不论是在陌奚的别苑,还是宫中的医师院,茯芍身边都有其他蛇在。
    注气时泄露出来的味道会影响到他们,茯芍只能借用蛇王的寝殿来完成这一工作,蛇王慷慨欣然地应允。
    这一晚,茯芍注满了十个瓶子后,听见外头响起了一声蛐蛐儿。
    她扭头往门外望去,有凉风卷入殿中,带起鲛绡翩翩。
    云轻星粲,燥热的空气里有了一丝秋的凉意。
    想起秋天,茯芍便想起了丹尹,自他提出交尾邀请之后,她便再没有见到他了。
    “王。”她问向坐在案牍之后的蛇王,“您知道丹尹在哪儿么?”
    蛇王搁下笔,“怎么突然提起他来?”
    “感觉有一段时间没有见到了。”茯芍说。
    “他在宫里不安分,我派他去前线督军。”
    “玖偣的仗不是已经打完了吗?”
    “大战告捷,可小乱未平。”陌奚思忖道,“也差不多是时候了。再有两三个月,大军便会班师回城。丹尹此次去交接,一是让他在外面发泄精力,省得天天折腾宫里,二来也是把在外的一些将军换回来,他们都离家许久了。”
    “军队要回来了?”茯芍很感兴趣,“我还没有见过蛇族的将军,我们有多少将军?”
    “各部参将、各骑校尉,林林总总的少说也三五千,可介绍不过来。”陌奚笑道,“我猜,卿想问的是顶层的那一批。”
    茯芍点头,“最厉害的是谁?”
    “尺短寸长,谈不上谁最厉害。”陌奚说着,还是给她介绍道,“淮溢有五位上将军,两位大公镇守地方,一位于五年前告老。这次领兵的两位上将军,一位是三千九百年修为的乌蛇,一位是三千年五百年修为的血雀。”
    “这两位都和卿年龄相仿,乌蛇应该要大你一些。”
    “乌蛇、血雀……”茯芍猛地抬头,“血雀就是找到这张玉榻的妖?”
    陌奚颔首,“正是。他们一族在寻找宝石方面有极高的天赋。”
    灵玉内质是玉,表面却有宝石的火彩,因此被血雀找到。
    “这么好的灵玉,他为什么不自己吸收或者卖掉呢?”茯芍不解。如果她找到了这么一块玉,是绝对不会拱手送出去的。
    陌奚道,“他的修为早就撑满了,至于卖……比起钱,那时的他更需要一个靠山。”
    茯芍不明白,“鸟雀的靠山为什么会找到我们头上?”
    “我们”一词取悦了陌奚,他道,“因为,他是逃犯。禽中没有他的容身之地。”
    陌奚简单和茯芍说明了血雀的来历。
    血雀本是南方安岭的小王子,一千年前因杀死自己的王兄而被新王通缉,逃命来到了邻国淮溢。
    为了躲避新王的追杀,他不得已投靠陌奚,那张玉榻便是他投诚所献的诚意之一。
    “他杀的是自己的哥哥,又不是新王,为什么新王要杀他?”茯芍听糊涂了。
    “这就无从得知了。”陌奚说,“新王是他们的长兄,或许是因为新王和被杀的那位王子私交甚好,想为弟弟报仇;又或者是因为血雀的能力太过出众,新王便随便扯了个借口以除掉他。”
    茯芍听懂了陌奚的暗示。
    “真是家门不幸。”她唏嘘道,“本是同胞兄弟,却生生把他推向了敌国、成为了敌国的战力。我以后一定要好好甄选我孩子的父亲,绝不能教出兄弟阋墙的小蛇来。”
    “后天管教自然重要,”陌奚微笑,“可有些东西生而有之。一条疯癫暴躁的雄蛇,生出的后代也难睿智稳重。”
    “说的也是。”茯芍认同地颔首,“孩子的父亲一定得温柔细心一点儿才行。只是外面的雄蛇似乎都对小蛇很不上心,也不知道哪里有稳重可靠的雄蛇能和我作伴侣。”
    茯芍发愁了一会儿,接着又问:“那么,那位乌蛇上将呢?”
    陌奚和她对视着,噙着温柔如水的笑。
    茯芍眨巴了下眼睛:“王,您怎么不说话?”
    “温柔细心”“稳重可靠”的雄蛇暗叹一声,别过头去,“没什么,只是突然想通了一些事。”
    他曾对茯芍父亲以命护蛋的举动嗤之以鼻,觉得愚蠢至极,如今却是有些了悟。
    黄玉一族的雌蛇极其看重后代,将“照顾后代”这一能力列位择偶的首要考量,长此以往,“照顾后代”这一想法,自然也会根深蒂固至黄玉雄蛇脑海当中。
    和外面将“资源”、“外貌”当做求偶资本的雄蛇一样,“保护蛇蛋”也不过是黄玉雄蛇们的一种刻入本能的求偶手段罢了。
    莫说是在这一思想氛围中长大的黄玉雄蛇们,即便是他——一条根本不在乎蛇崽的外乡蛇,在意识到茯芍看重照顾后代的能力时,也会生出扮演“好父亲”的想法。
    茯芍疑惑地看着他,陌奚略过她眼中的好奇,往下聊起了乌蛇。
    “乌蛇,卫戕。”他道出了那条蛇的名字,“倒也没什么可说的,无毒的黑蛇而已。”
    茯芍可不觉得没什么可说的,难得有一条比她年长、比她修为高的蛇,她期待极了,问题豆子似的倒不完:“他有伴侣吗?有后代吗?他很强吗?”
    陌奚挑眉,睨着一脸兴奋的茯芍,“卿很在意?”
    “当然,”茯芍毫不避讳地点头,“能够统帅千军,想来不差。这样的雄蛇,或许会成为我孩子的父亲呢。”
    她身旁的尾巴微微晃动着,期待地问陌奚,“王,依你看来,大将军会喜欢我么?”
    陌奚依她所言,静静地打量她。
    “会。”片刻,他扬唇而笑,“他定会。”
    他是笑着的,可目光捎带着点点凉意,如同窗外的夜风,夹杂着秋凉。
    茯芍被他看得发怵,后知后觉地小声问:“王,我不该问这些么?”
    陌奚似乎是被气笑了,摇了摇头,“不,没什么。”
    说罢,他执起方才搁下的笔,兀地终止了谈话,继续批改文书奏章。
    茯芍茫然,她看得出蛇王有些不悦,却又不知道他在不悦些什么。
    空旷的寝殿里徒留墨笔书写的苍润声,茯芍打量着陌奚的神色,就见他眉间冷淡,隐隐掺着一抹厌倦。
    蛇王素来爱笑,平日里不觉得,如今他收敛笑意,气氛顿时凝重尴尬了起来。
    这样的气氛让茯芍很不适应,她起身,朝陌奚游去。
    “王……您在生我的气?”
    陌奚抬眸,扫了她一眼,见她正疑惑地盯着自己。
    “嗯。”他没有否认,“一点点。”
    “为什么?”
    “卿果真不知?”
    被那双翠色的蛇瞳直直地盯着,茯芍摇头,她真的不知。
    他们不是才聊得好好的么?
    陌奚回正目光,“那便罢了。”
    茯芍站在他身边,见他继续处理公务,再不看自己一眼。
    她无措地绞着手指,觉得成为臣子,自己应该退下;又觉得眼前的一切分外眼熟。
    是了,半个多月前,在她对蛇王表露出忌惮后,蛇王也是这幅表情。
    冷冰冰,好像厌倦着世上的一切,谁都不想看见。
    想起那日自己对蛇王做下的承诺,茯芍鼓起勇气,牵了牵白色的王袍。
    雄蛇回眸,余光看向了她。
    她说:“你得说!说了我才能明白!”
    陌奚一顿。
    茯芍的语气并不柔软,所用态度比她讨好“陌奚姐姐”时要强硬许多。
    但身为雄蛇,能得到这样的待遇,陌奚也还算知足。
    在茯芍灼灼目光的逼视下,陌奚悠悠叹息:
    “卿——茯芍,我也是雄蛇啊……”
    “我知道啊。”
    陌奚抬眸看了她一眼,轻声说:“是么。那就好。”
    直到茯芍离宫,还是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她当然知道蛇王是雄蛇,雄蛇又如何?雄蛇就会谈天谈到一半时突然不说话吗?
    她复盘着今日所说的一切,记得蛇王是在自己询问乌蛇后开始生气的。
    难道他很讨厌那条乌蛇?既然如此,又何必畀以重任?
    茯芍想不明白,可她答应了蛇王要和他做朋友,发誓会重视他的心意,不能不到一个月就背弃自己的誓言。
    “芍姐姐。”沉思间,身旁传来酪杏的低唤。
    小奶蛇仰头望着茯芍,担忧道,“您遇到什么麻烦事儿了么?”
    茯芍刚惊讶她怎么会知道,就发现自己的眉间正紧紧皱在一块儿,任谁看了都知道她正在苦思冥想。
    或许是因为自己一直待在韶山、对外面的雄蛇不了解的缘故,她遂求教酪杏。
    “小杏,你说——为什么雄蛇会突然不高兴呢?”
    酪杏大惊,“芍姐姐,你有相中的雄蛇了?”
    “不,”茯芍连连摆手,“不是交尾的关系,只是普通的朋友。”
    “哦……”酪杏说不上是失落还是庆幸,“您就是在为这件事发愁么?”
    茯芍点头,“有点儿。”
    酪杏疑惑,“您是天下最尊贵的雌蛇,为什么要在乎一条雄蛇高不高兴呢?”
    “话虽如此,可他比较特殊。”茯芍道,“总之,我想要知道他为什么不高兴。”
    也免得以后又不小心触犯到了王上的逆鳞。
    既然是茯芍想要知道的事情,酪杏就帮着她一起想。
    “会不会是饿了?”她猜测。
    “不会吧,”茯芍道,“饿了他自己去吃东西就好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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