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三人坐下点好菜了,十一从外头回来,默不作声的冲晋王点了点头。
    “晋王殿下,方才多有冒犯,实在是见到幼妹喜不自胜……”姜淮谆神情不复方才的轻松,可他一门心思放在撄宁身上,没注意到晋王愈来愈冷的脸色:“烦请殿下告知微臣,撄宁这是怎么了?”
    “中了蛊。”
    宋谏之嘴上回应着姜淮谆,却没分给人半个眼神,他懒洋洋的看着撄宁喝了口热茶,不知是被烫到还是哭到,皱着脸吐了吐舌头,而后第一时间抬起头,委屈巴巴地望着他。
    “蠢死了。”
    见她这幅委屈的模样,宋谏之莫名舒坦了些,勾着唇撂下句点评,大发慈悲的将小二送来的牛乳茶挪到她面前。
    显见,没有半点在她娘家人面前收敛恶劣行径的意思。
    撄宁投桃报李的仰着头要亲,结果被他一下子捏住了半边脸。
    姜淮谆见这俩人一副旁若无人的模样,没忍住出声打断道:“可有治好的法子?”
    “正在查。”听到他的声音,宋谏之半挑的眉放下了,眼底那点笑意亦不见了踪影,他执起茶盏饮一口,冷淡道:“缘因我起,本王自会负责到底。”
    楼下唱着出围魏救赵,锣鼓声伴着武生咿咿呀呀的唱腔,迎来围观食客的一片鼓掌叫好。
    “说起来,我好像听过和撄宁现今相似的病症,就在这几日,”姜淮谆顺其自然的捋好自家妹妹团得乱七八糟的衣袖,拧着眉思索道:“总隐约记得听过,却想不起在哪儿了。”
    “你听过?”宋谏之听到这话,眼神几乎是立时扫了过去:“给她看诊的大夫说,上次见到这种病症是十数年前。”
    姜淮谆心中也急,却只能想起个模糊的印象:“确实耳熟,大约是吃饭时候听说的,记不分明了。”
    室内一时静了下来,宋谏之指腹摩挲在盏身上,串想这一路来的细节。
    加上十一,有三个人都在认真寻思蛊虫的事儿,唯独撄宁这个当事人,一门心思扑在吃上,两颊塞得满满当当,连抬头看一眼的功夫都没有。
    姜淮谆给她夹菜的筷子没停下,她满满当当全盘接收,菜叶子都吃的津津有味。全不像当时在姜家,他给夹了一箸小青菜,就垮出张苦瓜脸。
    宋谏之瞧她这幅心无旁骛的模样,活似是挨了多少饿,他似笑非笑的扯了嘴角,眼梢挂着几分戏谑:“这般能吃,干脆把你卖了抵账。”
    小蠢货闻言呆呆的抬起头,仓鼠一般不停咀嚼的嘴磕巴了下,不敢置信道:“不能卖宁宁,值钱,不能卖。”
    “就是值钱才卖。”他恶劣的压低声音,生怕她听不懂,一字一句的说:“卖给这家酒楼,给人上菜,只能看,不能吃。”
    撄宁表情如遭雷击,却还模糊记着不能乱说话的警告,只能撇着嘴埋下头更加努力的扒饭,生怕吃完这顿没下顿,金豆子抽着鼻子忍住了才没掉进饭碗里。
    姜淮谆:“……”
    怎么呢?他这个娘家兄长还在喘气吧?
    隔着屏风的两丈之外,传来小二的迎客声,未曾收敛的交谈声尽数传过来。
    “今日来得巧了,正赶上聚香坊换了新的戏折子。”
    同行的另一青年男子笑着应道:“托赵兄的福。”
    “话说起来,贤弟听说街上的传闻了吗?”
    宋谏之听在耳中,眼神凝在楼下的红鼓上。
    “挺玄乎的那个?”
    “对,照理来说,痴儿是娘胎带出来的病症,这挺正常的人,来咱泸州贩粮还赚了不少,结果无缘无故的傻了,实在是蹊跷……”
    姜淮谆刚要拍手应是,只见面前剑光夺目,在出鞘的下一秒便无声息穿透了屏风,他慢半拍的看向晋王,正捕捉到他面上一闪而过的厉色。
    戏曲还在咿咿呀呀的唱:“却说那孙子随军行,大战魏军于桂陵……”
    宋谏之已破开屏风,阔步逼近旁边包间里手臂被剑刃划的血流汨汨的男子。
    “你…你做什么?我们要报官了……”安然无恙的那人搀着受伤的‘赵兄’,往后退到另一面屏风上,眼神里写着恐惧,嘴上却强逞英雄。
    “谁派你们来传话的?”宋谏之挽了剑抵在男子颈上,语气几近嘲弄,眸色却淡漠似水:“你最好实话实说。”
    刚要狡辩听不懂的男子脸色难堪起来。
    宋谏之喜静,兼之担心撄宁看热闹不安分,上楼时挑了背对戏台的包间,而这俩人,口口声声说着赶上了聚香坊的新戏折,却来到看不见戏台的位置。
    “我,我们也不认得,只是收钱办事……”颈上一阵刺痛,那人察觉面前之人是真会杀他,抖得更加厉害:“他是个男子,生得深目高鼻,不是当地人,他交代我们……”
    话音未落,楼下一阵喧哗惊呼声。
    一行人闻声看去,只见正对面的栏杆上站着一红衣貌美女子,神色惨白,嘴角扯着一道扭曲僵硬的弧度,在对上宋谏之等人的目光时,面上的笑意愈发明显。
    十一立时认出,她就是那个假掌柜,正要过去将人擒住。
    红衣女子便如折翼蝴蝶一般,生生从二楼坠了下去,‘砰’的巨响中,为地面染上一摊刺目的红。
    宋谏之微微眯起眼,看着纷纷逃窜的人群,眼尾勾起道青痕,眸中掠过一抹隐隐的邪肆。
    “好一出,围魏救赵。”
    第38章 三十八
    有唯恐避之不及的, 就有事不关己旁观热闹的,楼下墙角柱后还躲着三五成堆窃窃私语的食客。
    唯独二楼这一方天地,静得渗人。
    宋谏之深知他们甫进泸州城, 行踪便暴露无异, 一举一动皆在他人眼皮底下。从刚开始下蛊, 引他们来聚香坊, 到现在这一出出戏, 全是规划好了来拖延时间的。
    既方便幕后人有时间平账, 又能迫使他们一行走到人前。
    只是下蛊之人横跨两州, 地界大人流多, 若不主动入瓮,恐怕难以排查。
    宋谏之手中挽了个剑花, 正要放人走, 怀里便钻了个毛绒绒的脑袋。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现在人事不知的撄宁。
    她额头抵在宋谏之胸口, 一边遮掩视线,一边忍不住露了只圆溜溜的眼睛往楼下看。
    “兔儿爷, 她好像兔儿爷,宁宁害怕。”
    全然没意识到全场最吓人的就是自己巴巴费力抱住的这个。
    她一句‘兔儿爷’倒叫宋谏之注意到了,那假掌柜跳楼前诡异僵硬的笑, 像极了泥塑的假壳子, 半丝人气都无。
    撄宁活似第二件衣裳, 紧紧扒在‘夫君’身上不肯撒手, 连这人方才要把自己卖掉抵账都抛到脑后记不得了。这点倒跟中蛊前一样,只记吃不记打。
    “安分点。”宋谏之推开她埋到自己怀中的豆子脑袋, 以手为绳, 捆了她两只手捏在身边。
    姜淮谆在此地也有几个年头了,泸州一向以来平稳安定, 至少在他面前鲜少出过这么大的乱子。
    他定了定神,跨过屏风轻手轻脚的来到晋王身侧,想把撄宁揽到自己身后,却被她扭糖似的一转身躲过了。
    当真吃里扒外得紧。
    “这两人和跳楼之人,可有瓜葛?”他默不作声的隐去了殿下的称谓,看着少年轻声问道。
    晋王执剑破开屏风之时,他心中也隐约有了些猜想,这俩人明显是被人推出来传信的,什么痴儿怪病的言辞,尽是说给他们听,叫他们以为撄宁中蛊并非个例,以此来混淆视听。
    可这直挺挺跳楼的女子,与此事有何关联?坠楼之前她的目光分明是看向了晋王。
    总不能是桃花债,报复到了撄宁身上。晋王殿下可是出名不近女色,燕京甚至有传言道他只愿与死人为伴,除了爱杀人找不出旁的喜好。
    姜淮谆压下心头乱七八糟的想法,望向眼前这对冤家。
    宋谏之微敛着眼,目光凝在倒在血泊中的红衣女子,声音辨不出情绪:“她和下蛊之人,生了同一张脸。”
    姜淮谆听出他话中的机锋,先是给巴巴望着桌上茶点的撄宁拾了块桂花糕,而后追问道:“不是同一人吗?”
    “不是。”他一开始心中就有怀疑,只是没法断论,那假掌柜若要留在客栈善后,便无法和他们同时出现在泸州城:“她如果不是披了假面皮,那便是被姊妹操控的双生子。”
    晋王话说的冷淡,姜淮谆却被这充满恶意的猜想惊出一身冷汗:“是为了拖延时间妨碍查盐政案吗?可他们为何要冲着撄宁来?”
    话刚问出口,他就猛然回过神来,这蛊若是下给晋王,简直是明晃晃的告诉皇帝,泸州盐政有异。事情没放到明面上,还有轻拿轻放的可能,一旦摊在明面上,不彻查难堵悠悠众口。
    他喃喃自语道:“我竟不知泸州盐政一脉,有这般通天的本事,可他们怎能断定,给撄宁下蛊能拖时间呢?”
    宋谏之无视地上两人扭曲的表情,手腕一转在人衣衫破碎的胸膛上刻了个‘五’字,收回目光道:“盐政司向来独立行事,所走行策律法无需经州府之手,你不知情,正常。”
    他无形中略过了姜淮谆后面那句,所幸姜家子女是一脉相传的短心眼,转头就抛到了脑后。
    唯有十一默默打量着眼前的形势,暗忖王妃这兄长委实有点迟钝,万望王妃解蛊之后能开窍些,不然照王爷锯嘴葫芦的性子,实在是难办。
    只是……幕后之人不止能猜到他们离京的路线,还能拿捏准王妃中蛊一事能让王爷上心,满朝上下,也找不出几个。
    “可跳楼这一出是为何?”姜淮谆寻思了一会儿,忍不住问道。
    宋谏之皱起了眉,长眉在面上划出道凌厉的弧度,本不欲作答,偏偏胸前生出个不听话的圆脑袋。
    撄宁眨巴着眼看他,有样学样的重复道:“对呀,她跳楼作甚?好吓人”
    “鹦鹉么你?”他手中金戈之声响起,利剑回了鞘,空出只手捏上撄宁吊油瓶的嘴巴,面色冷淡的解释:“为了让你多当一阵小傻子,或者,当一辈子小傻子。”
    先是找人来传话诓他,若能有效,便不必再启用后手。若是无用,索性便让那个生了一样壳子的人当面跳楼作罢,断了希望,将他们彻底拖入迷雾中。
    那人从他们上楼时便在对面藏好了,只待观察他的动静,随机应变。
    撄宁听不大懂他的意思,却也知道小傻子不是好词,委屈的皱起包子脸,要往后退挣开宋谏之的手,可嘴被捏的通红也没挣开,呜呜咽咽的唤起了夫君。
    宋谏之这才大发慈悲的松开手,任由她老实攀在自己胳膊上。
    心中那点被算计的恼怒,在对上她那双懵懂天真的圆眼睛时,不知为何骤然泄了气。
    “十一,带他们从后门出去,就现在。”
    “是。”
    十一虽疑惑不解,但多年随身侍从的经验令他不予多问,第一时间提着瘫软骨头的两人往外走。
    “再见到那人,就告诉她,来同舟客栈见我。”
    安然无恙的那人抖着腿,既不敢置信自己从阎王底下讨回条命来,又担心事后免不了麻烦,干脆壮着胆子实话实说:“我们确实不认得他,只是在街上撞见的,恐怕再难遇到了。”
    “会再见的,”宋谏之眼底掠过一线盎然的杀意:“照我说的办。”
    本来注定的死棋,从他手下活着离开了,必然会被找上门。
    至于到时候,这俩人能否保命,他就懒得考虑了。
    姜淮谆虽摸不清晋王打算做什么,但被他这幅胸有成算的笃定模样说服了,略一犹豫,问道:“那我们也走?”
    宋谏之却不慌不忙的回到位置,捏起茶盏轻缀一口,坐得稳当:“来不及了,你同僚大约到楼下了。”
    话音刚落,一行衙门官员便横冲直撞的进了酒楼,封门、逮人、保护现场,操作行云流水得紧。
    惊的姜淮谆嘴张的能吞下个鸭蛋:“我怎么不知我们衙门办事效率这么高……聚香坊离州衙少说十几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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