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封书信泛黄,用一张好似旧社会斑驳粗糙的信件写的,纸张上刊印的红色长线笔直的从前往后垂下,边角处晕染了一坨发霉模糊的印痕,怆如血泪。
    歪歪斜斜的楷体在纸上投射,里面处处是对于女儿的关怀与愧疚,这是魏砡父亲魏琼华的绝笔,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她爹死在了建筑工地上。
    被一群讨债的黑社会用砖头砸死的。
    一群壮汉暴揍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当然打不过,片场到处是腥臭血淋淋的鲜血,脑浆迸裂,五官面目全非。
    警察赶来看到面前这惨状差点呕吐出来,为了让魏琼华善终,年轻的警察先生全把这六个人送进了局子,主犯死刑,其他从犯蹲一辈子监牢,永不允许保释。
    ……
    那一年冬日白雪皑皑,乡下刚刚经历了暴风雪。
    过了十三岁以后,魏砡记忆里的省城冬天一向如此黯淡无光泽,冷风呼啸狂吼,老房子外光秃秃的树枝被吹得迎风摇摆,人走在路上,牙缝打冷颤。
    魏琼华依旧出去打麻将,打完麻将很晚回来,每次等他回家,魏砡的肚子就已经饿得受不了,灰暗掉漆的墙上悬挂的时钟显示,此时已近凌晨十二点。
    她想,她的低血糖,应该就是那个时候饿一顿饱一顿养成的习惯。
    实在忍受不了饥饿,她翻开抽屉看看父亲有没有买什么饼干,哪怕一片口香糖也行,最起码嘴里嚼着,胃里不会那么苦。
    母亲走后,魏砡家的生活条件变得更加艰苦,十三岁的她,发育不良,看着只有刚满十岁的女娃模样,本该发育起来的胸部,平坦的和男生没什么区别。
    因此,她还穿着薄薄的运动内衣,当同龄的女孩子胸前已经开始胀痛发痒,身体曲线开始渐显曼妙身形,她连大姨妈都没来。
    魏砡想为爸爸和自己做顿晚饭,可是家里没什么肉,米和面都没剩多少,她靠着白天放学捡矿泉水瓶,去镇上卖,挣了几块钱。
    在那个90年代,五六块钱如临珍宝。
    可是,五六块钱怎么能买到肉呢?
    她买了十斤白馒头,放在了竹筐里,自己舍不得吃留给魏琼华,在这种生活条件下,她身上钱所剩无几。
    日复一日唯一期待的,就是希望外出打麻将的爸爸能够回来。
    魏砡裹紧棉被,瑟缩在床铺等着魏琼华回家吃饭,门外锁孔一响,她听到了嘎吱嘎吱的踩雪声音,伴着鞋底摩擦地面的粗糙音,房门打开,她爹脚步虚浮的回了家。
    昏黄的蜡烛映照在魏琼华瘦削清俊的脸,显得不太真实,魏砡揉揉眼睛,叫他:“爸爸,你回来了?”
    魏琼华低低嗯一声,将手中打包的盒饭放在桌子上,“过来吃饭。”
    他坐在座椅上啪嗒点了根烟。
    魏砡心房炸裂开,终于可以吃上米饭了,她跟个小老鼠一样灵活的从棉被里钻出,坐她爸爸对面,不敢动手去拆饭盒,吞了吞口水说:“爸爸,你晚饭吃了吗?”
    魏琼华眼神望向她,面无表情:“吃了。”
    听到这句魏砡彻底放心了,那些打麻将的叔叔阿姨肯定会请她爹吃晚饭的,她狼吞虎咽的狂吃鱼香肉丝,魏琼华在一旁望着她。
    他道:“今晚停电了?”
    魏砡点点头,舔了舔嘴角的米粒,“嗯,村长大喇叭早晨还叫了,你忘了么?说大雪压断树枝,导致电路断线整修,这三天挨家挨户都没电。”
    自从那个女人走了之后,魏琼华觉得自己记忆力越来越差劲了,“这样啊,我今儿打麻将竟然没发现。”
    魏砡笑嘻嘻的:“老爸你一打麻将就彻底沉迷进去了,能发现就有鬼喽!再说叔叔阿姨家多有钱,她们可以用发电机呀!”
    魏琼华被逗笑了:“也是,我闺女真聪明。”
    他忽而站起身,从兜里摸出烟盒去往门外,“你今晚早些睡,我去院子里坐坐。”
    魏砡忧虑的点头:“……嗯。”
    她望向魏琼华高瘦的落魄背影,心里止不住的心酸难受,院子里光秃秃的一片,能有什么东西呢?
    她知道,自从她母亲陈莉抛弃两人后,她父亲就丢失了笑容。
    从一位英俊潇洒的男人,变成了一位整日酗酒抽烟,偶尔控制不住脾气,却还是不想将难过的情绪摆给女儿的失败者。
    魏砡很怕魏琼华发酒疯,他这人一喝醉,便会大力踢倒座椅,指桑骂槐:“贱女人!”
    “被我找到你,看老子不生剥了你,你他妈……你他妈凭什么?”
    “砡砡才十三岁,她还在成长,我是个废物,我没法养得起她,贱女人……你害得我好惨。”
    “你当初说好了的,要和我在一起一辈子,你骗了我。”
    他小声呜咽,难以抑制的痛哭,明明三十六岁的年纪,哭起来的无助样子仍像是一位没有长大的孩子,魏砡这么形容他父亲,琼林玉树,像一位青年。
    魏砡的眉眼和她妈很像,有时候她缩在被窝里,呆呆听他爹发酒疯,他爹以为她睡了,跑里屋给她多加一层棉被,怕她挨冻,连毯子都是电热毯。
    有天晚上,外面下了雪,他照常看她有没有踢掉棉被,他应该是喝醉了,趁着冷飕飕的夜色,魏砡睁开眼睛看到魏琼华,他坐在她床边怅然若失的盯住她。
    一双深黑的眉复杂的深蹙,他好像在透过看她,去看另外一位美丽的女人。
    魏砡吓一跳,结结巴巴:“爸……爸爸,你吓到我了。”
    魏砡清楚的知道,他爹在透过她,寻找他的爱人,也是她的妈妈。
    魏琼华叹息一声,俯下身轻吻了口她的额头,“睡吧。”
    他转身离去。
    此后总是回来很晚。
    一场零碎雨夜,魏琼华的表情难得的喜悦解脱,没平时那么的沉闷与故步自封,应该说,他终于朝他女儿表露了一丝炸裂的狂喜,犹如面具掉了之后的真实人格。
    询问原因,原来是得知了妻子陈莉的住址。
    父女俩激动的拥抱,第二天冒着严寒敲响了建在县城的洋楼,一路俩人风尘仆仆。
    面前的这栋居民楼,装修风格大气豪华,是她们家破旧老房子,墙壁长满青苔没见识过的豪宅,魏砡看了眼魏琼华,她告诉他自己很紧张见到妈妈。
    俩人在门外站立,携带糕点礼品,魏琼华敲了门,从里面传出幸福的一家三口的甜言蜜语,女人嗓音温温柔柔地,犹如冬日里盛开的一朵纯白茉莉花。
    但是,茉莉花冬日不会盛开。
    它们的花期在每年的5-8月份,冬天那么冷,茉莉花怎能会存活。
    魏琼华敲门的手顿了下,他知道自己多余,可是他来到这里,仍旧是盼望的,热烈地,清晰明了的希望妻子回家。
    我希望遇到你,希望你还爱我。
    我还记得院子里你亲手种下的两盆茉莉花,还有那棵曼妙的垂丝海棠。
    门打开,魏砡见到了她的妈妈,同时她听到豪宅里传来陌生男人的腔调,略显不耐烦:“媳妇儿,这大冬天的,谁来了?”
    陈莉的表情惊恐慌张,她用最快的速度关上门,窄窄的缝隙阻隔了本该相认的情谊。
    魏砡听到母亲惊慌颤抖的声音:“邻居来借东西的,刚好那玩意儿咱家没有,就把他赶走了。”
    “哦,那种讨人厌的穷邻居少碰,烦得慌。”
    魏砡想叫妈妈的渴望憋回了嗓子眼里,她泪眼汪汪的握紧魏琼华的手,“回去吧。”
    她眼泪滑出眼眶:“爸爸。”
    魏琼华孤寂的牵着女儿的手站在门外好一会儿,终究是,黯然离开了这里。
    雪花纷纷扬扬,父女俩走在乡间小路上,他问:“丫头,如果有一天,爸爸不在了,你能自己一个人生活么?”
    魏砡握紧魏琼华的手,“我不会让爸爸离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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