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三省长官及宗.正的商议,最终决定将陵墓营建于国都以西的平原区域。
    并在那里围出比昔日君王的帝陵更为广阔的城池,东西周长近千里,除了安放帝后的陵墓,日后会有多位功臣陪葬进入,在营建好以后,将迁徙昭国郑氏及百姓前去居住。
    这就意味着陵墓已经不止是帝王死后灵魂安居之所,它还昭示着天子欲要造万世之功的野心。
    身为尚书令及中书侍郎的林业绥也亲自前往监督。
    光线渐渐昏暗,媵婢入内点燃左右所立的树灯。
    谢宝因也温柔提醒道:“已经黄昏,你们理应回居室去盥洗,然后寝寐。”
    林真悫与阿姊对视了一眼,站立起来,走到堂上,微躬身低头,认真拱手道:“阿娘,那我走了。”
    谢宝因颔首,而后又垂头。
    林圆韫迅速抱住女子的腿,弯眼笑道:“我要在这里陪阿娘。”
    夜阑更深时。
    处置好家中及汉中郡的事务,谢宝因伸手将帛书收起。
    然刚抬头就见林圆韫已经伏案熟寐,竹简也四散倒下。
    她无奈一笑,从莞席站起身,直裾之上的五彩纹饰也随之而动。
    谢宝因穿好脱下的丝履,便绕出几案,缓步走到西面,弯腰小心翼翼地拿起竹简,将其卷好后,放在坐席上。
    发觉了一些未曾连缀成篇的简片。
    谢宝因看到简片上的“父寡情”几字,神情稍怔,最终屈膝跪坐在一侧,拿起这些简片,逐一阅看。
    【第一根简片写:“夏四月,琰哭父寡情。”】
    林圆韫今年已经八岁,而林真琰才将满四岁。
    虽然还差三月,但林业绥已经预备让其远离父母。
    甚至比昔年阿兕、阿慧姊弟还早。
    与兄姊不同,林真琰性情内敛,不喜言语,最为依恋阿娘。
    只要身边未见阿娘,便会惊惶大哭,比其阿姊幼时更甚。
    在向耶耶号啕无果的情况之下,林真琰哽咽着稚声稚气道:“耶耶坏!”
    最后,男子沉默着离开了。
    但依旧还是让幼子与他们分居。
    【第二根简片写:“夏五月辛酉,清酒,辛。母怜,怨父,兕悦。”】
    【第三根简片写:“夏六月,父不喜兕,然兕亦是。”】
    谢宝因不解皱眉。
    他们父女之间的共处从来都是和谐的。
    比起阿慧、阿瞻,大女林圆韫或许与男子更为亲近。
    【第四根简片写:“夏七月朔,黎明。母熟寐,泣。父望之,神色哀戚。”】
    就是在几日之前。
    谢宝因垂眸,开始深思。
    那日,她好像是又梦见了与阿娘在一起的小妹。
    自小妹离世后,自己就常常如此。
    而当时,她刚醒寤便见到坐于卧榻边的男子。
    他伸手擦着她的眼泪,神情,言行从容之下就决定着一个士族的存亡:“天下已定,利益也被各大士族分食,范阳卢氏是理应处置了。”
    大约是顺序有误,下一根简片之上记载的便是去年的记事,书:“冬十月,王祖母曰‘琰类母’,父不悦。”
    然才阅至第五根,履地声逼近。
    谢宝因循声望向堂外,男子迎着满堂的树灯光亮朝自己走来。
    三重深衣与玄色长冠彰显着来人浑身的淡漠与威严。
    看着还在熟寐的大女,她向左前方稍转动长颈,命令跪侍在北面坐席左右的媵婢将其抱离。
    在假寐的林圆韫忿忿道。
    怎么阿娘也如此!
    她还未能知道自己为阿弟所想的谋策是否有用呢。
    林业绥走近,轻下声音:“我说了不必等,家臣未来?”
    谢宝因仰长脖颈,注视着他:“有来,但我也才处置好事务。”
    林业绥视线瞥向北面,果然堆满竹简与帛书,而后弯腰亲在女子唇上,嗓音沉浮不定,带着淡淡笑意:“原来幼福并非是在等我。”
    谢宝因也已经习惯男子在居室外的亲近举止。
    但仅限于一触即分。
    她递出手中的简片,双眸含笑:“阿瞻说你寡情。”
    林业绥挺直腰背的同时,又乘势蹲在跪坐的女子身前,大掌接过,望了眼,随即开怀而笑:“他并未言错。”
    谢宝因将手中剩余的简片放回几案后,与其商量:“我想让阿瞻重新回到我们西面的居室居住。”
    林业绥闻言,低下眸子:“已经有三月,若此时将他接回,岂不是要前功尽灭。”
    谢宝因缄默顷刻,最后撑案要站起,言行如常道:“既如此,我会带着阿瞻前往汉中郡去居住两年,待他稍微成长一些再归返建邺。”
    林业绥瞬间便抬起眼,抓住其腕,语气有急切,有无奈:“他太过依恋你。”
    对此,谢宝因仍不能认同:“可孩子以后的品行端正与否,并不在于是否常在父母身边,在于家中教导,只要你我悉心教诲,他即使不能建功,但必能立业。”
    林业绥似是还想再说什么,但最后只是将手中的简片放下。
    他的左手则依旧还握着那截腕骨:“五岁。”
    谢宝因浅望一眼:“六岁。”
    林业绥的胸膛轻微起伏,做出退让:“五岁半。”
    谢宝因只是看着他不言。
    与女子对视良久后,林业绥垂眼,低喃一声:“六岁便六岁。”
    谢宝因冁然,跪直身体,伸手将其长冠摘下:“阿瞻类我,你为何不悦。”
    若说林真悫的眉眼是类其父林业绥,透着一股肃杀的剑刃之气,那林真琰的眉眼便更类其母谢宝因,更为温和,但在以后,随着他们成长为大人,又是截然相反。
    林业绥先以余光扫向案上的那些简片,随后才言:“只是不想他与幼福的羁绊过深。”
    谢宝因稍怔,然后继续解冠:“阿瞻是我们的孩子,父母子女就是这样,我们与他们骨肉相连,注定要有羁绊,直至他们长大,直至我们离世。”
    她忽然想到,阿兕、阿慧刚产下时,男子也是如此。
    虽然会抱在怀中,对他们温和有笑,不似待外人那般凛然,但那也只是责任的驱使。
    及至他们两三岁才有所改善,像父女、父子。
    可不知为何,对于这个幼子,面前之人始终都未能有父爱释出。
    林业绥伸手抚着妻子直裾大带两侧所饰的组佩,比其余士族郎君要浓的睫羽轻垂,遮住眸光,此刻在外的威严已不再,只有示弱,语气又轻又暗哑:“你我是紧密相连的夫妻,那幼福又为何不与我多亲近。”
    谢宝因低下头,猛然醒悟:“所以你才要阿瞻比阿兕他们还要先独自居住。”
    三年以来,她的确万事以幼子为先,以致于有时待林圆韫与林真悫也未如往昔。
    她常以为幼子的惊惶是源于刚产下就与自己分离的不安,但其实婴儿无知,是她的愧疚、不安,从而导致了林真琰对自己的依恋。
    林业绥没有回答。
    谢宝因放下长冠,重新跽坐在地,对此事也变得严肃起来:“那你又为何不喜阿兕?”
    阿兕与阿慧都已经独居。
    林业绥也松开抚组佩的手,而是转头,饶有兴趣地用指拨弄着几案上的那些简片,一支一支看去,在看到某一支时,动作有所滞泻,唇边的笑变得意味不明:“他们是你我的孩子,我岂会不喜,只是那日清晨..我神情稍有几分肃然。”
    在即将要进深处的时候。
    阿兕来了。
    他拨弄简片的手,少顷便出现在女子的唇上:“幼福难道忘了?”
    在其提醒下,谢宝因终于想起。
    因为他实在撞得太狠,而且夜里已经有过两次,所以阿兕一来,自己就以此为借口起身更衣。
    后来,他很久都未从浴室出来。
    为转移注意,她玩笑道:“所幸无碍,因为阿兕也不喜你。”
    林业绥挑了挑眉,声音缓道:“所以这些简片是她...”
    闻言,谢宝因长眉轻皱,将他的长指轻轻咬住,语气带着警告:“不准去训她。”
    林业绥则闷笑着用其余四指挟其颊,使她头颅不能动,俯身含吮回去,彷佛这一切都刚好正合他意:“我只是想夸她有谋。”
    谢宝因不能克制地回应了一下。
    林圆韫是有意让自己看到这些简片的。
    他们当然都知道。
    而林业绥手中的简片也已落在她的腰上,是根一指宽的生竹片,上面还未写字。
    他还在继续往下滑。
    “试试在这?”
    “试试用这个?”
    身心皆因此而发麻的谢宝因滑落在男子的怀中,脑袋抵在其胸膛,呼吸缓慢又略沉。
    她知道,这人是在报复那日清晨自己毫不犹豫的抽身离开。
    只是,倘若她也为此而乐不可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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