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起初楚潇潇对那位表哥的身份,确起过些许疑心,可若他当真有鬼,那日趁她迷失林中,他那个黑面的贴身侍卫,就该趁着四下无人将她杀了,断不会带路引她回京,且眼见表妹在那宅子住了那么久,到底也从未出过任何岔子,所以楚潇潇也彻底压下了满腹腔的疑窦。
    说到这个,尤妲窈面上露出些迷茫。
    “其实我也不知道,或许不会来吧……
    子润哥哥这几日又入谷养生去了,什么时候回来都是随他心意的,未必就会在五日后赶回来,且他这人性格孤僻,脾气古怪,说不了几句话就要怼人,也不爱往人多的地方凑……”
    楚潇潇倒也能够理解,
    “自小在药罐中泡大,为了活命四处奔波求医问药……其实也怪可怜的,性子作怪些便也随他去吧。
    且他那副内里亏空的身子,其实不来反而也是好事,想也知道那日必会来许多半大的孩子,哭闹不止吵闹不休的,若是万一有个什么冲撞,诱出心疾致使他当场犯病,反而不好……”
    尤妲窈点了点头,先是道了句“表姐说得有理”,紧而又问了句,
    “表哥回京这事儿,你同舅父舅母说了么?”
    “之前我对他身份起疑,原是想要禀告父亲,请他老人家核实一番,可后来出了这么许多事儿,便一时忙忘了,现在想来,他既拿得出族徽,又这般古道热肠出手相助,想来一定是自家骨肉,我也就不担心了。
    你之前特意吩咐过我,若族亲得知他回京的消息,免不得要上门探病叨扰,那位表哥又不喜欢应酬交际……我就一直没有说。”
    “不说是对的。舅父舅母与他十余年未见,虽心底记挂着他的病情,可现在提起来至多惆怅唏嘘几句。
    可若得知表哥回京将养,必会怜他体弱处处照拂,两厢见了难免伤怀,且他那心疾已病入膏肓,至多还有一年阳寿……与其让舅父舅母在他离世那日哭恸伤悲,还不如一开始不知情得好。”
    至多只有一年阳寿?
    那岂不是随时随地都有可能驾鹤西去?
    楚潇潇虽只见过那表哥一次,话也未曾说过几句,提不上有多深厚的感情,但到底受过人家侍卫迷林领路的恩惠,又觉得那张脸生得实在过分好看,只得扼腕叹息一番,“真真是天妒英才”,尤妲窈闻言也免不了神情一黯。
    正要再道些闺中琐事……
    此时忠毅侯府的嬷嬷上前来,道寿宴将至,烦请楚潇潇移步去后厨再确认下菜色,尤妲窈眼见她庶务繁杂一时脱不开身,便也不好再叨扰,告别之后,扭身回往小花枝巷去了。
    *
    夜晚的山林在璀璨月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肃穆,夜风不仅将所有枝桠都吹得簌簌作响,也将苍鹰的啼叫与野兽的低吠远扬,在无尽的黑暗中,仿若有种神秘又恐怖的力量蛰伏已久,只待猎物入笼。
    曲折狭小的山径尽头,传来吱呀作响的车咕噜声,两辆车架悠悠行驶而来,连同车夫与在旁御马护卫的小厮,约莫拢共只有六七个人,山路崎岖不平,碎石颇多,车前悬挂着的那块“冯”字木牌,随着车身而微微晃动。
    车上坐着的,正是冯得才。
    他虽才学平平,可之前因着与忠毅侯府的婚事,依旧很被族中耆老们看重,无论是钱财还是资源皆任他调遣,合族都盼着他青云直上之后,能扶植族亲兄弟,谁也未曾想得到,他竟昏头犯了错,被忠毅侯府嫡女退了婚,甚至连神武营的差事都丢了,还使出诸多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彻底遭了忠毅侯府的厌弃。
    树倒猢狲散。
    以往冯得才得意时处事猖獗,现一蹶不振了,自是人人都要来踩上一脚。
    冯家虽说家世不显,可族中不乏其他在朝中任职的子弟,若是受到此事波及,遭那护短的忠毅侯打压弹劾可如何是好?且若是他私放印子钱之事一旦被捅漏出来,只怕全族都要被连累,所以族中耆老经过商议,决定彻底与他撇清关系,甚至将此人名字都从族谱除名。
    冯得才在处处碰壁,遭尽了冷眼嘲笑的情况下,明白这富贵繁华的京城是再也容不下他,心灰意冷之下,只得收拾细软独自个儿回老家。
    罢罢罢,功名利禄这辈子是宵想不上了,可好在多年来敛收了不少财物,也足够他安度余生,乐享晚年了。
    冯得才的身躯随着颠簸的车架微微摇晃,正百无聊赖自我安慰着……蓦然,随着车夫的“吁”声,车架顿停在了原地,他眉头一蹙,提手撩起垂落的车帷,蹙着眉头问了句“怎么了?”
    车夫并未说话,只睁大了眼睛惶惶望着前方的暗处,流露出惊恐万状的神情,冯得才亦察觉出了不对劲,侧起耳朵,只觉漆黑的古林深处有异样传来……
    先是传来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音。
    然后那声响越来越密,越来越急,刀剑摩擦激烈地碰撞着,在暗夜中甚至能看见四溅的火星,好似一场卷着风驰电掣而来的狂风暴雨,令人无法抵挡!
    深夜的暗谧,让人根本分不清林中究竟藏了多少人。
    好似被千军万马包围,压根不可能有还手的余地。
    “冤有头,债有主。
    我等漏夜前来,只为取冯得才一人性命,其余闲杂人等,若想活命便速速离去!”
    这世上舍命护主的忠仆少之又少,性命攸关之下,压根没有半分犹豫,立即作鸟兽散逃命去了。
    在车前悠悠灯笼的烛光照射下,冯得才的面庞扭曲到了极致,他惊惶到眸光震动,脚底一软跌落在车架上。
    得罪的人太多太杂,他一时分不清究竟是谁要置他于死地,只泪涕横流,将头磕得框框作响,“若我以往有何处得罪之处,烦请各位大爷开恩,饶小的一条性命,这车上的细软我可尽数不要,权当是我孝敬各位……”
    现下求饶,却是迟了。
    黑暗中人眼见那些奴仆小厮逃得差不多,是时候改动手了,打头的首领便微微扭头,冷声朝身侧的属下们吩咐。
    “主上吩咐,莫让他死得太痛快。
    那便扭断四肢,避开要害,戳几个不致命的血窟窿,再将其扔去秃鹫谷,让他眼铮铮看着自己被鸟兽啃食干净吧。”
    第六十一章
    赵府,书房。
    两侧色梨花木高阁书架上,书册被分门别类竖立着,每一本都微微泛黄,册名旁大多都用小篆标着注解,可见它们都被主人翻阅过无数次,暖煦的阳光,透过长条形的床橼,洒在了摆满了笔墨纸砚的书桌上。
    桌旁的男子面如冠玉,气质温润,身上着了件青色圆领长袍,正挽起袖袍在作画。
    手腕翻转,蘸墨落笔,在纸上不疾不徐落下……一举一动间,尽显世家公子的矜贵。
    画毕,笔停。
    赵琅将指尖的狼毫轻放,搭在了书桌左侧的那方墨砚上,纸上墨迹未干,在光照下透着微微润泽。
    那是副仕女图。
    画上的女子杏腮桃脸,曲眉丰颊,一双眸子柔媚似水情丝缠绕,正含笑熠熠,垂手静立在五颜六色的万花丛中,合身的衣裙勾勒出她傲人的身姿,在逶迤在地的长裙的承托下,气质愈发绝尘。
    灿过百花,耀如春华。
    ……这对尤大娘子的思念之情,都快要溢出画纸了!
    随伺的小厮,一眼认出画上之人,看向赵琅的眸光有些许复杂,终究忍不住开口劝道,
    “……公子,那尤大娘子近来又闹出许多事情,您还是莫要再与她粘连不清得好。
    上次您相邀她于书斋一会,她不也没来么?害得您等了那么许久,想来也并未将您放在心上,您便莫要再念着她了……”
    这些话显然很不得心,眼见赵琅眉间蹙起,眼风斜扫而来,小厮识相闭了嘴。
    赵琅默了几息,也不知道是在说服小厮,还是说服自己,
    “她之前从未失约过,唯只那次没来……且不是也解释了,是家中族亲乍然生病么?”
    小厮咂舌,
    “公子竟还在为她开脱?
    饶是情况特殊,可现在都过去半旬了,她若心中有您,早就再次相邀,将您在这儿吊着,又像什么话?且外头都传,她正与那冯得才粘连不清……”
    这话怼得赵琅一窒,眉头愈发蹙深了几分。
    话头一起,便再也止不住。
    小厮是自小陪伺长大的心腹,早起陪读夜里磨墨,多年下来早已不止是主仆情谊,他实在是忍不住为自家公子鸣不平。
    “小的只为公子委屈。您乃堂堂陛下钦点的探花郎,举世无双的翩跹贵公子,想要娶谁家的姑娘娶不到?饶是尚公主都使得!却偏偏对那个尤家大娘上了心,她哪里配得上您?饶是没有那些污言秽语,她也不过就是个小官家的庶女,扔在京城的贵女圈中压根就没有一处是拔尖的,公子若只是单单怜惜她的际遇便也罢了,可若动了真心,那是大大不上算。”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赵琅自己不觉,可小厮却觉得这尤家大娘蹊跷得很,指不定就是个发心不正的。
    前阵子公子无论去哪儿,好似都能遇上她。
    天底下哪儿有那么多妙不可言的缘分,或不过就是居心叵测的安排罢了,这几次三番的,倒是终于勾得公子对她动心起念,可却又乍然失约,消失得无影无踪,莫不是在扳俏拿乔,耍什么欲擒故纵的手段?
    想到这些,小厮只能苦口婆心劝了又劝。
    “公子寒窗苦读多年,如今才终于高中,如愿入了翰林院当差,若想今后仕途顺畅,姻缘婚事上自然得斟酌再斟酌,仔细再仔细,就算公子不喜欢夫人给您安排的婚事,可也该另择一贤良淑德的高门贵女为妻才是,至于那尤大娘子,公子若只单单怜惜她遭人污蔑的际遇便也罢了,可若当真交付真心,想要与其长厢厮守,实在大大不合算。”
    其实这些话就算旁人不说,赵琅自己心中也如明镜一般。
    能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在万千学子中杀出重围,高中皇榜御马行街的探花郎,又岂是个被情绪左右,意气用事之人?权衡利弊,计较得失,是他最擅长之事。
    可情不知所起。
    一往而深。
    千般的警醒,万般的省慎……也在那人的一颦一笑中逐渐消融。
    以前他只一门心思扑在学问上,从来都不近女色,只觉得情情爱爱不过是求学路上的侵扰,与其在温香软玉中麻痹心神,倒不如埋首浩瀚书海中痴意求道……可如今看来却是错了,呆刻枯板的书本,哪里比得上佳人身上那芳馨的一抹香?
    算起来,他与尤家大娘拢共见了不到十次,可心底却大有些相见恨晚之感。
    许是因为二人同样都是庶出的长子,在后宅中有些相同的经历,所以有些自小成长中的龃龉隐痛,他甚至都不必说,无声中好像她都懂得,就像一朵解语花,萦柔馨香,无害芬芳。
    她懂得他身为长子,自小就力争上游,出类拔萃,欲做族中子弟表率的决心。
    也明白他仅是庶出,幼时就被庶母打压,兢兢业业,蛰伏隐忍的不易。
    只要二人在一处,她眼中总是带着温热与倾慕,脉脉地望着他,言语不多,可说起话来总是不疾不徐,总能道出些能让他与之共鸣的剔透见地,端庄优雅,温柔娴静。
    ……与传闻中那个丑闻缠身的祸水,浑然是两个人。
    这些时日来,她的面容总是不时浮现在脑海中,令他心绪颇有些不宁。
    可自持着世家公子的矜贵,及略带了些被世俗浸染的高高在上姿态,他再未主动联系过她,在这段说不清道不明,略微带了些暧昧旖旎的关系中,他倾向处于被动状态,借此探明在那个小女娘心中,他究竟处于何等位置。
    可等啊等。
    并未等来她的再次相邀。
    却等来了她勾引未来表姐夫的艳闻?
    人人都传她心术不正,不顾礼义廉耻,勾得未来表姐夫对她魂牵梦萦,不惜撕毁与青梅婚事,也要与她双宿双飞?
    无疑于一道空中闷雷,当头劈下。
    他的第一反应竟不是愤怒,而是在惊诧中,生出些莫名的得失心与胜负欲。
    岂会如此?
    她分明满颗心都扑在自己身上!
    二人暗地里往来,瞒着家中族亲相会,一同赏花踏青,读书品画,言笑晏晏,温声欢言……
    放眼望去整个澧朝的所有男子中,若当真要有人与她传出些艳闻轶事,那也合该是他赵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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