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五的月亮形如弯弯的娥眉,就像她小心翼翼的心。他陪她习字,教她射箭,教她打弓。他明明是个俊朗无双的少年郎,却有时偏偏像个洞悉全局的老者。他总能明明白白地看透她,叫她畏惧又向而往之。
    她也想就一直这样下去,她也希望不会有今日这一幕。她更知道,因利图事,实在是令人不耻。但她也实是无处可逃,无路可退了。
    想着,周如水落寞地垂下了眼。密密的睫毛下,她俏美的容颜因为悲伤而有了几分破碎,她身上所迸发出的那种绝望无助,更像是只失侍无倚的稚鸟。
    对上周如水湿润哀伤的眼,王玉溪的眉头不由自主地微微一拧。他竟也下意识地感觉到了,似有千万把小针正直直地扎进了他的心里。一瞬间,他的眸中划过了几分诧异。紧接着,他便立刻放开了周如水,大袖一甩,转身,悠然地退回了座上。
    他凭着几,直是静了一会,才再次盯向周如水,一字一顿,不疾不徐地说道:“泰康二十二年,君上南巡。晋商陆斌筹资在侊宁寺兴建宫观,并将水烟湖北边的‘江园’献为‘官园’迎驾。泰康三十年,君上命‘中顺府’一夜间营造‘汣顺道台’,其中盐商出力颇多,陛下叹曰:‘盐商之财力伟哉!’遂仅近两年来,盐商便足有六次捐输,共计耗银一千七百万两。”说着,王玉溪淡淡一笑,讥讽地继续说道:“吾王性喜奢靡。这些年来,筑倾宫,饰瑶台,作琼室,立玉门。所有少府不肯出的,全都会自巨额助饷中来。如此募捐不断,贪得无厌,自然也不会放过早被他看进眼中财力伟哉的盐商。如此,即便盐商挟资千万,那又如何?还不是杯水车薪?为了旁人做嫁衣?”
    王玉溪的话字字珠玑,直让周如水瞠目结舌。纵然她晓得,“前世”因王玉溪之故,夏国强盛无可比拟。可如今听了这一席话,她才是真正的信服了!她也终于明白,夏君、兄长他们为何会不依不饶地想要请他出仕!原来,他自允闲人,总是称病不出。却其实,天下皆在他的眼中,纵横韬略不过是他的胸中丘壑而已。
    王玉溪所言不假,周王崇信道教已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自先太子洛鹤陨后,他更是狂热地崇奉道教,甚至企图利用宗教活动神化自己,威吓臣民与敌国。早年,周王还只会在宫外的宫观道院行道家斋醮。可如今,他已将宫中的钦德殿修设成了道堂,堂堂帝王之尊,却如个道士般日日行醮供,时时拜奏青词,连朝堂也常常不顾。
    想也晓得,建宫观,立道台所需的花费不计其数。却,因与蛮人大战方歇,这连年来又都有灾害,周国并不富裕,国库可算是供不敷出。如此,被周王这么一来二去的折腾,到头来所需的花费少府不肯出,最后,便全都落在了老百姓头上。而层层挤兑之中,财力伟哉又锅满盆满,早被周王看在眼里的贩盐商人自然首当了其冲。如此这般,确实就如王玉溪所言,纵然盐商挟资千万仍是会承担不住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变相捐输。
    说到底,这奸商竟然大多都是被局势,被她那贪得无厌的君父给逼出来的!
    曾几何时,当她懵懂无知之时,实是骄傲自个身为周国的千岁。可如今,她却因此而羞愧难当,无言以对了。
    王玉溪的神情很平静,也很漠然。一身风月,却又无关风月。说到这,他的语气已经和缓了许多,顿了顿,才继续缓缓地说道:“小公主可知,不讲别处,便是吾琅琊王家名下,也有盐铺二十四间。”
    这一下,隐忧在心,周如水的脸色终是白了。有利不图便是傻子,盐利之大,连她舅父娄安都深陷其中,更何况是琅琊王氏这般的士族高门呢?也确实了,比起那些个木门商户,也只有像他们这般的士家大族才是能真真攒得住盐利,最终成为最大的赢家的。
    也正是因此,当日朝堂之上,提及钱闾上书更变“盐引制”时,百官会那般的喧嚷大哗。
    他们喧哗反对,言之凿凿,哪里真的是因了“盐引制”是□□的措令而不得违背呢?他们反对,他们愤怒,不过是因为被触及了自个的利益罢了。
    若是废除了”盐引制“,盐务现有的局面便会被全盘改过。彼时,他们固守的利益门路便也都会被白白的断送。而同理而言之,周王近些年来早已习惯了盐商的孝敬捐输,若是盐商断了财路,那么周王的财路自然也是会窄的。
    如此,这从上至下,才会硬生生地压着“忠孝”二字,逼得旁人再也不敢,也不能去提盐事。
    ☆、第73章 恕不从命第六十一章
    “可当年先祖建立边防县九镇,行‘盐引制’,是为保边疆之安定长远。周国无数商人前赴后继,挟资北上,开赴西北九边纳粮换盐。一是为利,二也是为了国土安定,保家四方。”
    周如水哽咽着,双手一绞,不顾帝姬之尊,面向王玉溪便行一大礼,伏拜了下去。她字字铿锵,无比恳切地继续说道:“天骄心诚不实,但前次也罢,今日也罢,得见郎君全属偶然。天骄鲁钝,自知不该再三为难三郎,但天骄实是想不来更好的法子了。我只晓得,那日在君前,唯有王相对盐改曾有迟疑,想是王相仍心系天下,不忍民苦!如今,朝堂之中无谁再敢轻谈盐法,可天骄却知,此事再也拖不得了!盐务混沌,民心必丧!三郎天资聪颖,也必晓得这天下的道理都是大同的,所谓唇寒齿亡,周土本已内忧外患,实是再经不起内损了啊!”
    明明是几句话的功夫,周如水却感觉像是过了几个世纪一般。枝头,有飞鸟惊起的声音,她的面色隐隐有些发白,双唇抿得紧紧的,双眼却明亮而又坚定。这模样,好不可爱,也好不可怜。
    王玉溪静静地看着他,他看着她,缓缓地自塌几上站起了身来。他面上的笑容依旧雍容,直是盯了周如水一阵,才淡淡地说道:“在溪看来,小公主并非鲁钝。”
    这一句话,实不知是赞,还是讽。
    说着,王玉溪便转过身,施施然地朝亭外走去了。
    远处,石桥已被修好了大半,桥下的流水很暗,也很平缓。王玉溪朝前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他微微侧过头,又看向了跪在亭台间双目微垂额头渗汗的周如水。
    他看着她,忽然就有了些不忍,忽然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在这声叹息之中,王玉溪清俊如阳春白雪般的面上终于有了几分松动,他垂下眼眸,淡淡地,叮嘱般地说道:“小公主需谨记,溪今日未曾与你相见,你亦不曾路过此处。”
    语罢,王玉溪便真的转身走了。他再没有回头,再没有停驻。光影交织之中,他那白衣胜雪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直如清风明月,可触而不可即。
    直过了许久,周如水才慢慢地坐回了席上。她跌坐了回去,半晌都没有抬起脸来。好一会,待她再抬起脸来,她的表情已是死寂一片了。那呆滞的目光中,带着委屈,带着深深的哀伤和难过。紧接着,她轻轻地抓起了几上的茶盏,仰起脖子便是一通牛饮。可饮着饮着,她却低低地呜咽了起来。再后来,她连茶盏也拿不住了,只是匆忙地用双手捂住了脸,直是泪流满面。
    夜幕低垂,不同于朝邺都方向驶去的周如水主仆三人,王玉溪的马车掉头驶向了乾州。
    给他驭车的驭夫正是方才一直在前头教那些个村民修桥的中年文士。此刻,他正挥着马鞭,极是不满地对车内的王玉溪低低地说道:“公子,您今日堵在道前,便是打定了主意要助周氏兄妹一臂之力么?既如此,您又何必吓唬她一个小姑子?今日这一遭,这周天骄的眼泪怕是要流成河了呐!”
    闻言,王玉溪弯起了唇,他放下手中的秘信,似笑非笑地反问道:“你觉不妥?”
    听了主子的反问,中年文士直是白眼朝天。他不满之意溢于言表地继续说道:“就先谈国事罢!周王昏庸,不思进取,好酒及色。如此荒唐之主,不佐也罢!王相早灭了辅国之心,却不知公子为何要入局?”
    “为何要入局?咱们既是周人,本就身在局中,又何来入局之说?”听了他的话,王玉溪精致得恰到好处的眉头微微一挑,他面色平静地低声说道:“吾知周运方微,然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国,亦无不掘之墓。且公子沐笙其人,始于愉悦,综于智性,有忧天下心。若他得势,周土或可期矣。”
    王玉溪的话句句在理,中年文士却仍是驳道:“周王不器,兄弟争锋。公子沐笙看似握权,却是炭上腐肉,不得行差半步。他便是有个知己阿妹又能如何?如今,只盐务之事便能叫他寸步难行,可见往后,他要上位实是不易。”
    “话是自然,可这又与吾何干?”闻言,王玉溪却是低低一笑,他勾了勾唇,眼底浮起三分笑意,从容地说道:“盐务虽是国事,此时亦也勾挂上了王氏的家事。家中肃清一事,自打草惊蛇起便一直无法动作。如今趁此关节请父亲出山一趟,也算是家国两全了。”
    因这话,中年文士双目大瞠,一时也转不过弯来,便极是不解地问道:“这与肃清何干?”
    见他转不过弯来,王玉溪轻轻一晒。继而,耐着性子地解释道:“我那堂舅王豹私下也有七间盐铺,两条盐路。这几年来,他也算因“盐引制“赚了个锅满瓢满了。你想,若是盐路不通,他又该当如何?”
    “王豹向来贪财,自然痛心疾首。”这次第,中年文士果然幡然醒悟,却这回,更是有些为那痛哭不止的周天骄抱屈了,便也嗤道:“既如此,公子参合盐务便是势在必行的了!这般,又何必为难人家一个小姑子?”
    “为难她?”王玉溪嗤笑一声,颇有些玩味地说道:“她那胆子肥得好似春日里的鲤鱼,扑腾起来也是劳心,总该敲打敲打,磨磨性子。”说着,王玉溪又是低低一叹,颇为懊恼地说道:“若无这一遭,公子沐笙见父亲愿意出面,如何不会心怀它想?到时,他若是因此而不依不饶,父亲可是真的会恼的。”说这句话时,王玉溪的眸中闪过了几分无奈,那神态,竟颇透出了几分孩子气来。
    一路到了私宅,中年文士便忙不迭地去寻正在后堂等着的碂叟。见了碂叟,他便言之凿凿地将前头发生的事儿都说了一遍。说过后,还不忘嘀咕道:“公子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即是势在必行,何必又偏要去为难人家一个小姑子?他这意思,难不成是真看上了周天骄么?若是如此,自古女子多记仇。他这往后呀,情路可是要颠簸非常咯!”
    听了他的话,碂叟直是静了一会。直过了半晌,他才抚着须,皱起眉头,鄙疑地说道:“怪不得总叫你赶车,三郎说甚么你便信甚么,丝毫不动脑子,那还做甚么客卿?索性去做驭夫好了!”说着,他直是冷冷地瞥了一眼中年文士才继续地说道:“真要整治王豹门下的盐铺盐路,又何止这一个法子?更何况,‘盐引制’根深蒂固,即便整改也需不少的时日,绝不是短时便能见效的。如此,这如何能对王豹一击而中?接下这难题,对公子又真能有甚么好处?到头来到头去,得好处的还不是公子沐笙?还不是周国的百姓么?当然了,公子若不为难周天骄,周天骄可不是还要记他的恩么?如今,公子一番冷言相对,恩倒是没了,指不定还成了隔阂,成了怨。”说到这,碂叟长叹一声,继续冷冷地说道,“这样也好,周天骄事无章法,骄横蛮干,唯会些小聪明,比那夏锦端还不如,断了也罢。”
    碂叟这么一说,中年文士更是不服了,他瞠目驳道:“你这老不朽,平日里心眼多也就罢了!如今,竟把这周天骄与夏锦端也比在了一处?她们哪有甚么相同!”
    “不同么?这二人皆妄图迷惑公子,图以借势,所谋之事一般无二,自然可比。”碂叟照常的言辞犀利,说到这处,眸中更有狠色。
    “妄图迷惑?一般无二?”听到这,中年文士却是笑了。他咀嚼着这个中真意,哈哈大笑道:“彼时,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惠子就曾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你便是聪明太过,才总是以自心去揣度他人。人与人怎会相同呢?便是河中的水,上中下游的水色水味都有不同。更何况,周夏两国本就大相径庭。这二人即便都身自宫廷,贵为女君,却也是绝不会尽然相同的。而若问所图者何,又有所谓日久见人心,公子比咱们都洞悉得多,实不需你操心碍事,尽说些扫兴的胡话。”说到这,中年文士更是双眸一眯。他忽然的就想起周天骄跪在亭台间双目微垂,额间渗满冷汗的可怜模样。那落寞,像是失了侍的稚鸟。那模样,也叫他不禁又感慨地说道:“摊上那么个糟心的君父,周天骄才是可怜。”
    听他这么一感慨,碂叟亦是白眼朝天。两人话不投机半句多,索性二话不说,各自甩袖避了开去。
    几日之后,右相王端启奏朝廷,请行屯田之法。
    王端道:“夫定国之术,在于强兵足食。今天下不耕者二十余万,非经国远筹也。虽戎甲未卷,自宜自耕自首。屯田之利有六,而广储刍粮不与焉。战不废耕,则耕不废守,守不废战,一也;屯田之吏十据所屯以为己之乐土,探伺密而死守之心固,二也;兵无室家,则情不固,有室家,则为行伍之累,以屯安其室家,出而战,归而息,三也;兵从事于耕,则乐与民亲,而残民之心息,即境外之民,亦不欲凌轹而噬齕之,敌境之民,且亲附而为我用,四也;兵可久屯,聚于边徼,束伍部分,不离其素,甲胄器仗,以暇而修,卒有调发,符旦下而夕就道,敌莫能测其动静之机,五也;胜则进,不胜则退有所止,不至骇散而内讧,六也。有此六利者,而粟米刍槀之取给,以不重困编氓之输运,屯田之利溥矣哉!诸葛公之于祁山也,亦是道也;姜维不能踵之,是以亡焉。”
    当日朝堂之上,百官皆默,周王一阵沉默之后,便问王端:“卿已逍遥多年,如今,因何出此之言?”
    毕竟这些年来,左相谢浔及谢氏一族在朝中渐渐坐大,王端几乎被架空了实权。即便被排挤在外,架空了实权,王端也总是笑而置之,从不上心。为此,世人皆称他为“与世无争和气翁”。公子沐笙也曾讲过,如今王端的右相之位近同虚设,若不是御史大夫王笺还有在朝之心,这琅琊王家只怕就要淡出朝堂了。
    却,王端竟一反常态,出言理事了!这如何不会叫人惊诧?
    ☆、第74章 恕不从命第六十二章
    如此,眼见王端突然提出“屯田之法”,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廷上众人更是惊疑一片,一时都未想明白,平日里总是告病不上朝,但凡上朝便做壁上观,装糊涂打哈哈的右相王端怎么就一纸奏章提起了“屯田之法”了?屯田不屯田,种地不种地,和他琅琊王氏有甚么关系?
    难不成,琅琊王氏想要在朝堂之上重整旗鼓了?他们终于想要抢回被陈郡谢氏占去的那杯羹了么?
    面对众人的猜疑,面对周王的质问,王端却是一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混沌模样,不过淡淡一抚须,嗤笑着道:“老臣已朽!不过夜来幽梦,忆及当年战死沙场之故友,他道十几年来边防依旧荒芜,将士温饱仍无自足。闻之,老臣心中甚愧,只怕来日黄泉路上无颜再见,如此,才有了今日之谏。”说到这,王端便是一揖,朝周王堪堪拜道:“但望陛下慎思考之,以教故友泉下心安。”
    王端与周王说故友,下感情棋,其实是有依有据的。泰康八年,周王亲征北疆,彼时,周王被困闳谷关,万分凶险,生命垂危之时,是副将张仩领三千将士以命血拼,才救得周王脱出重围。而那张仩,正是王端的妹婿。泰康八年末,张仩之妻,王端之妹王淑更是因夫君之死痛不欲生,守灵二十七日后,以身殉夫。彼时,那也是一桩口口相传的哀戚之事。
    如此,听了这番话,周王的神色也是一变,只觉得王端这次的奏书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一时间,周王也是百感交集,竟是叹道:“遥想当年,孤亦是青春年少,血气方刚。却如今,齿已衰矣!”说到这,周王更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殿内四周,火盆正熊熊地燃烧着。
    一室的温暖如春之中,直过了半刻,周王才复又抬起了眼来。他认真地仔细地盯向了王端,盯着盯着,终于,自寺人旌手中接过了奏章,只单单看了一眼,便随意地将奏章扔在了几上。继而,他广袖一甩,便朗声地说道:“从今日里,自吾周州郡各处列置田官,起命边关将士垦种边防荒地,从此务农积谷,以备国用。”
    一时间,满满的恭贺声中,百官在私下都是面面相觑。谢浔更是直截冷了脸,趁着众人不备,恨恨地瞪了一眼王端。彼时,公子沐笙亦深深地看了一眼王端,但那眸中,却是与谢浔相反的敬重之色。
    王端的奏章一出,公子沐笙便想起了周如水这几日都哭得通红的眼。他那傻阿妹呀,自回宫之后便丝毫不提与王玉溪偶遇之事,明明是伤心得泪流不止,却偏骗他说是被炭火熏得伤了眼。还嫌宫中的金丝炭不够好,又胡搅蛮缠地道,定是谢姬趁着买办中饱了私囊。
    他去看她,她也不再愿谈盐务。反是想着法子逗他开怀,一个小姑子,却是和他讲起了些不伦不类的笑话,竟是眯着眼,漾着笑,俏生生地对他道:“兕子这趟不光长了见识,还瞧着了不少趣事儿呢!有一日呐,我与阿英路过一家菜园,就见里头有个少年在往地里撒籽,便听他一边撒籽一边不停地小声念叨:‘父亲已说过的,儿子便不再说了。父亲已说过的,儿子便不再说了......’那神神叨叨的模样可是有趣,也实在是奇怪极了。如此,兕子便守着园子外头未走远,果然不一会儿,便见一老汉走了进去,他接过少年手中的簸箕,竟然是一边撒着籽一边不停地念叨道:’夫妇之道,人伦之本......’原来,徽歙种菜时竟有个习俗,道是嘴里必须要说些个污言秽语,那话说得越是难听越是露骨,菜便会长得越好。”
    说到这,周如水笑得直似个偷了腥的猫儿,公子沐笙听着却有些无奈,他虽轻轻地笑,望着她的眼中也满是喜爱,但手上的动作却丝毫不轻地拍了拍她的额头,颇是严肃地训她道:“不知臊的皮猴,‘夫妇之道,人伦之本’也是你一个小姑子能讲的么?”
    时人虽是放荡不羁,在男女之事上常有荒唐。譬如夫妇敦伦,互相观摩的也是大有人在。但如诋毁它人贵在含而不露一般,在言语上,却是鲜少会谈论男女敦伦之事的。若是谈了,便会显得低俗露骨,秽不可及,从而遭人轻看。
    公子沐笙一直便知,自个这小阿妹不是个愚昧守礼之辈。有时她的所思所想,甚至全不符合闺门教化。如此,他也从不压制,反是有些骄纵她的任性妄为。但有时,他仍也会被她出格的言行吓一大跳。例如,她此时大大方方却又露骨的谈吐。例如,她竟也直截将主意打在了王端身上,并快狠准地伺机而动,比他先一步找上了琅琊王三。这些意外都超出了他的期待,却也给了他无穷的惊喜。从而,更也叫他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近些年来,因与蛮人的争战,北境民生遭到了极大的破坏。只这几年,就常有的大量的人口为避随时可燃的战火纷纷往内地迁移。如此,边境处的人口自然日益的锐减,从而也导致了北境大片的土地荒芜无人管。往日里,便是因“盐引制”的利益驱动,使得内陆的商贾愿意将粮食换去边塞,但无人耕种,粮食短缺的问题,仍是各处边塞日趋严重的疑难所在。
    王端所提的“屯田之法”之所以妙不可言,便是因为它在很大的程度上,能够缓解甚至解决边境人口稀少与土地荒芜的困境问题。与此同时,还能在无战之期锻炼兵士,使得边塞有自个的农耕积谷。
    但,妙处又何止在这一处呢?
    旁人或许一时半会还想不通这其中关节,却公子沐笙已然是想通想透了!原来!绕了一大圈,王端竟是在不知不觉之中,暗渡陈仓地,一劳永逸地也解了周国的盐务隐患!
    遥想当年,先祖设“盐引制”就是因边关无粮,才不得不以盐的行销权换取内陆的粮食,从而平衡天下,稳固四方。可如今,边关开始施行“屯田令”,军士可以随宜开垦,且耕且守。百姓开垦荒地,满五年者亦可土地归私。如此,就不光是军民安定这么简单了。循序渐进之下,便是来年,边关将士或许就能自给自足,衣食自饱了。而再过几年,待边关各处都能积谷建仓,“盐引制”又还剩下甚么作用呢?
    凡事若是无用了便会被废弃,哪怕是先祖的措令,也会自然而然地被时代所淘汰。如此,王端这一计,竟是在盐务之事的非常关头,蒙骗过了所有人,顺势成章了!
    这直可谓是温水煮青蛙!更实是一步极妙,极是九曲十八弯的暗棋!一时间,公子沐笙更是百感交集了。
    这一日,恰巧也是初五。
    这些天来,周如水时常会想起那日在石桥旁的情景,想起王玉溪那明澈高远的双眸,想起他广袖当风,衣带飘远的身影。好几个午夜梦回,她都会梦见他,在梦里,她再没有提及盐务,她只是拉着他的手,抱着他的手臂嘤嘤地流泪。她流着泪,委屈地一遍一遍地咛喃道:“若你不是琅琊王三,我不是周天骄就好了。”每当梦中的她说出这句话时,她便会心口一突,幡然起身后,就再也睡不着了。
    从日升到日暮,琅琊王府的马车都没有来。看着周如水郁郁的脸,夙英便忍不住安慰她道:“女君,您甭多想了,或许,三郎这次恰巧不在邺都呢?”说着,见周如水眼皮也未抬,夙英亦不禁叹了口气。她想了想,便又想法子道:“要么,奴现下便去一趟琅琊王府可好?您的端砚不是还留在那儿么?奴便寻着这个借口去王府打探打探?”
    “打探甚么?去打脸么?”周如水皱着眉头摆了摆手。她的心中如有千万只蝼蚁翻腾而过,却,都硬生生地咽在了喉头。
    她正生着闷气,就听外头一阵脚步声隐隐传来,抬眼看去,便见一直在前朝打探消息的瀞翠提着裙摆急匆匆地跑了进来,瀞翠扭头合上殿门后,便急嚷嚷地朝周如水说道:“女君!不得了了!今个在朝堂之上,向来不管事的王相竟然管起了边务!一开朝便启奏君上,道是边务混沌,应当整顿。随后,更是提出了田改之法,道是该在边关推行军民屯田。彼时,满堂震惊,谢相还来不及驳斥,也未经复议,君上便当廷下诏,同意施行了!”
    “屯田?”怎么会是屯田?屯田与盐务有甚么关系?
    一时间,周如水也怔住了。她尚未想清楚这里头的门道,便听瀞翠继续地嘀咕道:“真没想到,往日里君上并不喜王相多言,这次却是心情大好呢!想来也是了,女君您前些日子不在邺都不晓得,这次魏使来朝啊,君上可多有不快呢!这首当其冲便有一件,道是魏使来时竟还私携了一封夏使的来信,是夏公主锦端写给王三郎的。信里写了甚么旁人自是不晓,但君上得知此事后却是不悦,毕竟,这也实在是太过逾矩了。”
    “夏锦端?”闻言,周如水冷冷一笑。她似笑非笑地盯了眼瀞翠,语气颇为嘲弄地冷哼道:“她甚么意思?不就是心悦王玉溪么?天下恋慕他的姑子何其多?可爱恋之事,是这般胁迫的了的么?上回是明言招婿,这回又是借它国之使传信。如此明目张胆,她是非王三郎不嫁了?还是以为,以众口悠悠便能逼得王三郎娶她了?”说到这,周如水却是喉头一哽,自胸中涌上了一股无力,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毕竟,上辈子,王玉溪还真的就娶了夏锦端了!
    难不成,她就是如此得来王玉溪的青眼的?不光是烈女怕缠郎,儿郎也是怕缠人的姑子的么?
    ☆、第75章 恕不从命第六十三章
    想着,周如水不耐地摇了摇头,妄图甩去心中汹涌的小心思。她纤细的指尖慢慢地把玩着玉篓里的夜明珠,声音一时间就像是笼着一层云雾的纱,她淡淡地说道:“之后呢?出了甚么事了?”
    “事儿倒是未出,只是传言君上知晓此事后,对琅琊王家颇有不满,更是针对王三郎说了句重话。”说到这,瀞翠顿了顿,偷偷抬眼瞅了一眼周如水,才低低地,小心翼翼地说道:“君上怒言,‘溪如北辰,众星供之。若不能为我所有,必成大祸,当诛杀之。’”
    “当诛杀之?”闻言,周如水捏着夜明珠的手恍然一松,随之,夜明珠顺着她的衣裙滑落在地上,发出了哐当的响声。如此,直是过了半晌,她才几分不安地,低低地问道:“其后呢?”
    “彼时,公子詹也在。或许是琅琊王氏向来中立,公子詹也有收纳之心。竟是未有落井架石,反是宽慰君上道:‘琅琊王氏向来衷心,王端从来效忠陛下,想是有其父必有其子。更何况,据儿臣所知,王三当时便当着众人的面直言,‘君子不器。’已是道明了不受所惑之心。‘如此,君上才暂隐了怒气,不再提及。或许,今日王相上书也是因此罢!毕竟屯田是利国利民的大事,自此事而观之,王氏一片爱国爱民忠君之心亦是拳拳可见,天地可表。这般,倒也正好免了君上的疑心顾虑了。”
    “这么说来,王相今日之举,是被夏锦端那一时起意,而被逼得不得不表忠心了?”
    “百官都是这么议论的呢!”
    “若是如此,岂不是天下人都会这般以为?谢相也会为此掉理轻心了?”说到这,周如水不禁轻轻一笑,她摇了摇头,起身,朝窗外望了去。
    外头,碧琉璃瑞,飞檐翼翼。一重一重的檐角横向飞扬,如是律动的舞一般波涛起伏。彼时,夕阳正自地平线上缓缓落下,霞光辉照,渐次烧红了整片的碧空。
    如此美景,直叫周如水默默地看了半晌。直是过了一会,她才缓缓地收回了目光,背对着立在远处的夙英与瀞翠。忽然,低低地,恍然大悟地,声如蚊蝇地喃喃嘀咕道:“屯田便是盐改?呵,三郎果然是谋无遗算,举不失策呐!这一步棋,可是诓了多少人的眼呢?这般,我又怎么还舍得眼睁睁地看着他成为夏锦端的囊中之物?子昂不是说,命由心生的么?既然她夏锦端可以,为何我周天骄不可以?我也是公主!我也有封邑!她恋权重利,我却不是。我还可以比她更爱他,更敬他。除了母国家族,我甚么都愿意给他,这样的话,我能不能赢?可他已经恼了我了,我又该何去何从?难不成,真的要眼睁睁地看着他成为夏锦端的么?若是如此,我这一生,怕也是不会好了的罢。”
    该来的总是会来,广韵宫那头才来人,长公主岱便知这会是一场鸿门宴了。
    前岁,符翎违令回邺,还未入皇城便被强压着回了封邑,连先太子所葬的金山都未上得。长公主岱虽对此事表现得漫不经心,但符翎总归是她肚里掉下来的肉,几年前自知不孕后,符翎更成了她的全部指望。如今,眼看着符翎明晃晃地闯了祸,她心里也是七上八下。虽知不能任人宰割,但如今谢釉莲尚未发难,她也是不好随意动作,自找没趣。如今,也只得沉住气,备着厚礼,巧笑嫣然地入了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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