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大人瞬间意识到这个线索,又高声重复了一遍。
    那人说道,“葛送说他头疼,就自己回房睡了。他房间小我们是知道的,只能睡一人。我们本来也打算再喝一会回去,谁想聊到兴头上,喝高了,就在铺子里打地铺睡了。”
    “他何时回房睡的?”
    “都到子时了吧。”
    苏云开唇角微微一抿,“也就是说,在子时之后,葛送就是一个人在房里,直到早上,你们都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不知。”
    葛送突然知道他是指什么了,原本悠闲的神情顿时不见,“你是哪里冒出来的!秦大人,草民醉酒之后就一直在房里待着,早上我还起来送他们走。”
    秦大人冷笑一声,“那为什么今日一大早你就回了葛家村?据本官所知,你三四个月才回一次家,这次年关刚过,你怎么又回去了?”
    葛送顿了片刻,才道,“元宵赏灯的人多,热闹,所以就留下来做生意了。第二天想回家就回了……”
    底气不足,说的话声音也小了。苏云开见堂下有个妇人眼神凶煞,死死盯着葛送,像是要将他生吞活剥了。细瞧她的神情,心下揣测她兴许就是葛送的妻子吕氏了。
    念头刚起,就见那妇人厉声道,“葛送!你昨晚到底去哪里了!”
    葛送浑身一抖,颤巍巍回头看了她一眼,正眼对上,又猛地打了个哆嗦,“娘子……”
    吕氏咬得牙齿咯咯作响,“你倒是说!你到底是不是跟柳佩珍有一腿?!”
    葛送苦不堪言,喉有黄连,苦了满心,实在是说不出话来。
    秦大人轻咳一声,“公堂之上不许吵闹。葛送,本官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昨夜到底有没有去过百宝珍铺子?”
    “没有!”葛送斩钉截铁,直接了当。
    “大人……”那五人中有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声音微不可闻,等众人视线落在他们身上,稍许迟疑,才说道,“昨晚我和李四犯了酒渴,又因外面雨声太大,更夫敲锣经过,就醒来了,大概就是丑时。铺子里没水,我们就去厨房找。因铺子地方小,去厨房还得经过葛送睡的房间,谁想我们从那里经过,却发现门开着,里面根本没人。”
    葛送面如死灰,“你们、你们不要血口喷人。我平日哪里对不起你们了?啊?为什么要陷害我,这是杀人的事,我会被砍头的!”
    两人也不敢瞧他,“可要是说了谎,我们一辈子都会良心不安的。”
    葛送差点晕过去,吕氏也差点晕了。她是气丈夫勾三搭四,但没想过要他死。但杀人的罪名一定,他必死无疑。立即没了怒气,瘫在地上掩面哭了起来。这一哭葛送更加着急,“娘子你哭什么,我没杀人,我真的没杀。”他急于辩解,又面向秦大人,“草民是撒了谎,昨晚回房后的确是去了百宝珍,也见了柳佩珍,快丑时才走,可草民没有杀她。早上起来听见她死了,生怕查到自己身上,所以就回了村里避风头。”
    “那本官刚才问你,你为何说你在屋里?”
    “草民笃定有人证,何必说出来惹祸上身。”
    证词一颠倒,就更加惹众人怀疑了。葛送见他们面露狐疑,哭号起来,“大人信我,我没有杀人,我怎么可能会杀柳佩珍。我们行了好事后我留了一会就走了,她还打伞出来送我,那个时候她还好好的。”
    哭声太大,连大门外的人都听见了。秦放看完杂耍过来,才挤进人堆,挤得狐裘歪斜,“哎哟,男人竟然也能哭得这么大声,也不羞。”
    他往人群来回看了几眼,不见苏云开和那姑娘,心想是在里面,奋力挤出人堆绕过拒马枪要进去,还没踏上台阶,就被一把长刀拦住,抬头一瞧,是个白面捕头,虽然凶神恶煞,可因面容颇为清秀俊俏,少了几分气势,“这位捕头,我姐夫也在里头,让我进去听听案子吧。”
    白水人在石阶上,高他两个脑袋,眉眼一低,就显得十分不友善了,“这个借口倒是新鲜。”
    “这是真的。”
    秦放要绕过他,那柄刀出鞘三寸,寒光映眼,逼得他又收回步子。他往他脸上转了一圈,顿生了然之意,从袖中摸了一锭银子捉了他的手要塞。谁想还没塞进去,就见他脸色一变,一巴掌拍了过来。
    可怜小侯爷防不胜防,这巴掌一拍,人就被拍到地上,晕了过去。
    白水皱眉抬脚推了推他,“喂?”
    地上的人没反应。
    白水顿时肃色,蹲身探他鼻息,人还活着,但掐了两下不见醒。他摆摆手,唤了两名衙役来,“抬他进去,找个平地歇着。”
    衙役得令,一左一右架着他进去。
    过了二门,秦放睁开半只眼左右一打量,没瞧见那刻板的白面捕头,立即站定脱手。那两个衙役愣了一会,手上已经被塞了银子。
    “孝敬两位大哥的,我就是想进去听听,没恶意。”
    两人相觑一眼,就将银子收入囊中,又道,“那可千万别被白捕头看见,你躲里头一点,别乱出声。”
    “明白。”秦放步子飞快,跑到公堂外,刚找着苏云开的身影,就听见一声“退堂”,随后众人如烟散去,周围已空出一大片地方。
    他刚才费尽心思进来,还被个白面捕头拍了一巴掌到底是为了什么呀!
    葛送拿不出新证据证明自己没有杀人,也没有证据证明他不是凶手,暂时收押,再审查。
    明月是半个仵作,更在意柳佩珍死前曾剧烈挣扎过的事。等围观的人散了,秦大人也走了,她还在原地想了好一会,“柳佩珍的手指甲断了三个,其余手指甲夹缝里也残留了些皮血。可那葛送方才脱衣,却没有一处伤痕。”
    明月见苏云开也半晌不动,问道,“你在想什么?”
    苏云开看她,“想证明葛送的确是杀人凶手,但还有疑点。你说的是其中一个,还有,按照吴筹的说法,昨晚时间上对应的人应是这样——子时仵作在,丑时葛送在,将近寅时才走,而柳佩珍死去的时间是寅时。这样看来时间都是吻合的,但丑时到寅时吴筹说还平静了一刻。假设杀柳佩珍的人是葛送,那为什么在安静了那么久之后,才突然爆发,甚至让葛送冲动到杀了柳佩珍?”
    “对呀……如果是有争吵,那吴筹也该听见了。”明月心里有些凉,“你是怀疑,在葛送走了之后,又有人来?”她吐了吐舌头,面颊绯红,“柳氏真是厉害。”
    一晚上见那么多情夫,她想想都觉得累。
    苏云开也只是怀疑,要对一个人起杀机,有时候就算没有十足的动机,也会做出这种事。唯有有证据证明葛送是无辜的,第三个人的存在才能彻底被证明。
    “姐夫。”
    秦放跑到两人跟前,正想投诉刚才那木头捕快,不料外面的白水见人群散了,想起那公子哥,就进来瞧看。哪知进来没看见个病秧子,反倒是看见个精神抖擞如猴的人,他顿感被骗,气势汹汹过来,一把揪了他的领子,“混账东西!”
    ☆、第8章 古董铺子(八)
    第八章古董铺子(八)
    白水个小,可秦放被他从后头一吓,瘫软半截,立即矮了半身,便被他拎了衣领,怒声,“好你个登徒子,竟然敢戏弄我。”
    秦放喊冤道,“我说实话你不让进,我就只能说假话了,不信你问问他,我是不是他的小舅子。”
    苏云开真想说不是,可要是说不是,估计他就要被怒气冲冲的白水给手撕了,“他是我的小舅子,还请白捕头网开一面,不要跟他计较。”
    明月也来求情,白水这才松手,“下次再敢胡来,我非拧断你脖子不可。”
    “……”秦放咋舌,就算是京师的捕快也没这么凶的。
    “白捕头,百宝珍现在可有人在看守?”苏云开想亲自去一趟古董铺子,说不定还能发现其他线索。
    “自然是有的。”白水知道他想去,当即领了他们过去,见那骗子也跟来,大刀一拦,“闲杂人等不许去。”
    秦放气道,“你才是‘闲杂’。”
    明月插话道,“他叫小猴,小猴,他叫白水,是我们县最厉害的捕头。”
    秦放瞪大了眼,莫名道,“我不叫小猴。”
    “对对,你大名叫秦放,不过叫小名亲切一些,就不要跟白哥哥大眼瞪小眼了,和解吧。”
    “……我小名也不叫小猴!”
    明月狐疑道,“可苏公子是这么喊你的。”
    “我……”秦放这才想起来,刚才在客栈碰面,听见要喊他“小侯爷”当即被他打断了,只剩“小侯”二字。他顿时苦笑不得又解释不清,解释了就得暴丨露身份了,“好吧,我叫小侯。”
    白水颇为不耐烦,“男子汉大丈夫,怎么拖泥带水的。”
    为了不被押回开封,秦放忍了。
    百宝珍是柳氏娘家在她头婚时的嫁妆之一,除了这个铺子还另有四间铺子,不过其余的都赁给了别人,唯有这间是她自己亲力亲为。里面卖的都是古董,如今被人偷了大半,显得店里空荡。
    因案子未结,门口还有衙役看守,无人能进。所以除了案发当天秦大人带人来查看后,就没人进来过。
    地上的黄泥脚印已经干了,打开的门门风一扫,就轻轻飞扬,化作尘土。
    苏云开蹲在地上瞧看脚印,比那日在外面看得更加清楚。虽然凌乱,可依稀可见的确是从正门进去,而后似乎是因为打斗,所以有一小片地方乱成一团。只是有些脚印明明印得清楚,但前面边缘处,还是有缺损。他比划一下,那晚下了大雨,地上泥泞,来的时候鞋子沾了泥很正常,但为什么每个鞋头边缘都不是完整的半椭圆?
    辨别不清,他暂且放下,目光四处游移,一方洮河砚台入眼中。那砚台镂空透雕,图案层次分明,石纹如丝,有着独有的翻云滚浪姿态。
    白水见他伸手要拿,急忙说道,“那砚台就是造成柳氏头顶伤口的凶器。”
    苏云开了然,旁边的明月已递来一条素白帕子。他接过拿起帕子,拿起砚台反置来瞧,墨池里干了的墨汁便如黑炭抖落。他右手拿着砚台,左手平抹地板,又转而看其他地方。
    明月见他像在找什么东西,蹲身问道,“你在找什么?”
    苏云开答道,“看看地上有没有被砸凹的地方。砚台一角缺损了半寸,应该是落在地上所致。”
    “那也有可能是砸柳氏的脑袋造成的,柳氏百会穴那有墨汁。”
    “不是。”苏云开拿了那砚台给她瞧,“砸脑袋的那一角,有血迹,但没破损。破损的是另一角,而且这破损的地方还是石头原色,如果也用这里砸过,那原色也会被血染红。”
    明月恍然大悟,也细心找地上痕迹。寻至门口处,见光线被阻,抬头看去,只见秦放正掩鼻嫌恶站在那,一点也没有要进来的意思,“这里头不臭,你不用捂嘴也行的。”
    “哼。”秦放不轻不重哼声,掩鼻皱眉,“里面酒气冲天,难闻得很。”
    明月嗅了嗅,“是有一点酒味,可也没到难闻的地步吧。”
    苏云开笑道,“他是京都里出了名的狗鼻子,还是个酒鬼。”
    “姐夫你这话就不对了。”秦放反驳道,“我是神仙鼻子,还是个酒仙。”
    白水瞥了他一眼,“纨绔子弟,那你说说这里头的是什么酒。”
    秦放稍有犹豫,不愿进去。余光一瞧,那恶捕头眉眼微扬,似有轻蔑,心下一横,踏步进去,四处嗅了嗅,“不太好辨认,大概猜了七八种,但不知道到底是哪种。”
    “不是说是狗鼻子吗?”
    “……”秦放差点扑上去和他厮打一番,算了,打不过。
    明月边听他们拌嘴边去找那凹痕,又转了半圈,终于看见了,“找到了!”
    苏云开立即顺着她指去的方向看去,果真看见地上有个凹陷的地方。用那砚台一比,凹痕相差无几。凹坑处,还有点点石屑。用指肚沾起,与砚台缺口颜色对比,完全吻合。
    可等他抬头看见凹痕所在,便有些迷惑了。
    明月见他眉头不松反拧,轻声,“怎么了?”
    “位置不对。”苏云开站起身,环视一圈店铺,“我本以为那凹痕会在桌子附近,便于拿砚台的地方,但没想到,却是在离门不远的地方。”
    明月顺着他所说的一看一想,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如果凶手没事拿起砚台,柳佩珍定会有所警觉。哪怕是柳佩珍没有怀疑他为什么拿了砚台走到门口,凶手也没必要非得拿离门甚远的砚台。门旁边有个盆栽,盆栽里头就放置了两块扁平石头,那完全可以替代砚台,为何非得去拿砚台?
    她缓缓站起身,转身去看正门是否有什么异常。刚刚站定,就听苏云开唤了一声“别动”。惹得白水好奇看去,看见苏云开手拿砚台走到明月背后,忽然明白,“柳佩珍是在关门的时候被人用砚台偷袭了。”
    明月顿觉背后寒意冷然,不是惧怕苏云开,而是联想到柳佩珍当日的处境——背后有人要杀你,可你却完全不知道。
    秦放还在为挽救他的酒仙之名,四处细嗅,闻至地上,立即重归得意,洒脱道,“我知道这是什么酒了,是口子酒。”
    苏云开看他,“仔细说说。”
    “口子酒产自宿州,酒液无色,香气浓郁。最适合的喝法,就是大口大口的喝,要是配上烧鸡,卤水鸭,耗油鹅掌,就更好了。”说着他已经忘了这里发生过凶案,十分想喝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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