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在正月末,近来天气晴朗,估摸着之后几天也不会有风雨,二月初三圣驾南巡的计划该不会改变。宫内宫外已经做好一切准备。这几年,皇帝动不动近处远处地往来,仿佛所有人都习惯了跟着皇帝到处走。此次南巡,侍奉太后游幸各地风光外,视察河工、农作、民生是皇帝重要的事。
    为确保途中安全,具体的出巡计划未颁布下去,但岚琪隐约知道,怕是两三个月都不见得能回来。而太后经不起长期的车马劳顿,必然是要驻跸各地,且停且走,这样一来极其耗费时日,但能避免太过辛苦。因此,岚琪对太后、对玄烨、对孩子们,反放心不少。
    可是出巡在即,玄烨却好几日不见岚琪。他软磨硬泡,甚至翻脸,人家就是不肯跟着出门,一负气就不再见她。旁人尚不知道,帝妃俩已经冷了好些天。
    因这次要侍奉太后,五妃之中除岚琪和荣妃之外,照旧都随驾出门,但其他宫嫔扈从的便少了,嫔位之上只有僖嫔、敬嫔,再和贵人、密贵人等,宫里会留下许多人,不比上一回整个紫禁城走空了似的。
    二月初一,荣妃突然派人来,让岚琪去乾清宫帮皇帝打点行装,岚琪才知道梁公公本去景阳宫请荣妃,结果荣妃头疼犯了,起不了床,便假手她过去帮忙。岚琪担心推托反而尴尬,明知道玄烨故意跳开她的,还是硬着头皮来了。
    她在暖阁里看着宫女们将皇帝贴身的衣物装箱子,身后突然有人说:“你来干什么?”
    不用回身就知道是谁,宫女、太监哗啦啦跪了一地,梁公公满脸尴尬地跑进来要他们都出去。岚琪不得已,一面亲自去拿了几件衣裳放进箱子里,一面叮嘱:“路上出了汗,别捂着,勤换着些才好。”
    “朕一向整洁,还用你来说?”玄烨很不耐烦,发脾气似的,“你既然不肯去,这些事也不用你操心了。”
    岚琪却捧着手里的衣裳,笑悠悠地看着他:“就要几个月不见了,皇上还不肯赏个笑脸?”
    “有什么可笑的?就要几个月不相见,你笑得出来?”玄烨说着,就把箱子踹了一脚,不耐烦地坐到一边,瞪着眼前的人,“如今让你随朕一道出门,都做不到了?”
    岚琪站到他身边去,含笑说:“臣妾该说的都说了,皇上南巡不光为了游山玩水,臣妾留在宫里也有臣妾要做的事。您看荣姐姐这阵子身体也不好,撂下她在家里,哪个能放心?”
    “和别人有什么相干?没有你,没有她,这宫里也乱不了。”玄烨依旧不肯罢休,竟似有几分孩子气,还试图劝服岚琪,“你不在朕身边,朕不放心。”
    岚琪不知不觉就坐下了,依偎着他说:“您非要臣妾说心里话不可。旧年东巡回宫那些日子实在自在安逸,二十多年了,臣妾也想歇一歇。这回您出门,臣妾又能偷懒几个月,而宫里有人看守着,总比没有好。总之,将来再有机会,臣妾一定相随。温宪嫁了人,总没道理再陪着她。”
    “将来你若再有借口如何?”玄烨不甘心,“说好了,趁我们还年轻,五湖四海走一走。”
    岚琪依偎着他,轻轻摇晃着身体,温言软语哄着他高兴。玄烨也非真是个孩子,两人温存半天,到底是妥协了。而很快有大臣等着见皇帝,岚琪也要为皇帝打点行装,玄烨说夜里去永和宫。她忙活好这边的事,便先离开了。
    走出乾清宫时,环春听见主子长长叹了口气,瞧见她眼底有异于平常的神情,揣摩着娘娘的心思,终究没问出口。
    是日午后,书房里突然传来消息,说几位阿哥去试后天随扈出发时要骑的马匹,挑选时突然有马撒野,惊得马群慌乱,将阿哥们踢伤了。岚琪听得心惊胆战。好在不久后,十三、十四被安然送回,却是听说九阿哥、十阿哥伤得不轻。岚琪唯恐太后不安,便让俩孩子歇着,自己往宁寿宫来安抚太后。而十阿哥左胳膊折了,小半年怕是不能动。
    皇帝派梁公公来看望十阿哥。梁公公多心,问太后是不是会改变主意不出门。没想到果然亲疏有别,太后却是道:“一路都安排下去了,我若突然不去,这么大的变故不知百姓官员要怎么想。我不能给皇帝添麻烦,自然还是照日子出门。宫里的人会照顾好十阿哥的。”
    岚琪见太后这般态度,不再多言,安顿好十阿哥,又问了问太后行装是否打点齐全,太后反道十三、十四阿哥也受了惊,让她早些回去。岚琪这才离了。
    这日直到傍晚时,因九阿哥、十阿哥被马匹踢伤,他们俩不再随扈出巡,本以为宜妃会留在宫里照顾九阿哥,不想皇帝却点名要她继续随扈。乍一看,都以为皇帝对翊坤宫恩宠有加,岚琪则明白,若是因为儿子受伤不能出巡,宜妃的怨气该把翊坤宫的顶都掀翻了,日后就该给她找麻烦。玄烨深知这道理,才宁愿留下受伤的儿子,也要把她带走。
    二月初三,圣驾如期出巡。一大早将太后和皇帝送走,宫中上下便似松了口气般。岚琪与荣妃先到翊坤宫探望了九阿哥。十阿哥是折了胳膊,九阿哥则是崴了脚踝,比起十阿哥要轻很多,但脚踝肿得跟馒头似的,出门是断不能了。
    孩子面对两位娘娘还十分客气,可是她们一走,就只剩下满腹怨怼,拿屋子里的太监宫女撒气。不承想正发脾气时,外头通报八贝勒到了。
    九阿哥十分意外,眼瞧着八哥脚步轻盈地进门来,睁大眼睛问:“八哥怎么没跟皇阿玛走?”
    胤禩笑若春风,温和地说:“你和老十都留在宫里,我不放心。昨晚就跟皇阿玛请旨,还领了差事,宫里的关防照旧是我来盯着,也好时常进宫看看你们。”
    九阿哥果然有些高兴,但也十分可惜:“南巡不容易,江南风光百闻不如一见,八哥你为了我们留下,实在不值当。”
    胤禩却笑道:“将来总还有机会,等我们再大些,为皇阿玛做钦差御史下去瞧瞧,也不是难事。你安心养伤,我们留在京城里,自然也有乐处可寻。”
    兄弟俩说了几句话,胤禩便说要去宁寿宫看十阿哥。从翊坤宫过来,经过东六宫时,不禁往延禧宫的方向望了一眼。
    母亲是随驾出巡了,因过去在咸福宫住的关系,母亲与佟妃关系尚可,这次算是与佟妃一道出门。昨天他进宫探望受伤的弟弟,半程与额娘相遇。额娘问他一次南巡和再深刻巩固兄弟的情哪件事更重要,他想了半天后,便进宫向皇阿玛请旨,表示愿留在京中照应弟弟们。皇帝起先犹豫,但还是答应了。
    不能南巡的确可惜极了,他要比兄弟们少许多阅历,但想到九阿哥、十阿哥都要自立门户,往后兄弟几个在宫外能互相扶持,是二三十年甚至一辈子的事,他觉得值了。
    一眨眼,皇帝离京数日,外头传来的消息一路平安,宫内也没什么波澜,荣妃、德妃都留守宫闱,自然是方方面面都十分妥帖。只是四贝勒府里的小阿哥不好,又一次传来消息时,再不能像上次那样乐观。岚琪苦等一夜,天未亮时就有消息传来,弘昐殁了。
    犹豫再三,还是把消息送了出去,好歹要让胤禛知道才好。岚琪不能擅自出宫,便派人叮嘱毓溪好好善后,更是给李侧福晋带了话,抚恤她的丧子之痛。其他的,就再也做不了了。
    胤禛获悉儿子殁了的消息时,刚刚一身泥泞地随父亲从河堤视察归来,不等他悲伤,不等他换了衣裳,父亲就派人找他过去说话。胤禛愣是换了干净的衣裳才过来。如此慢了近一刻的时辰,皇帝自然要问他迟来的缘故。
    四阿哥却是冷静地说:“皇阿玛自幼教导儿臣,不可衣衫不整,人前失仪。”
    玄烨上下打量儿子,见他衣履整洁、双目有神,站在那里,笔直地挺着脊梁,周身皆是年轻人该有的蓬勃朝气,心中略喜,但未露在脸上,只是道:“朕才听闻消息,弘昐殁了。”
    胤禛垂首道:“儿臣也得到消息了,是额娘派人送来的,儿臣正想向您禀告,还请皇阿玛暂不要让皇祖母知道,让皇祖母尽兴游历山水才好。”
    玄烨点头:“就这么定了。”顿一顿,又问,“心里难受吧?朕本以为你会要求留在京城陪伴妻儿,没想到你还是同行了。”
    “额娘说,孩子和我们没有缘分,既然注定是熬日子的,就让我不要太牵挂。他太小也不懂人事,就让他安安静静地去。”胤禛说话间,难忍鼻尖发酸,“但到底是骨肉,儿臣很心痛。”
    “这是人之常情,你便是要留下陪伴他们母子,朕也不会怪你。”玄烨淡然,示意儿子坐下。胤禛不敢。他轻轻一叹,没有再勉强。之后父子俩说的话再不与这悲伤的事相关。玄烨专注河工治理十数年,闲谈间将个中门道讲给儿子听。胤禛向来慧心善悟,听得认真,更能举一反三地与父亲说上几句,让玄烨十分欣慰。
    时光飞逝,圣驾离宫已有大半个月,本以为直到皇帝回来的日子,都能清清静静地度过,不想三月下旬时,岚瑛急匆匆进宫,竟是一进门就掉眼泪,拉着姐姐说:“我不要和阿灵阿一道了,姐姐快让他休了我。”
    岚琪当是阿灵阿在外头寻花问柳惹怒了妹妹,想劝几句息事宁人,不料岚瑛却说,是皇帝到了江南,在那里肃贪,隔着千里震动了京师百官。原来江南虽富庶,但要仰仗朝廷庇护,岂能不与京畿大臣多往来疏通?文武百官之中鲜有干干净净的,他们家更是从中捞了不少油水,现下阿灵阿正天天在家烧书信,更四处筹款,不知要补什么空缺。岚瑛哭着说:“他就差打我的主意,盯上那些嫁妆了。”
    “到底缺了什么银子,要那么多?他做什么了?”岚琪听得心惊胆战。皇帝早年肃贪,虽然到最后不了了之,却也把朝廷大臣们吓得够呛,如今隔着千里震撼京师,显然也是有意为之,阿灵阿他们最洞悉皇帝的意图,若非险峻不可避,不见得会如此紧张。
    岚瑛恨恨:“他们家的人头俸禄,怎么撑得起那么大的家宅?我早就知道他们不干净,明着暗着劝过几次,他总是敷衍我,背地里必定仗着皇亲国戚的身份到处捞油水。我真是管不住他,也不想和他过了。”
    岚琪唯有劝说:“夫妻本该同舟共济,他有错,你也该与他一同担当,难道那些金银带来的安逸日子,你没有过着?”
    “姐姐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若是阿灵阿真犯了事,我就要跟他一道下大牢去了。”岚瑛可怜兮兮地看着姐姐。岚琪算是明白了,妹妹哪儿是来跟自己闹要和阿灵阿分开的?她是来搬救兵,想从自己这里帮一帮阿灵阿。可是她不懂这些事,唯一明白的是皇帝对贪污恨之入骨,皇亲国戚中,不少人为之付出性命,如今八福晋的阿玛,当年也是栽在那上头。
    “姐姐……我们该怎么办?”岚瑛也不藏着掖着了,低头扯弄着衣摆,抽抽搭搭道,“一大家子人,孩子也小,我跟着他怎么都行,孩子们怎么办?”
    提起孩子,岚琪便心软了,将环春唤来,去翻出她的体己来,塞给妹妹道:“拿去补亏空吧,我这里也不多,都是备着给孩子们的,但如今太后那儿承担下温宪的婚事,底下几个还小,这两年用不上,你先拿去。”
    岚瑛却怯怯地看着姐姐,惶恐不安地问:“银子总有法儿补,我不是来跟您要钱的,我怕万一阿灵阿犯了事,就算补了银子也没用的话,姐姐,我该怎么办?”
    岚琪也不敷衍,正色道:“若出了事,姐姐必然保你和孩子的周全,我大抵还是有这些能耐的。可是瑛儿,你们家里犯事的那些男人要怎么办,姐姐恐怕爱莫能助,我会尽力,可实在不晓得能为你做到哪一步,你不要怨我。”
    但是这一阵肃贪的风,并没有持续太久,相反半个多月后从江南传来消息,皇帝还在当地赦免了许多人的罪,结果京城里好一阵动荡,官员们各种办法补缺口,到后来却没什么大事。谁也不知道皇帝到底要做什么,可他远在江南,却收回不少国库欠银,这一遭劳民伤财的南巡,有赚不赔。
    皇帝肃贪的事看着捕风捉影,可这一番震荡带来的影响却久久不散,那日荣妃特地跑来永和宫,与岚琪悄声说:“顺贞门捉到私带出宫的太监,翻出来全是金银玉器,顺藤摸瓜查下去,你猜太监打哪儿来,又怎么得了这么多东西往宫外带?”
    岚琪当然没盯着这种事,但见荣妃这么紧张,总不会是哪一个妃嫔,想想宫里如今还有什么人,不禁心头一震,难道是太子?
    “毓庆宫如今了不得,都卖起家当了,太子这是把银子都花哪儿去了?这都不够花了,要拿东西换银子?”荣妃絮絮叨叨地说着,消息传到她这儿,也是手下小太监在顺贞门有当差的老乡小兄弟,听了那么几句,就传到了景阳宫。
    岚琪心里一沉:荣妃果然是七窍玲珑心,若换作自己知道,一定闷声,绝不轻易告诉别人。可荣妃就不同,正因为知道这是不能随便说的事,才不愿一个人扛着,特地跑来告诉自己,万一有什么事,知道的人多了,她的负担甚至危险就少了。
    荣妃自言自语着:“难不成肃贪的事,都查到太子头上了?”
    岚琪一言不发,只是配合地听着,心中则另有主意。几日后,将岚瑛召进宫,问起她这次京城的动荡,岚瑛则唏嘘着:“阿灵阿说看皇上的架势,是不会等回銮秋后算账了,皇上这一次收回的欠银,好些都是拖了朝廷三四年甚至更久的。阿灵阿说皇上实在英明,皇上若在京城里,保不定一些老臣跑去耍赖,可皇上隔着千里敲山震虎,大家摸不清状况,反而都吓蒙了。”
    “涉及不少人吧?”岚琪问。
    “不少呢。”岚瑛点头,略尴尬地说,“好像孝懿皇后家里也有所波及,她的兄弟隆科多还找我们家大伯周转呢!我听阿灵阿的嫂子说的。”
    岚琪微微皱眉,国舅府树大根深,传说是金山银山堆成的宅子,孝懿皇后昔日的承乾宫也是富丽堂皇,所用物件器皿无一不昂贵精致,如今隆科多却要找外人周济,也不知是佟国维不帮他,还是国舅府已经大不如前,这里头的文章可深了。
    但听岚瑛又说:“进了阿灵阿家的门,才晓得这些富庶世家没有干净的,这次吓到不少人,但是也有胆儿大没动静的。无论如何,反正皇上是赚得钵满盆满的了。”
    岚琪嗔怪:“这叫什么话?本就是欠朝廷的钱,还回来不应该?”
    岚瑛嘀咕着:“幸好是年头上,这要是在年末,家里如今的状况,只怕年关难过。姐姐你是不知道,这些大门大户实际又空又虚,大多看起来体面,关起门来能周转就不错了。”
    岚琪道:“既然如此,你更要好好持家,劝阿灵阿不要再冒险。皇上哪天动了真格,六亲不认的话,你我都没法子。这一次算是过去了,下一回又该怎么办?你安心把家业打点起来,你们家还有田地山林,每年有进项,再加上俸禄,过日子绰绰有余了。你若过不好,我又要不安心了。”
    岚瑛贼兮兮地笑着:“那姐姐上回给我的银子,您等着要回去吗?不要了可好?就当赏我了。”
    岚琪本不在意,玩笑道:“那可是你外甥、外甥女成亲要用的钱,你这小姨实在好意思。”
    “可是阿灵阿拿来填补空缺还给朝廷,不又到皇上兜里去了?到了皇上兜里,不就是到了姐姐兜里?”妹妹像个孩子似的缠着她,却被姐姐拍了脑袋瓜子说:“那是朝廷的钱,皇上可不能乱动的,你这算盘实在太精。”
    玩笑归玩笑,正经事不能马虎。岚瑛不过是嘻嘻哈哈落得轻松,心里头知道这事情有多严重,如今阿灵阿在她面前更加弱势,一面宠爱妻子,一面又佩服她持家有道,好歹这一次动荡,没把家业给败了,在岚瑛的操持下,家里日子还能过得下去。从温僖贵妃早年失宠落寞,到如今没了,钮祜禄一族真是大不如前,也因此亏空的数目没有吓死人,阿灵阿害怕的那几项,总算给填满了。
    而对于岚琪来说,她当着六宫这个家,知道金顶红墙下的日子也不容易,可从岚瑛这次经历,她更加明白那些高门大户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窘迫。照岚瑛的话说,但凡贪污,自然从国家那里拿,但他们也有心要补空缺,不敢太过招摇放肆,可是上哪儿来银子补?自然是拆了东墙补西墙,再加上贪污的银两早晚要花了。如此一来,亏空便如滚雪球般越来越大,漏洞越来越多,没完没了,无止境。
    这些事,岚琪还是头一回知晓其中最根本的缘故。她过去想不明白,那些贪官明明家财万贯,为何还不知足?如今想来,真是家中再多银两,也堵不上他们历年造成的朝廷亏空,怪不得玄烨恨贪恨之入骨。
    再想荣妃所说毓庆宫周转不过来的事,太子、太子妃和皇孙的用度都是从内务府拨款,和皇帝的乾清宫里一样,不与后宫妃嫔及其他皇子、公主算在一起。岚琪虽不知道其中细则,照例过日子是不难,每月都有银两、东西送去,突然要周转那么多银子,看样子是和这次震荡脱不了关系。岚琪并不清楚太子如今管朝廷哪几个衙门,今儿这才从政多少年,难道也捅出漏洞来了?
    每每想到这些,都一阵揪心,只怕若太子真有所亏空,玄烨收了这笔钱也不会高兴。便在心里打下主意,等儿子回京,一定要好好敲打他,绝不能让胤禛在这上头糊涂,即便不同流合污,在朝堂之中会很辛苦,也绝不能走上不归路。
    此时此刻,远在江南的皇帝,正侍奉太后,带着妃嫔、皇子到了杭州,陪太后游历杭城风光后,拟定本月二十七日,带诸皇子检阅杭城驻军,并在校场比试骑射。
    那日之前,胤禛忙完自己的差事,便来找胤祥、胤祯,要带他们去选马匹并跑一跑,好为那日骑射比试做准备。可胤祯闷在屋子里,谁也不理睬。胤祥跟着哥哥在门外,轻声说:“他不高兴,说和想象的不一样。四哥,你们跟着皇阿玛到处走,他却和我一道跟在皇祖母身后,哪儿也不能去,这样子还不如不出门。”
    胤禛笑道:“他才多大,想去哪儿?难道要文武百官来给十四阿哥磕头行礼?”
    说着话就往屋子里来,见弟弟裹着被子闷在床角里,显然是知道自己来了故意负气,他背手站在一旁,沉声问:“你要是真不愿意去,我就带你十三哥走了,回头我会禀告皇阿玛,说十四阿哥病了,检阅驻军不必带着他,比试骑射也不必算上他。”
    窝在被子里的小子一动不动,胤祯像是真委屈坏了,兴高采烈地出门,出门前四哥还带他去给短刀开了刃,可是真的离了皇城,他竟然被塞在马车上跟在皇祖母后头颠簸,快两个月了,连皇阿玛的面都没见几次,却总听说哥哥们跟着皇阿玛到处去,一切和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你是怕输喽?”胤禛突然道,看到被子里的小家伙动了动,他继续说,“我会向皇阿玛说清楚的,你到底是病了还是怕输,你不会连话都不会说了?要是再不开口,那就让所有人都知道十四阿哥怕输。”
    胤祯一跃而起,眼睛瞪得溜圆:“哪个怕输了?四哥不要胡说。”
    胤禛在他脑袋上重重一拍,责备道:“谁允许你这样和兄长说话?没一点儿规矩。”
    十四不敢顶嘴,不服气地别过脸,却突然被哥哥拎起来往地上一推,在他屁股后头踹了一脚说:“像个姑娘似的躲在被子里,亏你做得出来,立刻给我换了衣裳跟我走,你再磨蹭,要不要我给你松松皮肉筋骨?”
    胤祥怕十四弟再顶嘴,但哥哥看着并没有动气,赶紧上来打圆场,拉着弟弟去换衣裳。胤祯何尝不想出门,就是骄傲的气性一路受挫败,心里受不了了。到底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什么都露在脸上。
    兄弟俩穿戴齐整出来,胤禛将他们上下打量,果然弟弟们都长大了,这两个月没怎么见,仿佛又长个儿了,叮嘱了几句,要他们别乱跑,要懂规矩,便将弟弟一道带出了门。
    虽然还是坐马车,可十四阿哥显然活泼起来。这几天他生闷气,没跟着太后出去玩耍,所以眼中所见都十分新鲜,一路
    上都在问十三哥这个那个,吵得胤禛头疼,可看到弟弟们高兴,他也只能受着了。
    待到了驻军校场,这里已经在准备后日圣驾检阅的事,马匹箭靶都已安排齐全。胤禛带着弟弟们来选马,说:“你们出门以来极少骑马,一定都生疏了,皇阿玛说了,要你们上场不求赢过谁,可以输了比试,但不能输了气势,不能为了求赢不知轻重,皇家子弟一定要有气度。”
    可是哥哥说半天,十四阿哥的心早就不知飞到哪儿去了,少不得又被哥哥训斥,只能老老实实地耷拉着脑袋跟在他的身后。
    胤祥却轻拍弟弟的背脊,温和地说:“你这会儿多听几句话,一会子四哥当然就不管你了。你总是不在要紧的时刻听话,傻不傻?”说着推了弟弟往前走,喊着四哥,问他知不知道杭城这里养的马匹和京城的有什么不同。
    胤禛则没把刚才训斥弟弟当一回事,带着他们往马厩来,告诉他们南北养马的不同,然后让他们挑选出马匹。十四阿哥人小鬼大,只相得中高头大马,要最高最壮的才行。胤禛说他个子还小,驾驭不了,弟弟立刻就背过脸不高兴了。
    胤祥不想大家出来玩一趟扫兴,便跑来与四哥说,想给十四那匹马。胤禛转身瞧见弟弟站在马厩前痴痴地望着那匹马,不免又觉得好笑,点头道:“让他牵着马匹走一走就好,不能让他自己跑。”又指着近处一匹马说,“那一匹最温和,让他骑那匹马跑。”
    见哥哥答应,胤祥立刻跑回来告诉弟弟,十四脸上才有了笑容,兴奋地等着马夫替他把马儿牵出来。可明明哥哥一直在边上说不能让他单独骑马跑出去,他却一坐上马鞍,立刻双腿一夹,挥鞭带着马冲出去,急得胤祥要喊他,又怕惊动了四哥。而十四阿哥骑马还没跑出多远,外面草地上因停了一片雀鸟,在马蹄声惊动下呼啦啦展翅飞走,这一下却把撒蹄子的马给惊着了。
    胤禛正与侍卫首领说后日检阅时各处关防的事,忽然听得马匹嘶鸣,又有人声惊呼,急忙跑出来,但见十四弟一个人骑着那匹高头大马,马受了惊正高高扬起前蹄。小家伙还算机灵,死死拽着缰绳没撒手,但身子已经坐不住,再蹦跶几下,他恐怕就要被甩下去。
    胤禛又急又怒,带着人就冲过来,行动敏捷的马夫冲上去拉住了缰绳,但尚不能控制马匹。那畜生若是真发了急,指不定就要扬蹄冲出去。几个侍卫一道上前奋力拉住,可马仍旧在不断地挣扎,十四阿哥高高坐在上头,想要跳下来,但马背实在太高,又一直在晃动,他便胆怯了。
    再拖下去未必能镇得住受惊暴躁的马,胤禛靠近了一些,冲弟弟喊道:“跳下来,四哥接着你。”
    十四阿哥一手拽着缰绳,只怕一松手他就要滑下去,马儿好像越来越暴躁,四哥在下面一脸怒意,又看到他不知怎么办才好,就那么犹豫不决地僵持着。胤禛实在不耐烦,冲上前冒着可能被马蹄踢伤的危险,一把拽住了弟弟的裤腿,呵斥他立刻撒手放开缰绳。十四一慌松了手,立刻被哥哥拽着拖下去,以为自己要实打实地摔到地上,却被哥哥顺势抱住,往后退开,等他醒过神时,已经稳稳站着了。
    “混账东西,回去再收拾你。”胤禛怒极,但这里人多,不至于当众让弟弟没脸面,只等那边制伏了撒野的马,才冷声说,“跟我来。”
    十四阿哥惊魂未定又气性高,待在原地不肯动。胤祥上前抓着他拖了一起跟哥哥走,低声说他:“你看你,别再不听话了,回头四哥都不带我们玩了,你乐意闷在屋子里啊?”
    说话间又到马厩前,胤禛让人将刚才为弟弟选的马牵出来,把自己的马鞭扔给他,冷着脸说:“上去。”
    十四满面不服气地爬上了比刚才几乎矮了半身的马匹,但的确觉得更适合自己,耳边则听哥哥说:“你跟我耍性子,我们自有说话的地方,但别把这脾气性子带到骑射上去,稳稳当当拿出真本事来,才能叫人服你。坐好了没有?双腿夹紧,重心要稳。”
    “是。”十四才闷闷应了声,哥哥立刻拿过鞭子就往马屁股上抽。马儿吃痛扬蹄,胤祯缓过神来时,马儿已经跑出马厩,只听后头四哥的声音喊着:“双腿夹紧……”
    这边胤祥看得心惊,担心十四弟会不会有事,胤禛却笑:“你们自小就学骑马,这点难不倒他,就是别自不量力,丁点儿个子就想骑高头大马。”又指了边上说,“胤祥,你骑那匹马。十四骑马太野,你出去别追他,别把他逼急了让他乱跑,各自跑一跑,松松筋骨就是了。”
    十三阿哥最听兄长的话,便上马慢悠悠地跑出去。这边马夫牵马来给四贝勒,胤禛交代一些事后,也骑马出来。但见阳光下尘土飞扬,两个弟弟在校场上策马飞奔,稳稳当当时,个个都身手矫健,是值得让人骄傲的皇家子弟。可惜这里场子有限,不能尽兴。胤禛便唤人来问了几声。不多久,他的随行侍卫每人都带上水壶、弓箭等,准备妥当。胤禛策马跑近两个弟弟,朗声说:“跟我走,四哥带你们去外头跑,这里地方太小。”
    胤祯听了两眼放光,刚才的事早就抛在了脑后,扬鞭欢腾地喊着:“四哥四哥,我来了。”
    深宫之中,岚琪正在灯下看傍晚刚刚送进宫的玄烨的信函,意犹未尽地反复念着。环春来问几时用膳,顺便道:“奴婢听说,八阿哥今日本是回府里歇着的,这会儿突然又进宫,直奔毓庆宫去了。”
    岚琪不以为意地“哦”了一声,放下信函冲环春笑着问:“你猜万岁爷说什么?”
    环春哪里猜得到?岚琪便笑道:“你家万岁爷说,他把那些给他进献美人的官员给骂了,这回不带人回宫。就这事,你说他有什么可得意的呀?”
    环春接嘴道:“那娘娘又怎么看了信,笑得花儿一样好看?”
    岚琪见自己的心思被猜透,小气地别过脸不再理环春,自顾整理起书信,将它们一并放在收藏信件的匣子里。那里面都是玄烨这些年出门在外时给她的信函,两人在一起时,偶尔心血来潮,会挑出一两封从前的来看看。玄烨往往惊讶于自己热情殷切的言语,可一切又都在他记忆深处,稍稍点拨就全回忆得起来,两人常常能为此笑上半天。
    “主子,您晚膳还用吗?公主们可等在膳厅了,她们下午在园子里逛了半天,早就饿了。”环春凑过来,冲主子笑眯眯地说,“难道您看了信,就心满意足不觉得饿了?”
    岚琪在她胳膊上轻轻一拍,又爱又恨道:“过几年,底下的人都该喊你嬷嬷了,还没个正经。”可是扶着环春的手穿鞋起身,又喜笑颜开,故作大方地说:“心里满满的,自然不饿了。我可不是高兴你家万岁爷不带新人回宫,他身边有新人我不在乎,而是这才选秀挑进来不少人,若又说要带新人,我可就难做了,这下我省心不少,是好事。”
    见环春一脸坏笑的模样,这会儿就往闺女那儿去,生怕被孩子们看出什么,勒令她不许笑得那么灿烂。环春忍不住说:“娘娘才笑得灿烂。奴婢是笑您口是心非,您每次说这样的话,就特别啰唆。”
    岚琪睨她一眼,含笑道:“你我的年纪加起来,可要快一百岁了。”说着,却掰起手指计算,眼角飞扬喜悦,轻声道:“待皇上五十有三时,我与他加起来正好百岁。环春你说,这是不是也算一种美满?”
    环春感慨不已,搀扶主子一路往膳厅去,欣然道:“自然是美满。但求皇上和娘娘,康健长寿。”
    此刻毓庆宫里也摆了晚膳,但桌边只有太子和八贝勒坐着,太子妃、侧福晋和皇孙们都不在跟前。满满当当一桌子的菜。一旁的小太监不断地向八贝勒杯中添酒,胤禩阻拦说,他不能多喝,太子却拍拍他的肩膀:“喝吧,大不了在我这儿住一晚,再不济回阿哥所去,醉了也不怕。你长这么大,还不知道醉酒是什么滋味吧?”
    胤禩心中想,父皇一向不喜欢人酗酒,只在特别重大的节庆上才会多饮几杯,大多只是微醺,极少酣醉如泥,日常几乎不碰酒,十分节制。兄弟之中,学着父亲的模样,哪怕是碍着他的喜好,也都不饮酒,莫说胤禩不知醉酒是什么滋味,其实他根本不晓得自己有多大的酒量。
    可今晚太子高兴,自斟自饮已经大半斤下肚,瞧着太子的酒量不差,虽然面颊微红,但神志尚清醒得很。胤禩则喝了两三杯,还不知自身深浅,可心里已经十分反感了。
    太子见他端着酒杯不喝,而自己的酒壶已经空了,再要添酒时,侍奉的太监怯怯地说:“娘娘有命,太子爷贪杯伤身,奴才若给您寻酒来,奴才小命不保。”
    太子冷笑一声,竟对弟弟说:“你看你那嫂子,年纪小小,却什么都要管。”说着话,眼睛盯着胤禩手边那壶几乎没动过的酒。做弟弟的愣了愣,赶紧送到太子手边,但想了想又拿了回来,恭恭敬敬地说:“您喝了不少了。”
    “酒醉乱性,上回你撞见我,我就醉得不省人事,听你皇嫂那样说,我还不信呢。”太子被酒色染红的双眼里,尽是读不出的意味,神情复杂地看着胤禩说,“兄弟里头,数你见我最多狼狈的模样,这一次,又被你撞见了。”
    果然太子找胤禩是为了毓庆宫太监私带出宫的事。宫内的关防是八阿哥管着,那件事必然要到他耳朵里,虽不是他正面遇见,听听也怪吓人了。当机立断把那些人都解决了,没有让事态进一步扩大,但是一直未和太子就此说过什么,在他心里也悬着不安生。
    要想想,那太监也不傻,怎么可能偷那么多东西一下子带出去?必然是受了托付,替主子办事,搜出来的珠宝器皿的价值少说在两三万两,可就这么着急地拿出去,若贱卖,怕是四五千两都不一定换得回来。可毓庆宫何至于连四五千两都拿不出来?或是说,怎么会缺那么多银子,到了要变卖珠宝的地步?胤禩不用脑袋想,都能猜到是为了这次京城里的动荡,安亲王府私底下都来与他周转过,还没敢让妻子知道。
    “八弟。”太子热络地喊了一声,“那件事,你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可好?”
    胤禩垂下眼帘,轻声道:“臣弟什么都不知道,皇兄您说的是什么事?”
    太子嘴角飞过冷漠的笑容,轻哼着:“到底是我的兄弟,很好很好。”
    胤禩却又看着兄长,默默地从怀里掏出两张纸递到太子面前:“臣弟建府不久,家中几乎没什么花销,这些是与福晋成亲时各处收来的礼金攒下的。”
    太子微微蹙眉,可手却不由自主地摸了上去,稍稍捻开来看,灯火之下可见里头的模样,是两张银票,每张一千两,加起来竟有两千两银子之多。他惊愕地看着弟弟问:“你们能收到这么多的礼金,那我……”他似乎想说,那怎么自己成婚时,对这一切都没有概念,要说妻子也不至于瞒着他,可他真不知道原来能收那么多。
    胤禩倒是解释:“自幼从太祖母、皇祖母,还有皇阿玛与各位娘娘手中收到的压岁钱,惠妃娘娘都替我攒着,之后都是我自己管,在宫里根本用不上钱,都在这里头了。”
    “那岂不是你所有的积蓄?”太子蹙眉。
    “只是臣弟的私房钱。府里的钱财都是您弟妹看管,不愿横生枝节,没有经她的手,弟弟只有这些了。”胤禩微微一笑,将银票再推给了太子,“这样一来,您该信任兄弟了吧?”
    的确,胤禩和自己有了钱财瓜葛,那些乱七八糟的事真捅到皇帝面前,就是闹出什么来了,至少八弟不会轻易背叛自己,不然就要把他也卷进去,他何至于自掘坟墓?好歹这一边是可以安心了,收下这钱是两处都买个放心,他何乐而不为?
    可胤禩离开毓庆宫时,心情反而比来时沉重。他虽自幼在宫里,但来过毓庆宫的次数却数得过来,几乎没有像今天这样待这么久,甚至还和太子把酒言欢。
    毓庆宫在众兄弟眼中都是乾清宫一般的存在,如今当他看清这高不可攀、遥不可及之处,却真正明白了两处的天壤之别。太子终究只是储君,即便父皇要求兄弟之间有君臣之别,可在胤禩眼里,太子根本配不上。
    一路往宫外去,身上淡淡的酒气都消散在清风里,八阿哥的烦恼不在于太子的庸懦无能,而是他不知道自己心里的沉重,是为哪般。
    毓庆宫里,胤礽孤坐在酒桌前,太子妃已悄然站在门外,屋子里时不时飘出的酒气让她深深蹙眉,她没有走进去,因为不知走进去该对丈夫说什么。
    看着看着,但见丈夫开始撕手中的纸片,一下一下,很缓慢,可一遍又一遍反复撕扯,之后轻手一扬,碎片如雪纷落。他霍然起身往外头来,乍见妻子在门外,不屑地一笑:“放心吧,他不会到处说,他蹚进这浑水里,自己也不干净了。今晚我在书房里写折子,你歇着吧。”
    太子妃心中惴惴,颔首答应。待丈夫离去,她径直走进来,看着满地碎片,随手拾起一些看,还能见零星字眼儿和印章模样,再多捡一些拼起来,瞧着竟是银票的模样,她心中一紧,努力捡起更多的碎片拼凑,看到那银票价值,心中突突直跳,这节骨眼儿下,太子他竟然撕了两千两银票?
    她重重地跌坐下去,举目看殿阁内雕梁画栋,这富丽堂皇的一切,到底撑起了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夜渐深,永和宫内灯火渐灭,温宪、温宸窝在一道歇着,似乎温宪知道自己要出嫁了,更稀罕妹妹为了陪她而放弃随父亲游山玩水。近来姐妹俩比从前更亲热,岚琪看在眼里皆是暖心的甜蜜,要知道等她百年之后,好歹姐妹兄弟能互相扶持,也算是安心了。
    洗漱后坐在镜台前梳头,环春在外头不知做什么,很久才回来,拿过梳子为岚琪打理青丝,轻轻地在身后说:“太子似乎是请八阿哥喝了酒,听说八阿哥离开时带着酒气。您说奇怪不奇怪?八阿哥难得离宫歇两天,还特地把八阿哥叫进来喝酒。”
    岚琪淡然道:“平日八阿哥在宫里时是当差,太子也不敢邀请他。今日既然他回去歇着了,特地叫来喝酒也没什么,他们都是大人了。”
    “娘娘可真看得开。”环春却笑,“奴婢打赌,明儿一早,荣妃娘娘就该来给您说这事了。荣妃娘娘那里什么不知道?”
    岚琪这才笑道:“说来也是,她这么多年在宫里攒下的人脉,一向又左右逢源,谁也不得罪。相比之下,她比我更加消息灵通。”
    环春笑道:“荣妃娘娘不论知道了什么,都爱来告诉您,咱们就算没有她那样消息灵通,也没碍着什么。”
    岚琪却摇头说:“任何事做过了头都不好,我宁愿她别处处惦记着我。”
    果然,第二天一切如环春所料,荣妃午后来永和宫闲坐,三两句话说起昨晚的事,说八阿哥在毓庆宫吃酒了。岚琪静静地听着,不予置评。荣妃则自言自语般说道:“孩子是她养大的,若是自此与太子亲近起来,她该恨死了,这岂不是养大了一头白眼狼?”
    听到说惠妃,岚琪心里起了波澜,这些日子传回来的消息,无不说皇帝对惠妃如从前那般好,到底怎么好,她没亲眼看见不知道,可惠妃是精明能干的人,她和荣妃都清楚。之前荣妃总和她絮叨,说惠妃回来要夺权了,彼时岚琪不以为意,现在则觉得未尝不可能。
    岚琪恨死了明珠党羽连带惠妃。皇帝留着惠妃、留着明珠,一直都是为了大阿哥和太子。若是复用惠妃,甚至重新大力起用明珠,必然另有不为人知的缘故,指不定就是太子和大阿哥之间,他彻底放弃了一方。皇帝若想达到目的,怎会在乎荣妃或她在宫内多年经营的辛苦?只要六宫不乱,换人协理不是难事。
    荣妃喋喋不休:“三阿哥如今比不上兄长,更被弟弟们比下去。皇上为了朝政,怕是随时都能弃我。”
    岚琪却笑道:“你在景阳宫好好住着,何来抛弃一说?姐姐不要吓唬自己。近来你身体也不好,若皇上对她真是恢复如前,你或我,乐得清静歇一歇。”
    荣妃不甘心道:“我们辛苦那么多年,让她白捡了便宜?”
    岚琪却笑道:“也要看她气数能有多长。荣姐姐难道不懂中庸之道?”
    荣妃不是蠢笨之人,只是从来无所依靠,让她长期都怀着患得患失的心态,此刻听岚琪说这句,想到她的三阿哥文武皆是资质平平,几次都与自己说不愿在大臣之间周旋,要是能捞到修书编史的差事就好了。不知岚琪所谓中庸具体指什么,可她儿子这模样,不出挑儿,不风光,但也绝出不了什么事。现在得了郡王位,将来只要不出差错,跟着水涨船高以后做了亲王,她就不用再愁儿孙们的前程。
    说话的工夫,吉芯匆匆走来,说三福晋身子不好,是叫府里侍妾给气的,要休了那侍妾,派人来知会娘娘一声。
    岚琪在一旁不言语,荣妃皱眉呆了半晌,侧过脸问她:“这事她能做?”
    “就看我们计较与否。姐姐拿主意吧。”岚琪将自己撇开,目色坚定,希望荣妃别再纠缠她,冷静地说,“清官难断家务事。”
    荣妃叹了一声,吩咐吉芯:“由着她吧,侍妾而已。”
    千里之外的杭城,那一场热闹隆重的驻军检阅和骑射比试结束后,圣驾就要准备回程的事。但这次还不急着回京,下一站先回姑苏且驻跸几日——一则太后不宜连日舟车劳顿;二则皇帝此番一路南下治理河工,返京途中自然要再视察各处,而具体的路线尚未定下,以皇帝南下时率性的路线来看,返京途中指不定也要多次与大部队分离。
    这日,胤禛带着弟弟来领了赏赐。十三、十四在校场比试中皆表现优秀,他们当然比不过年长且人高马大的将士们,可在他们的年纪做出了该有的成绩。十三阿哥更是突飞猛进,从前总是差人一等,连弟弟都比不过,现在竟能和人高马大的将士稍做较量,连一向骄傲自己比哥哥厉害的十四都十分佩服。胤祥付出多少努力和辛苦,可想而知。
    最高兴的莫过于做父亲的,皇帝这次赏赐,把儿子们想要的东西通通都许诺了。胤禛带弟弟们来领赏谢恩时,见到父子其乐融融的光景,也着实高兴。待与十三、十四退出来,要去向太后报喜时,远远见明珠在前头。
    他不知怎么多了个心眼儿,喊过十三、十四说:“这就要走了,四哥带你们去逛街,给额娘买点什么,也不算白来一趟杭城。你们不乱跑的话,之后每到一处,都带你们出去玩。若是敢撒野胡乱跑,回来有你们苦头吃。”
    两个小家伙乐坏了,蹦蹦跳跳,围着四哥便反向走去,到底没和那边走过的明珠几人遇上。而明珠在这里出现并不奇怪,一路南下,他时常进来与大阿哥说话,猜想这会儿左不过又是去找大阿哥。胤禛并不多怀疑他的目的,只是不想有所往来。
    但明珠是在大阿哥住处与惠妃相遇,惠妃应约在儿子这里等他,早已等得很不耐烦,见了面就埋怨他:“这里才多大地方,你非急着要见我不可,都在皇上眼皮子底下。”
    明珠却道:“如今形势不同,有些话实在急着要告诉娘娘。您不知外头的事,好些事都不能明白。”
    惠妃抵触地说:“皇上如今待我很好。”
    明珠担心的就是这些,不敢让惠妃不悦,婉转地说:“正因如此,娘娘更加专注侍奉太后和皇上,外头的事更加不知道了。”
    惠妃眉头紧蹙,问:“到底怎么了?”
    明珠便一一说起。先是说这次皇帝初到江南后就着手肃贪,结果震荡了京城,连带太子都被牵连进去。但事实上明珠手下的官员,甚至牵扯到大阿哥,但凡不干净的,大多没能幸免,虽然如今皇帝再无动静,但是绝不能掉以轻心。
    明珠又道:“皇上去年末才任命的两江总督张鹏翮,如今就要改河道总督。”
    惠妃不懂这些,摇头问:“这与我们有什么相干?治理河工的大臣,皇上一直都勤于更换。”
    明珠连连摆手:“两江总督的确是重要之职,但真正到前线治理河工的不是他们,这个官职若看
    作镀金的跳板,也未尝不可。娘娘可知道继任的两江总督是什么人?”
    惠妃已经很不耐烦,但听明珠说:“是瓜尔佳氏的陶岱。”
    “瓜尔佳氏?”惠妃这才有些触动,虽不认识什么陶岱,可这个姓氏近来听得很多。
    明珠忙道:“您想想,自从鳌拜倒台后,朝堂之内、后宫之中,极少有瓜尔佳氏族人居显耀之位,可皇上先后提拔了太子妃一族,选秀最出挑的和贵人亦是出自瓜尔佳氏,如今两江总督也安插了他们的族人。您且看,和贵人默默无闻的日子,也该到头了。”
    “瓜尔佳氏一族沉寂二三十年,皇上当真要重新复用?”惠妃反问明珠。说着话,心内便发紧,皇帝如今能对她好,不也是重新复用?她做过什么足以万劫不复的事,自己最清楚,她若都能翻身,瓜尔佳氏一族其他无辜的人,何必要继续为鳌拜付出代价?
    明珠则道:“皇上当政将逾四十年。历朝历代,做皇帝四十年的也不多,我们这些老臣都渐渐要退出,新一代权臣浮上来,皇上当然要培植自己信任的势力,我们这些老家伙,早该消失了。”
    惠妃不自觉地定神看明珠,堂兄果然是见老了。再反观自己,早过了四十,眼角唇际的细纹无论如何掩饰保养,依旧每天见长见深。岁月匆匆,他们年华不再,但事实上,皇帝也老了。
    “再过几年,皇上也要五十岁。”惠妃脸上不再有方才的不耐烦,叹了口气,将心一沉,“可这些日子他对我好,我竟不自觉地以为回到了从前,心想着是不是真的能够从头再来。”
    明珠却道:“娘娘与皇上和好如初,并不是坏事,老臣只是担心您因此蒙蔽了双眼,耽误了大阿哥的前程,更耽误了您自己。”
    惠妃忽然变得眼神犀利,直直地盯着明珠说道:“若非儿子争气,我早就因为你们被皇上抛弃了,我怎好为了一己私欲耽误他的前程?”
    明珠不以为意,冷漠地说着:“那就请娘娘千万小心,更仔细看清楚——皇上对您的好,是真心的,还是绵里藏针?”
    “我记下了。”惠妃但觉心寒。
    “娘娘,新势力的崛起,必然象征着旧派的消亡。”明珠满面正色,竟有几分悲壮,字字沉重地说,“老臣猜想便是几年内,索额图或是我,必有一人落马。皇上为培养新的足以支撑朝政的势力,一定会为他们披荆斩棘、开山铺路。若不幸是臣,还请娘娘保重,大阿哥保重。”
    “何至于此?之前皇上也没有将你怎么样。”惠妃听得心惊胆战。
    “之前皇上是激进冲动了,或是想试一试水。此一时,彼一时,再有一次,臣就无法和您这样说话了。”明珠看淡了这一切,叮嘱惠妃,“无论如何,都要保住大阿哥,留得青山在。”
    惠妃心内已是五味杂陈,和明珠分开时,一路回自己的屋子都呆呆地不说话。可后来经人提醒,这样子难免叫皇上生疑,她才缓过神情。这里地方就那么大,难保他们相见不被皇上知道。虽然知道了也不要紧,他们本就一向有往来,可不管未来如何、眼下如何,惠妃只有兢兢业业做到最好,明珠之后不管遭遇什么境遇,她才能保存一份生的希望。
    而让她想起来就会在心中打战的事,是这次南巡时常见皇帝与永和宫诸子在一起说话,皇帝言谈之间流露出的神情,让她意识到皇帝对于六阿哥的死至今耿耿于怀,那一份不经意的哀愁和恨意,总是触动她心内最怯弱的地方。惠妃今日没有对明珠说的话,是她担心皇帝总有一天还是要为六阿哥报仇。
    这也是多年来,明明有千百种法子让永和宫消失,却始终无人敢动手的缘故。乌雅氏在,虽然碍手碍脚;可她若不在,别的人也别想存在了。
    而明珠的预言,很快实现了一部分。圣驾返回姑苏,驻跸苏州织造府,当天夜里和贵人就去了皇帝身边,之后一连数日都没再回到佟妃身边,一直不被眷顾的小贵人,终于得蒙圣恩。
    女眷们聚在太后屋子里时,太后则笑悠悠地说:“和贵人得宠并不是坏事,江南水美人美,这一路多少官员巴望着把家里年轻漂亮的女子往龙榻上送?皇上身边留着密贵人,那些人就会有念想,和贵人去了才好。瞧这架势,皇上是不会带新人回去,这样你们回去了也不会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你们没用。和贵人终归是名正言顺的,又年轻漂亮,早该这样了。”
    太后如此态度,底下的人还敢说什么?至于随扈的皇子们,更管不得皇帝这些事。相反,那些官员没有在皇帝这里走通门道,但皇帝也没有太过冷漠无情,而是先后指了两位汉家女子给大阿哥和三阿哥。自然这事不会太张扬,可随驾行从的人里头,大多知道直郡王和诚郡王会带新人回京。
    不日,圣驾返京。离了江南之后,偶尔会走旱路,和贵人便少了些日子陪在皇帝身边,难得回到佟妃这里。佟妃和旁人看着她,明明地位已是今非昔比的人,举手投足仍旧是从前的模样。女眷们私下里都说,这才刚开始,皇帝再宠上她一两年,一定会变。
    但至少回京的日子里,和贵人言笑依旧,而佟妃一直担心她储秀宫出第二个平妃那样的人,从前对瓜尔佳氏就有戒心,如今她得了宠,更加多了几分防备,可眼看着她依旧那样恬静可爱,渐渐也松懈了。
    好在和贵人没有让她失望,姐妹俩一路相安回到京城。而一进宫,乾清宫里就只见德妃的身影,和贵人也没见什么不高兴,乐呵呵地就跟着佟妃回储秀宫去。
    皇帝此番回京,直接进了紫禁城。从前总要在南苑等处徘徊几日,这次或许是因侍奉太后同行,亲自将太后送入宁寿宫后,竟直接带着德妃回了乾清宫。但旁人或许以为帝妃俩在乾清宫温存,可岚琪却是来给皇帝收拾东西的。玄烨一向节俭,此番带出去的东西几乎原样带了回来,都是他用惯的,轻易不愿舍弃。
    岚琪和玄烨连话都没说上几句,皇帝就一头扎进书房里。外头大臣领牌子觐见,来来往往不见停歇,而她将皇帝的寝殿布置安排好,本想过去说几句话,在窗口就听见外头唱报某某大臣到,只能将梁公公喊来问:“这要见到几时?”
    梁公公亦是一身旅途疲倦,无奈地笑着:“这都排到晚膳前了,娘娘您怎么打算?在这儿等着万岁爷,还是先回永和宫去?”
    岚琪看梁总管眼窝子一圈发青,必然是累着了,而刚才见到玄烨,也差不多这般模样,太后更是累得话都懒得说,这会儿工夫一定早就睡下了。可皇帝这里却紧跟着连番见大臣,岚琪心里很不踏实,皱眉思量后,吩咐梁总管:“这一位见好了,外头的先不要领进来,你和其他随扈的人都歇着去,宫里早就预备伺候的人了,不必你们在跟前。皇上那儿我有话去说,大臣们自然有人去应付。”
    但转念一想,忙又问:“太子呢?来过了吗?”
    梁公公尴尬地应答:“太子爷已经请示过要见皇上,万岁爷说再等一等,与太子左不过是说家事,积下的国事更要紧。让奴才原话传给太子,太子便回毓庆宫去了,说是随时等万岁爷传召。”
    梁总管早青出于蓝,说话何其小心谨慎,那一句“左不过是家事”时面上的纠结,让岚琪知道太子此刻的心情,不免叹息:“罢了,你们顶着吧,我这儿先回去了。他就是这个毛病,该能改了不成?就是都小心一些身体,且不说万岁,你要是身子顶不住,好歹像你师父似的,调教几个可靠的帮着才是。”
    “奴才记下了。娘娘请回吧。”梁公公往边上站。岚琪回眸望了几眼寝殿,一切齐备妥当,多少安心几分,这才不徐不疾地出了乾清宫,老远就瞧见有太监引着大臣过来,便赶紧坐上轿子走了。
    才五月中下旬,坐轿子回来已闷得一身汗。环春没有跟着娘娘去,而是在家打点阿哥们的东西。十三、十四阿哥已经照皇上的话去书房。只听见娘娘进门就抱怨:“真是做老子的一刻不停,儿子也没有歇口气的时间。”
    听见这样的话,环春便知主子心情不怎么好,拿了扇子来给娘娘驱热。岚琪自己拿过轻摇,问了些琐事,知道公主们都去宁寿宫了。环春笑道:“娘娘屋子里一贯不用冰的,公主们夏天都不爱在您跟前,您知道的。”
    岚琪笑道:“别又缠着太后想什么古灵精怪的事,你打发人去传句话。”
    环春应诺,出去一会儿工夫就折回来,神秘兮兮地说:“娘娘要不要去两位阿哥屋子里瞧瞧,带回来好些东西呢,都是拿封条封了口的,大概怕奴婢或其他人擅自动了,好些上头是写着给娘娘的。”
    “给我的?”岚琪笑道,“他们上哪儿弄东西来给我?”
    但不等她去看,外头通报说四贝勒来请安。岚琪忙将颈下散开的扣子扣好,在镜子前拢一拢头发。儿子等在正厅里,奉茶来的香月笑问:“贝勒爷怎么不进去?”
    胤禛拿过茶水豪饮罢,喘息道:“夏日衣衫穿得少,我就不进内殿了,在外头见额娘才好。”
    说话时,母亲已出来,果然是湖绿色薄薄的单衣,袖口开得宽阔,虽然通风凉快,可一抬手便能露出雪白的手臂,自己亲娘倒也没什么,但宫里见了其他娘娘,就不大方便了。
    岚琪知道儿子一向稳重,并不怪他这看似生分的举动,上前摸摸他额头烫不烫,拿帕子给他擦了脸上的汗水尘土,轻摇扇子,心疼地问:“这是打哪儿来的,渴成这样了?”
    “跟回来的所有侍卫车马要归置清点,儿子刚忙完这些回来。”胤禛心情不坏,向母亲说了这些事,又提起两个弟弟,一脸笑意,“他们还算听话,十四毛病多、性子急,可软硬皆施,他也就服帖了。现在看看根本就是个小孩子,一点儿没长大。”
    岚琪听得心中温暖,儿子眼中溢出的兄弟之情,叫她觉得好珍贵,胤禛好像真的喜欢上了这两个弟弟。果然人与人是要多多相处才好,他们这些年宫里宫外分开,哥哥日渐成熟,弟弟们开了心智,却不能在一起好好说话相处,感情怎能和别的兄弟比较?这次皇帝把他们都带出去,而自己又要儿子放下家里跟出去,像是做对了。
    想到儿子的家,岚琪不再留他,要胤禛回去好好歇着,说毓溪很思念他,每每进宫都问他有没有来信,每每都失望,十分可怜。便嗔怪儿子出门在外,竟然一封家信也没有。胤禛还真没想到这些事,笑着敷衍了母亲,就被打发走了。
    待傍晚十三、十四辛苦地从书房回来,岚琪说,亏得他们一路车马颠簸,还能在书房坐得住。果然不出所料,胤祥笑着说:“十四就坐不安分,皇阿玛和太子来时撞了个正着,在屋檐底下罚站了半个时辰。”
    弟弟脸上挂不住,跑回屋子里去,哥哥姐姐都去闹他。不多久,孩子们捧着礼物回来,一家子热热闹闹地坐着拆看礼物,满室温馨。
    再等环春来催说晚膳摆好了,才一起挪地方,坐下动筷子。十三、十四正在长身体,狼吞虎咽地吃,岚琪和杏儿劝也劝不住。胤祯要添饭时,门前的小太监竟突然跑来在门外说:“乾清宫来人请娘娘过去。”
    岚琪手里还夹着菜要放进胤祥的碗里,随口说:“不早不晚的,可总算歇下了也好。”
    说着话,已放下筷子起身,带着环春进内殿换衣裳。等她再过来时,便见敏常在和孩子们都侍立相送。
    岚琪让他们自在些,转身就走了。而德妃娘娘走开,敏常在才抬起头看她的身影,纤柔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暮色里,她也慢慢按下深藏的心思,转回身继续与孩子们作乐。
    且说永和宫的轿子匆匆到了乾清宫,岚琪在门前见到梁总管,问起皇上去书房的事,梁公公说皇上终于得了空见太子,就想不如一并见了其他阿哥,让太子直接去书房。等皇上也过去了,正撞见十四阿哥毛躁坐不住,难免要训斥几句,还罚他在屋檐下站着反省。
    “晚膳呢?”
    “皇上没胃口,喝了半碗绿豆汤就烦了。”
    说话间到了书房。玄烨正端着一碗茶站着,看桌上铺开的折子。岚琪顺手从边上再拿过一盏蜡烛,两人根本不像久别重逢,她很自然地说着:“嫌热也不能不小心眼睛,天就要黑了,一根蜡烛晃晃悠悠能看清什么?”
    玄烨皱眉:“一来就数落朕,也不给个笑脸瞧瞧。”
    岚琪笑着说:“见面几回,人家都笑得花儿似的,可您没正眼瞧。”见玄烨放下茶碗,拿起御批,一手托着腰,半躬了身子批复折子,写了半天放下时,又两手托着腰长长舒口气。这架势显然是犯了老毛病,怪不得好好地不坐着看折子,要站着看。
    岚琪上前把折子往外一推,挽着他的胳膊轻声说:“这是在外头赏了多少家花、野花才闹到这地步了?瞧瞧额头上都疼出汗了。”
    玄烨不以为意,只皱着眉说:“回宫还好好的,从书房出来下阶梯时,不知怎么就闪了。”
    岚琪小心翼翼地搀扶他往寝殿去,心疼极了,也不再念叨他,请来太医给诊治一番,夜色深浓时,总算减轻皇帝一些痛处。
    玄烨安安静静卧在榻上,看着岚琪亲自滤药,一勺一勺吹凉了送到他的嘴边,玄烨皱眉灌下去,一肚子苦涩,心情不好,竟是问:“胤礽和太子妃闹翻了,要休妻的事,你可知道?”
    岚琪想到前日看见太子妃失魂落魄地坐在毓庆宫门前,必然是遇到什么大事情才会如此失态,可她一向不打听毓庆宫的事,此刻听玄烨如此说,才知道竟闹到了那个地步。可她能说什么?又不是自己的儿子媳妇,唯有言笑:“小孩子家家的吵架拌嘴,皇上还当真了?臣妾胆大时,还和您拌嘴来着,那些话怎么好作数?”
    “小孩子家家?”玄烨冷漠地哼笑,反问岚琪,“他们还是小孩子?”
    岚琪倒是一怔,可不是吗?太子五月初已足岁二十五,大阿哥都奔着三十去了。她始终把胤禛兄弟姐妹当孩子看待,不经意就把大阿哥、太子他们也都算上了。
    “太子跟您说什么了?”事到如今,岚琪只有陪玄烨说几句,天气烦闷,他憋在心里更不好。
    玄烨说,事情倒是过去了,夫妻俩已经和好如初,可事情的缘故却让他心痛不已。这次他故意引得京内大臣补亏空,没想到把太子也牵扯进去了。太子的银子大多是太子妃娘家填补上的,他们夫妻为此有了矛盾,太子妃本不计较,太子却拉不下脸来,觉得自己在妻子面前矮人一截。
    岚琪听得心惊,她顾不上问太子的事,颤颤地问:“皇上,胤禛手里头,可有这样的事?”
    玄烨摇头:“他眼下经手的差事,半点油水也没有。”皇帝疲惫地叹息,“皇祖母老早说,厨子不偷五谷不收,让朕看淡一些官场里的买卖贿赂,可他们贪心不足,朕若再不整顿,这个国家就要叫他们掏空了。”
    岚琪轻抚他的心口安慰:“皇上消消气。”
    玄烨怒极:“现在更好了,皇阿哥们也跟着贪了,上下联手,里应外合,大概哪天连太和殿上的龙椅,他们也要偷了去换银子。”
    见皇帝越说越严肃,岚琪想到妹妹家里的事,慌忙屈膝在地,彷徨不安道:“这次的事,阿灵阿府上也没脱干系,岚瑛还来向臣妾哭诉过。既然此刻皇上和臣妾提起来了,臣妾想求皇上一件事。”
    玄烨皱眉望着她,稍稍点了点头:“你起来说话。”
    岚琪没动,仰望着他说道:“肃贪是何等严肃庄重的事,臣妾不敢给您添麻烦。可臣妾只有岚瑛这一个妹妹,皇上若是要办了阿灵阿,求您留下妹妹和她的孩子,把他们送回臣妾娘家去,哪怕对外说她死了也好,不要把她卷进去,留她一条性命可好?”
    玄烨肃然道:“你说这样的话,叫朕怎么想?遇到这样的事,你先想到的是私心?”
    岚琪心里晃悠悠的,可她的意志很坚定,颔首道:“臣妾做不出大义灭亲的事。就算岚瑛不能丢下阿灵阿独活,臣妾也不能看着她赴死。”
    “朕若不答应呢?”
    “皇上会答应。”岚琪却毫不退缩,深深叩首道,“真有那一天,还请皇上成全。”
    可是头顶却传来玄烨冷酷的声音问:“岚瑛的事总有余地,朕依你并不难,可若有一日胤禛也卷入这种事,朕怎么办?你又怎么办?”
    岚琪浑身发紧,努力沉下心道:“臣妾会叮嘱胤禛,哪怕在朝堂里再如何艰难,也不能同流合污,不要留下什么把柄在别人手中,等有一日全身而退时,他能落得干干净净。”
    “那便说定了,儿子若有僭越雷池之事,朕拿你是问。”玄烨的语气渐渐轻松,抬手示意,“这会儿没法子来拉你,赶紧起来,坐到我身边来。”
    岚琪有些摸不着头绪,才坐下,玄烨便握着她的手说:“替朕把儿子们看紧了,时时刻刻敲打他们,你做额娘说的话软绵绵又中听,他们不会恨你。朕若说得多了,他们不仅反感,还会觉得朕不信任他们。可是朕再多的信任,也敌不过花花世界的诱惑,紫禁城外头太多太多的陷阱迷阵,那些老奸巨猾的东西,都伸长着手,要把儿子从朕身边一个一个都拉走。你要替朕好好看着儿子们。”
    “是。”岚琪心神不安,颤巍巍地答应了。
    玄烨很不满意,嫌弃地说:“应一声就那么难?”可说着就笑了,搂过岚琪,让她伏在自己胸前,不知怎么竟是说:“孩子们有你在,朕很放心。”
    “皇上今晚心神不宁,说话想一出是一出,臣妾快跟不上了。”岚琪稍稍挣扎,把玄烨的手放下,拿过边上的团扇轻轻摇动,温柔地说,“有什么事明日再说,我一直陪着你,不走开。”
    可玄烨还是伸出手来,捧着岚琪的脸颊,情意深深道:“实在太想你,看见你就安心了。”
    “我哪儿也不去,就坐在这里。”岚琪意识到玄烨的理智渐渐被情感吞噬,明白他必然是累极了,身体的疲倦和痛苦,会让人变得焦躁不安,让他完全从情感去看待事情和人。她不懂国家大事,没有太皇太后那样的英明和胸怀,可她能照顾好自己的丈夫,能让他精神奕奕地面对天下。
    那一晚,乾清宫的灯火早早就熄灭,德妃留在那里没有离开。宫里的人冷眼瞧着,都以为德妃之后至少霸占皇帝好一阵子,可第二天皇帝上朝去,德妃娘娘回到永和宫不久,就把和贵人找去了。
    佟妃陪着和贵人一道来到永和宫,佟妃也担心德妃误会和贵人什么,本想为她说几句话,可没想到岚琪却是将和贵人叫到跟前,告诉她一些皇帝的喜恶,告诉她哪些事必须谨慎小心。等聪明的小贵人记下后,就让她去乾清宫照顾皇帝,毫不避讳地说:“皇上把腰闪了,那些事,你要劝着皇上克制些。”
    年轻的贵人羞赧不已,涨红着脸谢恩离去。佟妃看着她走远,讶异地对岚琪道:“第一次看您这样指点谁。不过和贵人的性子确实挺好,皇上喜欢她也没什么可奇怪。”
    “只要你心里不难受,我就好办了。”岚琪笑道,“皇上把她放在你那里,显然是早晚要留在身边,只有你那里干干净净,不让和贵人学坏。放在别处或叫人欺负或叫人引诱,变了本性就糟了。”
    佟妃竟不知还有这一层用意,越发惊讶地问:“皇上原来是这样看待储秀宫?”
    岚琪颔首笑道:“不然呢?”
    如此,自圣驾回銮第二天起,都是和贵人陪在皇帝身边,待得和贵人身上不自在时,就是密贵人照顾皇帝。两位贵人的恩宠不相上下,但密贵人为人低调,和贵人又温婉可爱,倒是少有的皇帝身边有宠妃时,宫里的人左右都挑不出她们的短处。
    皇帝的安养交付给两个年轻可靠的人,岚琪省心不少。那天陪在乾清宫一晚带来的疲惫,让自己知晓其中的轻重。虽然还不至于真的老了,但到底比不起二十来岁的精力,想要细水长流就不能太逞强,眼下还有阿哥、公主的婚事等着操劳,她没有三头六臂,不能太把自己当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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