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大半夜,大阿哥闯入宫闱,哭求皇帝把大福晋的尸身交还给他,虽然没能进乾清宫的门,也足够闹了一场。惠妃急匆匆赶来阻拦,据说还扇了大阿哥一巴掌,母子几乎决裂。而大福晋因已确定身亡,尸体交由刑部查验,不知几时才能交还到直郡王府,甚至还回去了恐怕也不能再看到完整的尸身。
    众人都没想到,样貌平平又不受婆婆宠爱,在皇室里也吃不开的大福晋,却得到大阿哥如此深爱。虽然一向传说大阿哥夫妻恩爱和睦,可旁人只看到大福晋在人前刻板孤僻的为人,都以为是传说,直到这次看着大阿哥抚尸痛哭,看着大阿哥夜闯禁宫,才算信了。可是信了又如何,好好的人已经没了。
    原本七月里,两位皇子、一位公主先后订下婚事,整个皇宫乃至京城都弥漫着喜气,结果突然来了这场变故,把什么都改变了。大阿哥一直情绪激动,而皇帝对于敏常在的态度也很让人奇怪。皇帝看起来似乎并不悲伤,却接连下旨晋封敏常在,她为皇家生育三位公主阿哥,都一直因出身卑微而在常在的位置多年不动,却是遭此一劫,两日后尚存一丝气息的章佳氏,已身在嫔位了。
    晋封一个将死之人为嫔,人们很快意识到皇帝的用意,敏嫔娘娘一旦身亡,皇帝若予以追封,就是敏妃了。
    册封章佳氏为嫔的消息送到延禧宫时,岚琪正与妹妹岚瑛刚刚从永和宫过来。她陪了一天一夜,身体十分虚弱,皇帝把小姨子召进来,劝她去休息。原本身份尊贵的岚琪不必对一个常在如此用心,但旁人知道她们的情意与常人不同,也不觉得奇怪。这会儿岚琪稍稍养回一些精神,走近延禧宫时,正听见梁公公宣读圣旨。
    岚瑛是唯一知道姐姐心思的人,情不自禁就在姐姐耳畔说:“事到如今,您就别多想了,人都快走了。”
    岚琪晃了晃脑袋,问妹妹:“是我太无情,太冷酷?”
    “也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不想姐姐心里……”妹妹最懂她的心思,顿了顿后直白地说,“姐姐一定在矛盾,要不要让皇上来看最后一眼。您一定想,皇上不来看,是真的不想来看,还是太想来看了却故意克制?因为您天天在这里,他或许也怕流露出什么真性情,是不是?”
    岚琪所有的心思都被说中,但否定了妹妹的话:“皇上对她的情意不是那样的。他若为了我而克制,那才是真正的冷酷,我与他之所以能长相厮守,就是从不做这样勉强的事。他对孝懿皇后的情意,对荣妃、端嫔的情意,即便各有不同,也从不在我面前掩饰,他不是无情人,如是对杏儿有情,不会做得这么决绝。”
    岚瑛无话可说,只道:“姐姐既然相信,那就是最好的事。”扶着姐姐要进去,梁公公上来行礼,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等看见娘娘往门里去,才转身回去复命。可还没到门前,德妃娘娘突然喊住了他,梁公公麻利地再跑回来等候吩咐,德妃娘娘却站在屋檐下半天,只说了声:“别让皇上太辛苦。”
    岚瑛在旁看得无奈,听得心酸。待进门,十三阿哥仍伏在床前,这孩子已经两天不吃不喝、不眠不休,累极了就这么趴着睡过去,几乎寸步不离自己的额娘。岚琪没有让任何人劝阻他,各宫因查毒都禁足不得出门,也不会有人来探望,十三阿哥就这么陪了两天两夜。
    “胤祥。”岚琪喊了他一声。孩子缓缓转过头,刚要应答,突然两眼一翻,“咚”的一声倒下去,吓得宫女太监慌乱不已,七手八脚把十三阿哥抬走。岚琪心痛如绞,催环春道:“胤禛今天怎么还没过来?”
    环春不敢辩解,只说继续去催。不多久,屋子里的人都散得差不多了,岚瑛才搀扶姐姐坐下,再次劝道:“皇上若不来一趟,往后您心里就要落下遗憾,难道您见一次十三阿哥就愧疚一次?姐姐你是明白人,她对皇上有情义,真的错了吗?”
    岚琪用力摇着头,不知到底想表达什么。岚瑛怕再多说只会把她逼急了,突然听得咳嗽的声响,床上的人竟然又苏醒了。本以为她咳嗽又要吐血,岚瑛扶着姐姐到床榻边。睁开双眼的杏儿是有意识的,一看到岚琪就流泪,眼泪不断地从她眼角滑落,甚至因为哭泣身体有些抽搐。岚瑛担心她又会喷血,不敢让姐姐靠得太近。
    “对……对……对不……起……”气若游丝的人,却发出艰难的声响,屋子里很安静,可以听到她是想说话,那几个含糊难辨的音节,如果一定要组成一句话,她似乎在说“对不起”。
    岚琪紧紧咬唇,含泪往后退开好几步。岚瑛也听得一阵心慌,不知怎么办才好。可外头突然一阵热闹,只见守在门前的宫女跑进来说:“娘娘,宜妃娘娘来了。”
    旋即就看到宜妃嘴里嚷嚷不休地进来,姐妹俩正要烦躁,竟看到她是在拉扯温恪公主。孩子扒拉着门不肯进来,哭着说,她来了,额娘就要死了。宜妃却说她:“你再不见见,她真的要死了。”
    结果小姑娘力气很大,竟还是挣脱了养母的手哭着跑开,宜妃反而重心不稳跌倒在地上。岚瑛赶紧上前去搀扶,问着:“娘娘,您没事吧?”
    宜妃狼狈地站起来,尴尬地看了看岚琪,别过脸说:“你也看到了,是那孩子自己不肯来,可不要到头来说我刻薄,不让她们母女见最后一面。”
    岚琪沉声道:“你多虑了,她之前就跟我说不想见。”
    宜妃摇头:“真是不明白,那孩子明明平时巴不得我让她来延禧宫,这会儿发什么神经?”
    岚琪重新坐下,叹道:“就别强迫她了,眼下没有人比那几个孩子更痛苦。”
    宜妃干咳了几声,朝床上探头探脑。岚瑛识趣地退出门去。宜妃见状,便又大胆走上前几步,一步一步,终于挪到床边,看到将死之人,突然眼圈一红,呆呆站了半天后说:“孩子我可给你带来了,是她不肯见你。”
    岚琪面无表情地看了看宜妃,便掠过目光不再理会她。本以为宜妃站一下就会走,可她迟迟未离去,那句话之后,不知是要说给杏儿听还是刻意对岚琪讲,竟絮絮叨叨地说:“温恪在我那里,我可从没有虐待过她。无论如何,对你的女儿,我是尽心了。你倒是命好,这就要去了,再也不用搅和在这里受罪。”
    岚琪这才又抬起目光看宜妃,见她拿帕子掩了掩鼻尖,并没有看向自己,而是依旧对着杏儿说:“从前你很疼十一,可是他没了的时候,你都没来看一眼,我伤心得死去活来,翊坤宫里冷冷清清,连真心来安慰我的人也没有。我就想,你若是还在那里,至少会说几句真心话。回过头,我在紫禁城里待了二十几年,竟然什么都没挣下。”
    “我这就要四十岁了,可还是糊里糊涂,不知道日子该怎么过。我寻思到底是我太蠢还是日子真的不好过,总是没个答案。”宜妃沉沉一叹,望着根本没有反应的人,苦涩地一笑,“往后还是这么过吧,想争一口气就别犹豫,不管是不是我的,我想要了就不会客气,反正也没有别的更好的活法。我想要的不属于我,我只能去争一争了。”
    岚琪心下一沉,不知怎的,宜妃说到这句,她反而安心了。若是宜妃借此机会来与自己示好,往后要多多亲近,反而成了她的麻烦。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也许宜妃不是坏人,可她有选择交友的权利,她不想和宜妃多往来。
    至于宜妃跑来说这一通话是什么心思,估摸着宜妃自己都没弄明白,她到如今还是那样率性而为,不能用寻常人的行为来理解她。岚琪正想着时,忽听宜妃尖叫了一声,一眼望过去,果然床榻上的人再次抽搐吐血,宜妃吓得连连后退,最后竟直接跑开。外头的人说娘娘去找公主回来,但她一去就没再见踪影。
    这边,宫女太监们好像已经习惯了。岚瑛陪着姐姐坐等她们收拾干净,再到床榻边看,只见杏儿微微睁开双眼,眼底仿佛游荡着最后一丝生息。岚琪仿佛在哪里见过这样的眼神,当记忆飘回十几年前的瀛台,那个被恶毒宫女打得奄奄一息的小姑娘的眼底,也曾经有这样的光景,可是那时候她能看到求生的渴望,这一刻,为什么有一种她要安然离去的悲伤?
    “姐姐,环春说四阿哥在给皇上办差,这会儿找不见人,今天大概要再晚些进来。”岚瑛转达了环春的话,又提醒道,“小雨病得沉重,不肯吃药,一心一意要随着她家主子去,您看怎么办才好,是不是不管了?”
    岚琪摇头,吩咐妹妹:“你把敦恪公主带去给她,若还不能清醒坚强,那就没法子了,她们自有她们的气性。”
    岚瑛答应后要走时,一些话到嘴边想对姐姐说,可看到姐姐沉重的神情,还是咽下了。她这个局外人是不该太多嘴,很多事往往看着别人觉得容易,只不过因为没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屋子里很快静下来。杏儿依旧微微睁着双眼,仿佛有意识又仿佛魂魄早就散在云端外。岚琪望着她的面颊,虽然折磨了两日,但是还留下一张姣好未脱形的面容,只是苍白无血色。
    岚琪起身走到她的镜台前,将粉盒胭脂拿在手里,再坐回床边,小心翼翼地将这些东西扑在她的脸上。
    胭脂红在脸上散开,仿佛有了生命气息的红润,杏儿看起来不再那么可怜,好像只是睡着了一般。岚琪放下手里的东西时,她的双眸好像完全睁开。岚琪看到她眼珠子在动,不禁说:“这下就好看了,温恪姐妹俩那么漂亮,都是随了你。”
    但是说这样的话,不会有什么反应,顶多在她眼中闪过几道光芒,也许她有很多很多的话要说,但生命到了最后一刻,悬着的那口气,可能是有她未完成的心愿。
    “杏儿,皇上已经晋封你为嫔,是这延禧宫的主位,往后人家都要喊你娘娘了。”岚琪含笑说,“咱们第一次相见的时候,我就在嫔位,我一直记得你说,进宫时正好杏花开了,就给你起了名字叫杏儿。”
    “当年我留给你一对翡翠耳珰,让你被诬陷偷盗挨了打。后来把你带进宫,又经历了那么多的事,你在翊坤宫那样辛苦也咬牙挺过来,到底,我有什么值得你这样付出?”一语说罢,岚琪泪如雨下,“我去请皇上来,好不好?”
    却是这一瞬,原本只是岚琪握着杏儿的手,此刻杏儿仿佛穷尽所有的力气紧紧抓住了岚琪的手,她的指甲几乎陷入自己的掌心,她用了很大的力气握住了自己,甚至岚琪想要抽回手时,她也拽着不放。
    “你是高兴,你也想皇上来是不是?”岚琪问,可紧紧抓着的手依旧不松开,她禁不住再问,“那我不去请了,可好?”
    这一声话音才落,掌心的力气才消失,刚刚几乎就要再次抽搐的身体终于安稳下来,杏儿的面容再次恢复了宁静,可是看在岚琪的眼中,她却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了。
    四阿哥进宫时,夕阳已经从西方天际散去,他带着一身疲倦来,先到母亲的面前。岚琪问他从哪儿来的,胤禛满面憔悴地说:“儿臣给皇阿玛办差去了,在乾清宫复了命过来。”
    岚琪问:“皇阿玛怎么样?”
    儿子面无表情地回答:“皇阿玛一切安好,只是看起来有些累,就是额娘您现在这样。”
    岚琪不以为意,又问:“去看过胤祥了吗?”
    胤禛摇头说:“给额娘请安后,就要过去。”
    岚琪便道:“胤祥昏睡着,太医说他是累极了,你不必急着去看他。”
    四阿哥则说:“环春说额娘急着要我进宫来照顾十三。”
    岚琪吃力地扯出几分笑容,温和地对儿子道:“帮额娘做件事可好?”见儿子迷茫,她慢慢地说:“你再去一趟乾清宫,告诉皇阿玛,就说敏娘娘快不行了,为了胤祥将来不被人轻视,求皇阿玛来送他生母最后一程。”
    胤禛立时就答应了,可是母亲又嘱咐:“这是你的意思,不是额娘的意思,你懂吗?”她再三道:“不要让皇阿玛知道是额娘拜托你这样做,就当是你为了弟弟考虑。你放心,额娘不是要你这么做去向你阿玛表白手足之情,只是体谅我的心情。儿子,能答应吗?”
    虽然四阿哥根本不知道自己要体谅母亲什么心情,可母亲既然这样说,做儿子的没有不点头的道理,连声答应后,转身往乾清宫去。儿子跑开,岚琪起身再到床榻边来看了一眼杏儿,什么话也没说,就转往胤祥的屋子去,将孩子从昏睡中唤醒。而胤祥一醒,果然就急着要奔去亲娘的身边。
    当圣驾在延禧宫停下,岚琪已在宫门前守候,两人目光相接,玄烨走到她身边问:“胤禛求我来,是不是快不行了?”
    岚琪点头不语,安静地跟在玄烨身后。进门后,只见床榻边十三阿哥把脸深深地埋在被褥间,不哭也不闹,被父亲摸了脑袋时,还吓了一跳。
    胤祥见到皇阿玛才略有些崩溃,但玄烨拍拍他的肩膀道:“该对你额娘说,从今往后,你会好好活着,两个妹妹你会替她照顾,这才是你该说的话。”
    他们父子俩说着话,岚琪的目光则停在杏儿的脸上。她的眼角有泪痕,眼泪正不断地往下淌,没有方才紧紧抓着自己时的激动,那样安详而宁静,仿佛在仔细聆听父子间的对话。岚琪的咽喉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可心里敞亮了。
    半晌,岚琪终于开口说:“臣妾去把敦恪带来,温恪那孩子宜妃带来过了,可是孩子不肯见。臣妾想,就别强迫她了。”
    玄烨颔首:“你看着办就好。”
    岚琪转身便要去找敦恪,走到门前时听见皇帝在对儿子说:“阿玛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些事,往后的路要怎么走,全看你自己有多少出息,你们兄弟之间本来没什么尊卑差别……”
    听着这些话离开,后半程父子俩说什么,她都没听见。等带来伤心欲绝的敦恪,小姑娘不如哥哥那样会克制情绪,一进门就号啕大哭。玄烨抱着女儿与她说说话,不知不觉,熬过了子夜。梁公公来提醒了好几次时辰,毕竟皇帝明日还要早朝。
    皇帝来得突然,乾清宫还有些事搁着没处理,子夜过后不久,便决定回去,十三阿哥说要送皇阿玛,岚琪就没跟出门。
    再次坐到杏儿身边,岚琪微微笑着伸手擦去她眼角的泪水,轻声说:“之前给你扑了胭脂,皇上没看到你憔悴的模样,杏儿你很漂亮。”她将手与杏儿的掌心相触,含泪道:“下辈子,咱们做亲姐妹可好?”
    榻上的人,用最后的力气握住了她的手指,但力气很快就消失,眼看着两只手要松开,岚琪握住杏儿的手再次紧紧捏着自己的手指,眼泪滴滴答答地落在彼此的手上,她泪眼婆娑,说道:“孩子们有我在,你放心。”
    踏着哭声离开延禧宫,岚瑛跟在姐姐身后,看到她的身子由沉重渐渐变得轻盈,她觉得皇帝最终能来,对已逝之人什么意义她不清楚,但姐姐往后算是能放下心里的包袱了。她追上岚琪,刚开口喊了声姐姐,却见身姿看起来那样轻松的姐姐泪流满面,不免紧张地问:“姐姐心里很难过?”
    岚琪摇头,意识到自己的眼泪,稍稍用丝帕掩去,依旧步伐轻盈地往永和宫走。
    夜风阵阵,已有初秋的凉意。岚瑛听见姐姐说:“紫禁城里每天都有人离世,宫女太监悄无声息地就从这里消失,太妃太嫔们,乃至于皇上年轻的妃嫔们,甚至是皇子公主,这些人一年之中也总有一两个人。二十多年来,我送走了那么多的人,没有一次的心境如现在这般
    复杂,从前的我只是悲伤或冷漠,可这一次,我想了很多很多。”
    岚瑛听不懂姐姐的话,轻声道:“您哭泣流泪,不正是因为舍不得敏嫔,这样不就足够了?”
    岚琪点头:“是啊,这就足够了。”
    “反正事情已经过去了,过几天您好好休息,她的身后事兴许还要您来操心。”岚瑛叹息着,“都是可怜人,也不晓得大福晋送回去了没有。”
    那日天亮后,延禧宫敏嫔去世的消息传遍宫内宫外,皇帝于早朝的最后下旨追封章佳氏为敏妃。章佳氏为皇家生儿育女,生前既然已累晋到嫔位,皇帝再追封妃位合情合理,而一个家世背景微不足道的已逝之人,根本不值得让大臣们非议、指摘皇帝的决定。
    圣旨很快传到内宫,敏妃的丧礼自然以妃位的规格置办。这样一来,宗室亲贵、文武大臣中有不少的人要来以礼吊唁,而敏妃的梓宫停在延禧宫,一向清净的地方终于热闹起来时,竟然是为了这种事。
    太子和太子妃率先前来吊唁敏妃并上香。他们俩是惊魂未定的,大福晋那杯酒或那碟点心稍有差错送到他们面前,现在就是他们的亡灵接受香火,而多年前书房里的惨案,就是直奔着太子去的,如今想来依旧让他后怕、心悸,这几日莫名就觉得,能活着真好。
    其他皇子、亲王、贝勒等也陆续进宫吊唁,因男人们多少有差事在身,女眷们会提前来应个景。敏妃在临终前得到皇帝如此厚遇,这些事当然都是做给皇帝看的。这里头多少人连这位敏妃娘娘什么模样都没见过,拈香行礼时,实在不晓得各自心里都在想什么。
    人一多,未免周转不起来,少不得要请几位稍微等待。七月下旬,夏暑未散尽,上午艳阳也有几分狠劲,女眷们肌肤娇嫩,哪里容得晒?但延禧宫里办丧事,稍懂礼数的人也不至于露在脸上,偏偏有人忍耐不住,说到底,还是打心眼儿里瞧不起已逝之人。
    几位阿哥福晋结伴而来,殿内正有几位亲王妃和老福晋在上香行礼,延禧宫的人忙得团团转,只能求几位阿哥福晋在屋檐下等一等。五福晋几人都极其客气,不过一会儿工夫根本不计较,却听三福晋嘴里啰啰唆唆地嚷嚷:“好歹在这里放几张凳子呢,宫里哪一位娘娘屋子里的奴才是这么蠢笨的?真是奇怪极了,也没见平时怎么样的人,临了得了这么大的好处,倒是与赫舍里皇后的妹妹比肩。可惜出身低贱没法改,你们瞧瞧这屋子里的奴才,也都一副寒酸相。”
    “还请福晋放尊重些,我家娘娘好歹是皇上册封的敏妃,是您的长辈。”人群里走出身穿缟素的宫女,手里捧着厚厚两摞银箔,憔悴疲倦的脸上满是正气,瞪着三福晋道,“委屈福晋们稍做等待,可死者为大,这是小孩子都懂的礼数。”
    说话的是一向跟在敏妃身边的宫女小雨,几位时常进宫的福晋多少认得,而三福晋管她是什么东西,怎容许一个低贱的奴才对她这样说话,竟箭步上来扬手就赏了一个耳光,呵斥道:“什么下贱东西,也敢来教我礼数?你家主子是短命鬼,你怎么不尽忠尽孝也跟着去?要不要我成全你?”
    小雨跌倒在地上,手里的银箔散开,银灿灿地铺了一地。三福晋被妯娌们拉开,边上的宫女太监都来帮忙捡银箔,却突然见小雨从地上跃起来,随手抄起方才捧着银箔的木盘就朝三福晋砸过来。众人吓得惊慌失措,七手八脚地冲过来把气疯了的小雨拉扯开。三福晋眼睛瞪得铜铃一般,醒过神就嚷嚷:“不得了了,这狗奴才敢打我!”
    但忽然有别处的宫女太监从门前鱼贯而入侍立两侧,但见佟妃娘娘和德妃娘娘被簇拥着进了门。这边满地狼藉,拉拉扯扯,里头原在上香的老福晋们也都颤巍巍出来看光景,觉禅贵人搀扶着一位,根本腾不出手过来,原本吵吵嚷嚷的众人一见佟妃和德妃,都闭嘴噤声了。
    “怎么回事?”岚琪问延禧宫的人。胤祥的近侍小安子正拉着小雨,此刻便迎上来跪在娘娘膝下哭着把刚才的事说了。而岚琪和佟妃都看到三福晋被几位妯娌拉扯着的架势,她脸上戾气未散,紧张的神情下还有几分惹人厌恶的跋扈骄纵。
    “姐姐,算了吧,里头好些亲戚在呢。”佟妃轻声对岚琪说,“我去应付她们。姐姐赶紧把这里打发了,免得又传出去笑话。”
    便见佟妃往灵堂来,与几位老福晋寒暄,示意觉禅贵人把她们请到别处去休息。庭院里,太监宫女慌慌张张地把散了一地的银箔都捡了起来,小雨倔强地站在一旁整理着自己的衣衫。岚琪挥手示意她们都下去。环春便迎过去拉了小雨,把她带走,又让绿珠、紫玉主持这里的事。她们不过是离开了一会儿,这就乱成一团糟了。
    五福晋几个人都上前来向德妃娘娘行礼,岚琪颔首应过,吩咐她们:“几位老福晋路也不好走,你们虽是皇子福晋,终究是晚辈,跟佟妃娘娘过去照应一下,一会子与她们一道离宫,但求别出什么岔子。”
    五福晋几人应答,没想到三福晋却厚脸皮地要跟着她们一起走。岚琪冷声喊住了老三家的,冷声道:“你回去吧。”
    三福晋一口气咽不下,边上妯娌几人都看着呢,刚刚又被宫女不敬,想到德妃不分尊卑,一定要跟自己过不去,脑筋又转不过来,气冲冲地走近德妃,说道:“臣妾还没上香,娘娘您凭什么要我……”
    可三福晋话未完,却见德妃娘娘扬手在她脸上扇过一巴掌,力道不算太大,但也足够三福晋踉跄几步。德妃娘娘半句话没对她说,只勒令随行的太监:“立刻把三福晋送出宫。”言罢就朝灵堂走来。五福晋几人不敢再看热闹,麻利地跟着一道走开了。
    这事儿见到的人虽然不多,可实在够新鲜,随着三福晋被送出宫,她挨了德妃一巴掌的事就传出去了。
    荣妃那会儿在太后跟前伺候,听了这样的话,脸上红得恨不得钻地缝里去。太后唏嘘不已:“岚琪轻易不动怒,你家那个到底做了什么?荣妃啊,连太皇太后都夸赞你的品行,怎么如今叫儿媳妇毁了一世清名?”
    荣妃一味地向太后认错,离了宁寿宫后,气得又犯了头疼的毛病,便让吉芯放话给儿子,不许三福晋再进宫,往后的日子宫里不召见她,这辈子别再进来了。
    谁晓得胤祉回去责怪妻子莽撞,夫妻俩几句话不合,疯魔了的三福晋竟与丈夫拉扯动手,拿着剪子寻死觅活,最后“咔嚓”一下,把胤祉的辫子给绞了一截。
    本来打架是家里的事,外人未必能知道,就算绞了辫子,也能用假的接上,鱼目混珠,偏偏胤祉倒霉,在乾清宫和众兄弟一道回话时,那接上的假辫子掉在地上,在场所有人都看在眼里,皇帝的震怒可想而知。三阿哥那天再从乾清宫走出来时,已经从郡王降到了贝勒。当初皇帝想尽办法给他贴金拉上来的郡王位,到底是给得太重了。荣妃气得一病不起,连敏妃的丧礼都没能参加。
    而此刻,早已过了皇帝与心腹大臣的三日之约。大福晋的尸身,也在敏妃去世后第二天交还给了大阿哥。大福晋的丧礼,皇帝恩准以亲王妃的规格举办,宫里宫外两处奔丧,本来还围着喜事转的皇亲国戚们,连事情都没弄清楚,只管硬着头皮各处应付。
    待这一阵忙乱过后,已是进了八月。这一年的秋天格外萧索,虽然只有延禧宫里办丧事,可整个紫禁城都沉浸在莫名的哀愁里。明明有着阿哥、公主的喜事,但就是高兴不起来。后来人们细思量,哀愁的兴许不是敏妃或大福晋的过世,而是那恐怖的、不知躲在哪个阴暗角落里的毒手,也许下一个中毒而亡的人,就是自己。
    岚琪一直有条不紊地处理着杏儿的身后事,在妃位的规格上做到了最大的体面,除了那天赏了三福晋一巴掌,情绪平稳而安宁。这日听说皇帝去宁寿宫向太后禀告下毒之事查下来的结果,岚琪既然没被传召,便知道有她的不方便,打起精神往景阳宫来。无论如何,三阿哥受罚的事,如果当初她能再冷静一些,也许不至于闹到这地步。
    荣妃亦是明白人,听得岚琪的歉意,不免苦笑着说:“你不打她,也会传出她和宫女撕扯的事,太后还是会怪我的,我还是会让胤祉不许她进门,她发疯了照样会闹出这种事,和你有什么相干呢?她是个疯子。”
    荣妃说完这些话,显然有些吃力,长长一叹:“那孩子从前与我说,能得到修书编史的差事就好了,如今皇上真的打发他去编书,也算是遂了他的心愿。从前我就只求他一世平安,如今更看明白他的出息,往后的日子平安就好。”
    岚琪说道:“姐姐宽心养身体,将来总是咱们相伴过日子,孩子们指望不上。”
    荣妃凄然一笑,眸中有羡慕之色:“你我怎么会一样?你的孩子都是有指望的。”
    这样的话题说下去没有意义,荣妃是恭维也好羡慕也罢,对岚琪而言不会有什么影响,比起自己想要维持彼此和睦的关系,荣妃更依靠这份关系存活下去。她只要愿意配合,就算发生了三阿哥被降爵位如此严重的事,也不至于破坏她们的情分。就连宜妃当日都能站在病榻前说出那番话,这宫里但凡有了年资的,哪一个还看不清?
    两人渐渐聊开,吉芯忽然进来,说直郡王府送来回礼。荣妃让吉芯处理,便提起大阿哥家里的事,据说大阿哥悲伤过度病了。想想大福晋虽然不讨人喜欢,可她也不招惹别人,不过是安安分分过自己的小日子,那样好的贤妻突然没了,换作谁也承受不了。但是大阿哥反应如此激烈,还是有些让人在意。荣妃任何事都要多想三分,不免对岚琪说:“杏儿和大福晋的事皇上终归会给个交代,外头多少人等着看结果呢。你就别掺和了,万一牵扯什么乱七八糟的人,说也说不清楚。”
    岚琪颔首:“那之后没再和皇上提过这些。他累极了,过来歇一晚,也是带着折子来看,我们说的事都与这无关,他累了便休息,到底有些年纪了,看得叫人心疼。”
    荣妃叹:“不如让皇上迁到园子里住一阵,宫里煞气也重。”又说道,“原说阿哥、公主初定之后,中秋里大封六宫,这下不知要拖到几时。”
    岚琪算着日子说:“大封的事不能免,但怎么也要等杏儿过了七七,她是追封的敏妃,没人愿意凑这个热闹。至于中秋节,太后说不过了,皇孙丧妻,尸骨未寒,她乐呵不起来。”
    荣妃笑道:“我可没指望自己大封时有什么好处,而是想,内务府一直没有正经停了我和端妹妹几人的牌子,想借此机会把宫里的人都顺一遍,该停的都停了,之后的待遇俸禄也会有所改变,都是事儿。”
    岚琪点头,应着她的话说:“是该做这件事,我也和姐姐一道停了,就拦到布贵人那一批,布贵人之后的人,都往后再说。”
    荣妃急道:“我可不是那个意思,你为什么要停?皇上……”话未完,见岚琪神情坚定,荣妃唯有轻叹:“是啊,你也四十岁了,倒是便宜了宜妃,她心里该得意了吧?果然是委屈谁也不能委屈她。”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这些。岚琪平日里一定坐不住聊这种事,可为了三福晋的事,她多少觉得该弥补些荣妃,陪坐闲话已经是很简单的事,便耐着性子一直陪着。而荣妃则是苦于无人说话憋出的心病,说了半天话胸怀舒畅,反而精神更加好。岚琪眼瞧着不知几时有借口能离开,永和宫来人禀告,说四福晋进宫请安来了。
    荣妃这才道:“原想留你用午膳,这下留不得了。”
    岚琪客气几句便离了,回来时看到毓溪和温宸站在园子里看新搬来的菊花。毓溪独自进宫,没有带任何人,这当口正是用膳的时分,来得不免有几分突然。
    岚琪猜想儿媳妇是有事要与她商量,本担心府里妻妾之间又有什么不和睦的,不承想毓溪却是说:“弘晖的姥姥这些天病得厉害,家里来人说很想见我。”
    岚琪许久不关心亲家的事,不免自责:“怪不得宫里办丧事也没见你额娘,我只当是自己错过了相见,就没多问,原来是病了不能进宫。往后再有这样的事,额娘疏忽时,你要告诉我才好。”
    毓溪点头答应,又道:“想跟额娘讨个示下,我想着若隔三岔五地回家里,两头忙,两头都顾不好,如今家里挺太平的,所以我想直接回娘家去住,一心一意照顾我额娘。”她说着不禁鼻尖泛红,哽咽道,“那病若是能治得好,就是菩萨保佑;若是不能好了,我做女儿的也能最后尽孝道。”
    近来都是这生老病死的事,岚琪心里也脆弱,怪不得毓溪悲伤,觉罗氏的病显然是到了要紧时刻,这孩子才会来开口,怪自己疏忽了没能多关心她们,连连答应道:“姥姥见了小阿哥也会高兴,你把弘晖带去住两天。只是皇室里规矩大,你能回去,弘晖不能天天跟着你。”
    毓溪点头,又恳求:“可弘晖留在家里我不能安心,额娘,等他见过姥姥后,送到您身边可好?”
    这次下毒的事,的确弄得人心惶惶,岚琪也不怪儿媳妇紧张,她说什么都得答应了。而毓溪不放心家里,坐不住,得了婆婆的恩准便匆匆离宫,但临走前对岚琪说,这些日子胤禛忙得脚不沾地,累得夜里倒头就睡,什么话也不说,成天绷着脸,脾气也不好。昨天念佟还挨了骂。他一向疼闺女,连说话都不带大声的,昨天却不耐烦女儿纠缠撒娇,把小姑娘吓得号啕大哭。
    听说儿子近况如此,和他阿玛几乎一个模样,岚琪猜想胤禛是领了什么要紧差事,便安抚毓溪,叫她别担心,如今她母亲的身体最要紧。
    之后与小宸儿一道用午膳,女儿突然抱住母亲说:“额娘,你不会丢下我们的,对不对?”她似乎听到嫂嫂的话,知道嫂嫂的母亲也不大好,这些日子看着敦恪妹妹十分可怜,她每天都诚惶诚恐,这会儿说着说着竟然哭了,弄得岚琪不知所措。
    正哄着女儿不要哭时,玄烨不知怎么就那样走进来了,外头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将岚琪也吓了一跳。
    玄烨嗔怪她为什么把女儿惹哭,宠溺地抱着小宸儿哄她。父女俩说着话,小丫头总算不再悲伤。岚琪已经问了随侍的太监,知道皇帝未用膳,让环春准备碗筷。转身来听见女儿对父亲说嫂嫂来了,她便说道:“觉罗氏病得厉害,毓溪想回去照顾亲娘,来跟臣妾说要住几天,臣妾答应她了。皇上不会觉得不妥吧?”
    玄烨摇头,拿了岚琪的筷子夹菜给小宸儿吃。他好像没心思想别的事,只管和女儿腻歪了一顿饭。看到父女都有笑容,岚琪也懒得计较自己像个宫女似的伺候在边上,匆匆喝了两口汤,就被皇帝拽走了。
    寝殿内,炕桌上摆着棋盘,边上还放着一本棋谱。玄烨问她这几日怎么还有闲工夫下棋,岚琪叹息道,记不得是几时摆的棋局了,这阵子好久不能闲下来,是宫女们知道她学棋,不敢乱动,虽然每天打扫,但没碰过棋盘,就一直这么搁着。
    玄烨看了棋局,又看了看棋谱,指着问是不是打开的那一页的,岚琪已经糊涂了,玄烨瞥了她一眼,随手就将棋局推乱,与她说:“我们正经下盘棋。”
    “臣妾累,不想正经坐着。”岚琪歪在一旁,懒懒地说,“什么也不想动。”
    玄烨则自顾自摆弄起了棋子,满不在乎地说:“那你就看着朕。”他顿一顿,毫无预兆地就说起,“下毒的事有眉目了,朕说你听,下完了棋,你就当什么都没听见。”
    岚琪眼神一颤,身子依旧歪着没动,半晌听见棋子落棋盘的清脆声,才应道:“臣妾怎么能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玄烨面色冰冷,深邃的眼眸里刻入岚琪迷茫的神情:“算是有人为胤祚的死付出了代价,大福晋是他们的报应,如果这次胤禔也死了,就真是报应了。”
    岚琪的心怦怦直跳,却垂下眼帘说:“这样的报应没有意义,大阿哥和福晋都是无辜的,该死的是明珠、是惠妃,是皇上要留着他们。”
    “死多容易,活着受罪才是报应。”
    这样的话似曾相识,岚琪听得有些害怕。玄烨的神情很不对劲,她终于挪动身体到他身边,轻声问:“玄烨,你怎么了?放松些可好?”
    玄烨身子一松,靠在她的身上,低沉地说着:“汉代立子杀母你可知?”
    岚琪僵硬地点了点头。皇帝继续说道:“也许当初朕立了胤礽,就该把赫舍里一族驱逐出朝堂,褫夺他们的权力,不让他们接触太子,也许那样就不会有之后一连串的悲剧。”他冷冷一笑,眼底杀气毕露,“如你所说,大阿哥是无辜的,胤礽也是无辜的,他所有的错,都那么被动而可悲。”
    岚琪心慌地问:“难道是索额图大人要杀大阿哥?”
    玄烨点头:“那毒只有索额图有法子弄到,他几次北走沙俄,他也好,他手下的人也好,最有法子弄到。”
    岚琪心底一沉:“索大人何至于弄出这样暴露形迹的事?”
    玄烨冷笑道:“他在挑衅朕。”
    早二十年听见这样的话,岚琪会惊慌彷徨,到如今,她已能冷静地陪伴在玄烨的身边,听他继续说那些残酷而现实的话。
    玄烨说:“一朝天子一朝臣,是朕太姑息,是他们太隐晦。朕曾对你说,除掉鳌拜后的痛快没有停留太久,朕很快就感受到来自别处的压力。现在想来,朕当初杀了鳌拜,没有震慑到他们,只是让他们学乖了,让他们晓得,既要对付朕、控制朕,又不能招摇过市,让朕捉到把柄,戳到痛处,以免落得一样的下场。”
    岚琪心中想,他方才那句立子杀母,太子生来无母,原是最好的条件,可母亲一人之力究竟能影响什么?说到底,还是背后外戚的势力。而赫舍里氏一族并非因皇后而强大,相反是皇后和太子因他们而强大。对家族而言,赫舍里皇后在或不在都没有影响,昔日家族未能左右坤宁宫,如今却将毓庆宫钳制得死死的。皇后若还在,则会成为太子天然的屏障,将他与外戚相隔,立子杀母,果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皇权手腕。
    “朕不是不明白。”玄烨眼中有对他自己的鄙视嘲讽,冷幽幽地说,“是朕太优柔寡断,是朕太天真。”
    岚琪劝慰:“如今想清楚了,就照着心愿去做,过去的都过去了,皇上何必自责?”
    玄烨看着她,看着看着,面上紧绷的神情松弛了,微微一笑问:“无论如何,你都会站在朕的身边是不是?”
    “任何时候任何事,臣妾都不会动摇。”岚琪恬淡应答,双手捧起玄烨的手护在掌心,笑悠悠道,“往后的路,咱们都要一起走,哪怕你嫌弃我,我也会紧紧拽着你、缠着你。你放心,到哪儿我都丢不了。”
    玄烨的目光一如二十多年前那般宠爱珍惜,拍拍她的额头,凑过来在颊边轻轻一吻,双唇未及离开,就在她耳边说:“朕要废太子。”
    岚琪说她不会动摇,原来石化了的人真的不会动摇。玄烨笑悠悠地看着瞬间僵硬了的人,不屑地笑着:“你看你,一点儿都不可靠,只是一句话而已。你现在在想什么,是不是怕牵扯到你的儿子?是不是担心朕会让胤禛他们陷入尴尬?你不是说,要站在朕的身后?”
    其实岚琪早就觉得玄烨不耐烦太子,甚至早就觉得他有废太子的心思,可是总不过是隐晦暧昧的几句话,大多时候,岚琪都觉得是自己的心魔和欲望在作祟,如今真真切切听到这么一句话,她想的倒不是自己的儿子会有怎样的前程,而是玄烨终于肯放下包袱,放下这个因年轻冲动而背负了二十多年的包袱。无论这件事能走到哪一步,无论最终能不能遂他所愿,至少从今往后的皇帝终于能少些顾虑,他不再顾忌,也就不会再心痛。
    “做了决定,朕就不会再犹豫,但朕只是想告诉你心愿,至于将来会如何,朕不能给你任何许诺。”玄烨伸手捧着她的脸颊,慢慢说道,“朕愿意给你天底下最好的一切,可那是给你,而不是给孩子们。朕只能给你眼前的美好,不能把大清的将来也当作许诺送给你。当初立太子,朕就是给了皇后许诺,就是因为深爱她才想把天底下最好的都给她。这太子之位与其说是给了胤礽,不如说是给了皇后。同样的错误,朕不能再犯一次。废太子是朕的心愿,但将来是否再立,立哪一个,不是朕能说了算。”
    岚琪反而心中一定,应了声“是”。玄烨则道:“大清的将来要有更优秀的皇帝,朕的儿子里不乏优秀的人才,未来能者居上,且看他们自己的造化。”
    “臣妾记下了。”
    “这话出了这道门,朕就不会再对第二个人讲。”玄烨像模像样地勾起岚琪的手指头,“你也不能对第二个人讲,苏麻喇嬷嬷都不能。”
    岚琪憨憨一笑,笑玄烨:“哄小孩子的把戏。”可玄烨却说:“关乎江山社稷,怎么是哄小孩子的?”
    两人的手微微晃动着,拉钩许诺,一晃一晃,沉淀多少岁月、多少坎坷,岚琪突然泪如泉涌,吓得玄烨不知所措,拥着她问怎么了,却听得人家一句:“我心疼你……”
    皇帝那日歇在永和宫,乾清宫的折子分几次送到永和宫。这样的事,宫里的人早就习惯了,早些时候还会忌妒德妃专宠,如今却觉得,皇帝能有一处安心,宫里太平,大家的日子都好过,不是什么坏事。
    岁月,总会抹去一些棱角,洗去一些怨怼,人心渐渐平静,兴许这就是年龄的馈赠。
    但安逸的日子下,一张无形的大网正扑向所有人。皇帝这一次要彻查谁与宫外勾结,根本没打算放过任何一个人。自然心安理得的人无须为此担心;可作了恶的,恐怕这一次在劫难逃。
    两天后,四阿哥府里的弘晖小阿哥被送到内宫。胤禛不知在忙什么,还是毓溪亲自送来的。岚琪问候了她的母亲,让毓溪带回去许多名贵的药材,听说觉罗氏有所好转,更盼着她能完全康复起来,叮嘱毓溪不要操心家里的事,好好照顾母亲。
    而弘晖来后不久,念佟也跟着进了宫。姐弟俩一块儿长大,谁也离不开谁。念佟天天在家念叨弟弟,胤禛不耐烦了,就把她带进宫交给母亲说:“家里怕是无人照应,额娘受累些,过几天我手上的差事有了眉目,就把孩子接回去。”
    岚琪对儿子玩笑道:“你说得轻巧,像平头百姓家似的找祖母看管孩子,额娘可不是闲来无事的婆婆。”
    胤禛知道母亲不是那个意思,赔笑不说话,倒是被母亲问:“你近来忙什么差事?我听毓溪说,你心烦得连念佟都迁怒。”他皱了眉头,不耐烦地说:“额娘知道了又如何?”
    岚琪嗔怪:“你这是什么话?”
    胤禛竟怒气冲冲地说:“额娘是不是早就知道胤祚是被谁害死的?”
    岚琪心头一颤,别过脸,轻声说道:“怎么提起这个来了?”
    胤禛沉沉叹息,自顾自倒茶来饮,而后便说:“皇阿玛让儿臣协助调查害死敏娘娘的毒从何处来,不经意地发现一些事,想想也实在是顺理成章。我心里就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了,他们还逍遥法外?额娘,您知道为什么吗?”
    “你问过皇阿玛没有?”
    “没有。”胤禛脸色一暗,“我问不出口。”
    岚琪心定,冷静地说:“这话将来你觉得能开口问你阿玛了,你再来问我为什么。额娘只能对你说,皇帝富有天下,可坐的只是一张龙椅,要驾驭朝臣、执掌天下,他才是这个世上最无可奈何的人。胤祚的死,皇阿玛和额娘比你更恨,可我是你阿玛的妃嫔,你是他的儿子,若连我们都不能理解他,和那些恶人又有什么区别?”
    “可是额娘……”
    “那是过去的事,那会儿你还是个孩子,轮不到你回过头来抱怨什么。”岚琪这会儿却能正视儿子,严肃地说,“皇阿玛既然让你插手,那你就好好去办。额娘不能给胤祚一个交代,如今你能给胤祥一个交代,那才是你的本事。”
    胤禛眉头紧蹙,紧紧盯着母亲的双眼。母子俩从没有过这样的对视,到底是做儿子的气势渐弱,他起身闷声说:“儿子定会给胤祥一个交代,将来……也要给胤祚一个交代。”
    他欠身行礼,转过头就要走,岚琪却道:“你的弟弟又何止胤祚一人?不要冲动做傻事,你还有其他兄弟,别让他们背负你的过失而在人前难堪。皇阿玛让你插手,就知道你会察觉真相,可他不是为了让你冲动鲁莽才让你沾手这一切,他是希望你看清这个世道,你若反过来糊里糊涂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又能真正改变什么?”
    胤禛气盛,听这些话显然受挫,胤祚的死在他心内积攒了十几年的仇恨,这一次全叫敏妃的死勾了出来。他在父亲的授意下与其他大臣一起调查毒药的来源,当渐渐摸到线索时,竟获悉了十几年前惨剧背后的真相,而这一次的事却又与他们有关。
    大福晋的死,让他觉得自己竟有一种扭曲的快意,明知道事关明珠和惠妃,大阿哥无辜,大福晋更无辜,还是会生出恶有恶报的痛快。一面为自己扭曲的心态矛盾着,一面又为不能真正快意恩仇而纠结。可现在,母亲却对自己说这种话。
    “额娘是怕我做了傻事,将来拖累弟弟们。”胤禛不禁说道,“他们的前程如何,岂是我能左右的?”
    岚琪冷静地说:“额娘不是要你为他们的前程负责,而是不希望你把自己孤立起来。现在你连家都顾不上,连女儿都迁怒,再往后你看到更多世间的丑恶和无能为力的真相,妻子儿女尚且能被你推开,可见兄弟朋友更加要离你远去。额娘不想看到你成为孤零零的人。”
    这句话戳到胤禛的弱处,气势完全弱下来,本已经要走了,却又折回来坐下。母亲则问他:“你岳母病重,你可登门去探望过?”
    儿子目光黯然,看着别处说:“毓溪向您抱怨了?”
    岚琪叹息:“她可是没提到过你。可额娘猜想,她会亲自进宫来与我商议,大概是已经连话都和你说不上了。”
    胤禛神情凝滞,母亲的话让他陷入沉思。自妹妹初定之日到现在,他在宫内宫外奔走,皇阿玛交代的差事不能不去办,宫里的胤祥他也丢不下,忙忙碌碌,好像有十足的理由抛开身边的琐事,可事实并非如此。他只是因为心结难解而郁闷,自以为遇到了天大的事,于是家中的一切,妻儿的一切,都变得微不足道。
    “额娘知道你是专心于正经事,本来谁也不是三头六臂,谁也不能面面俱到。”岚琪温和地安抚儿子,“你可以不分神去做那些事,可你不能在额娘或旁人提起来时一问三不知。你皇阿玛身在乾清宫却能知天下事,你是他的儿子,若连一家之事都不晓得,是不是该惭愧了?”
    胤禛垂下眼帘,尴尬地应答:“方才儿对额娘言语不敬,还请您不要放在心上。”
    “自己儿子顶嘴发脾气,有什么可计较的?”岚琪道,“离了宫,你去一趟毓溪家里,就说额娘问候他们。再有,你该告诉毓溪把念佟也送进宫的事。她是知道宫里有大事,体谅你忙,可不代表她心里就没有怨怼,更何况你岳母如今不大好,你不能总指望毓溪体谅你。”
    胤禛无言以对,他几乎想不起来这阵子和毓溪说过什么话,每天团团转地在忙些什么?除了看透了那些真相,摸清了一些线索,然后呢?事实上没做什么了不起的事,也没出什么一鸣惊人的结果,甚至如今查到这一步,皇阿玛已经不让他再继续查下去了。
    “走吧,我这儿不留你。”岚琪微微笑着,唤人来带四阿哥出去。
    胤禛再次行礼转身,可走到门外头又折回来,对母亲道:“有件事一直没跟您提,是十三、十四的事。”
    岚琪奇怪:“他们怎么了?”
    胤禛道:“十三、十四想等胤禟他们成亲离宫后,就搬到阿哥所去住,不再在您这儿了,可是他们知道您舍不得,不敢对您说。额娘,您看怎么好?若是您不答应,我就去和他们讲明白。”
    岚琪心头猛然一阵失落,果然孩子们渐渐长大,都有了他们自己的主意。而她的永和宫比不得别处,每日处理六宫琐事,又常有妃嫔往来,孩子们觉得不自在也不奇怪。杏儿的死又让他们迅速成长,她能理解孩子们的心思,只是舍不得。
    “额娘再想想,毕竟要安排一些事,不是说搬过去就搬过去的。”岚琪掩下自己的失落,微微与儿子笑道,“先别急着对他们说,至少这几天不急吧?”
    胤禛应道:“是,本来也要等胤禟他们成了亲。”
    岚琪送儿子到门前,说,九阿哥、十阿哥的婚礼还有温宪的婚礼大概要延迟到年末或来年正月。十三的额娘既是追封了妃位,身后事必然要严谨些,不然做得敷衍马虎,不够尊重,皇上晋封她的地位也就没意义了。
    母子俩离别后,胤禛离宫便往毓溪的娘家来。府里静悄悄的,果然因夫人养病都不敢声张打搅。费扬古不在家中,下人径直将四贝勒带到夫人寝屋前,毓溪这会儿才知道丈夫来了,匆匆出来,见他立在屋檐下,面上不禁一喜,迎上来说:“穿着这身衣服,是从宫里来的?”
    胤禛点头,本欲探望岳母,但岳母吃了药才睡下,便不宜打搅。府中女眷则都退避了,也不便相见,胤禛只与妻子在偏厅里说话。
    听胤禛自责忽视了妻子,毓溪脸颊微红地说:“我就怕去找额娘商议,被你或额娘误会成告状。可我实在等不到你说话,又担心我额娘,才决定硬着头皮进宫讨个示下。额娘那样体贴我,我心里已经很高兴,也想着要更体贴你才是。你自忙你的去,我额娘跟前你也使不上力的,她的身体慢慢要好起来,就是我一时离不开,所以家里头……”
    “家里头不会有事,你安心在这里照顾岳母,我会时常来看看你。”胤禛觉得说出这些话,心里很踏实,外头的事他费尽心血都未必能周全,可对于妻儿家人,多几句关心的话,就什么都好了。
    毓溪心里高兴,疲倦的脸上也能看到灿烂的笑容,与他叮嘱几句家里的事该如何料理,又故意笑问:“我的贝勒爷,家里头的事你真不为难?”
    这话意有所指,自然是指家中妾室。李侧福晋才挪了屋子,明明是皇帝的主意,可怎么做看着都像是胤禛或毓溪的意思。李氏好端端地在西苑正屋里住着,这下被挪到偏房里,昔日就算是侧福晋,好歹也在西苑里做得主,如今偏住一隅,弄得小妾模样,莫说她心里不自在,府里的人也会因此看轻她甚至亏待她。毓溪就怕李氏心生怨怼后,闹出别的事。
    见丈夫一脸迷茫模样,毓溪叹息一声,笑道:“我这几个月怕是都不能在家里,你多去西苑住着吧,你对她好了,她心里就舒服,府里的人也不会欺负她。反正……我也看不到。”
    胤禛只是笑,半晌对毓溪说:“你早些回来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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