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知道是这样。
    罗青山心中叫苦不迭:“可是公子,我若不在,你流血过多无人处理,会很危险。”
    妖血发作起来,只想毁天灭地,那种时候,还记得自己是个人都算情况乐观了,哪里会手下留情。
    面对温禾安,陆屿然心疼都来不及,怎可能还手。
    “多留点篓榆粉。”
    “……”
    罗青山没辙,郑重道:“前半程公子可以留下帮女君,但到后半程谁都可能被吞噬,您得出来。”
    陆屿然点头。
    他很久没有休息了,眼睛里密布血丝,此刻看了看远处昏暗天色,吐出口气,道:“等天亮,我走一趟九州防线。”
    商淮一听,精神噌的一下紧张起来。
    凌枝反应过来,她现在看不见人,索性只看脚底下,闻言挑挑眉思忖一会,说:“你要进异域?这些年他们倒是说有了对付妖骸方面的进展,但进展都掌握在灵漓手中……她手里的东西没有那么好拿。”
    商淮头都大了,补充了句:“而且是真是假都说不准。”
    陆屿然双掌撑在窗棂边,沉声说:“是真是假,去了才知道。”
    他不能放弃任何的助力。
    他做不到尽人事,听天命,做不到看着温禾安受折磨,看着她死在眼前。就算现在知道了全部真相,想到那种可能,他的遗憾,惊惧,一点也不比知道她要独自赴死时少。
    他害怕。
    也赌不起。
    深夜,陆屿然单独守在温禾安床前。李逾原本不肯走,但渊泽之地妖气重,他初来乍到,又不修匿气,待了半天下来头重脚轻,被罗青山以后面还有硬仗要打给劝走休息去了。
    从惊觉出事到现在,陆屿然除了开始的慌张,初时与她见面对峙的失控恼怒,后面很快恢复冷静。
    冷静地听罗青山说唯一的方法,说她将承受的一切,说最后仍然大概率糟糕的结果,再做出决定,决定去异域,决定陪她受一程。
    直到现在。
    小小一方天地,雨声淅淅,他们两人独处。
    陆屿然伸手探进薄衾中,握住她热烘烘的指尖,不敢太用力,因为她手上有不少深可见骨的伤,但不握着,他无法确认她的存在,尤其在这样寂静的时刻,心中的空洞越扩越大,惶惶难安,得不到半刻安宁。
    他原本坐在床榻一边的椅子
    上,静静看她,看着看着,又觉得她的温度太热,呼吸又太轻,于是捧着她指尖弯身凑近,矮身半蹲,洁白衣摆凌乱地交叠在床沿前。
    温禾安身上有淡淡的花香,躺在阳光下晒太阳一样,眉眼灵动纯美,狐狸耳朵乖乖藏在发丝间,只露出两点毛绒绒的尖。
    陆屿然用自己的脸贴了贴她的腮,动作轻缓,久久未离。而就在两人彻底靠近之后,他从来挺拔的脊背与双肩慢慢折下来,眉宇间不可撼动的冷锐强硬悉数散去,脸色变作雪一样惊心的白,后颈跟着弯下来,露出一段从不会示于人前的脆弱弧度。
    他几次想和她说话,喉咙动了好几下,最后却先抓着她的手,从自己袖摆中抽出一封信来。
    信是她留给他的,没有拆,褶皱也被抚平了,整洁如新地躺在两人掌中,轻得出奇。
    “我不想看。”
    陆屿然低声说:“等你好起来,我们就把它烧了。”
    无人应答。
    “温禾安。”他突然喊她一声,引她的手去抚自己的眼睛,两只眼皮都在跳动,像没有节奏的鼓点,毫无章法地牵动着人心,也扯着脑海中的神经,一下松一下紧,他静默很久,轻轻告诉她:“要我放弃,我做不到。”
    “但我很害怕。”
    此时,商淮敲敲门,步履匆匆从门外走进来,手里拿着四方镜,见眼前这一幕,怔了下,没说什么,尽职尽责地说正事:“外面闹翻天了。”
    天都和王庭确实闹翻了整个九州。
    第114章
    这次江无双和温流光侥幸捡回一条命, 身边的人全军覆没,这消息和他们两人岌岌可危的神识一起抵达族中,顷刻间掀起轩然大波。
    死在泗水湖的那些人, 没一个是弱的, 全在九境之上,开启了第八感,是家中花费了大量时间与资源培养出来的中流砥柱,死一个都是巨大的损失,现在一死几乎死绝。
    但他们现在顾不上这个。
    最让人难以接受的还是温流光与江无双二人的现状, 肉、身皆毁,只剩神识回来, 连个实形也没有,医师一排排杵着均束手无策, 还是两家的圣者纷纷出关, 亲自将人接进族地,闹得一阵人仰马翻后方得了一霎沉寂, 滔天怒火在这两个伫立在九州千余年的庞然大物腹中酝酿着, 一发不可收拾。
    温家圣者从温流光的神识中抓出一团记忆,片刻后, 阴云沉沉的腮肉抽动起来,怒到一定程度,再也无法保持圣者的气量和风度, 嗓音沙哑尖细:“早知今日——”
    她不再说,从前的事已经过去,咬牙切齿念多少遍也不过是提醒自己当初的愚蠢, 除此之外,再无作用, 她成圣许久,已经许久没有如此气急败坏过。
    谁能想到,当初那个安安静静,好似谁都可以欺负一把的小姑娘,最终成为了整个家族的眼中钉,肉中刺。
    老妪拄着龙形拐杖,干枯手掌摩挲着拐杖上嵌着的那颗翡翠珠子,三角眼睛中杀机毕显:“无论如何,再留她不得。”
    温禾安现在是半圣,尚还稚嫩,在真正的圣者眼中终究不够看,上次不过仗着他们被中心阵线绊住手脚无法自如来去,用些圣者之器投机取巧才过了关,但等她真到了圣者,局面无疑会发生天翻地覆的转变。
    等到那时,天都才真的危险了。
    圣者以下的人,怕是连门都不敢出。
    思及此,圣者下了决心,招手唤来身侧从侍,又扭头瞥正在榻上恢复的温流光。她的身影在纱帐后朦胧漂浮,浮在一团巨大的灵源中,虚虚实实,这个状态至少得持续好几个月,方能长出肉身来。
    “去,让三长老过来。”温家圣者挥了挥手:“传我的命令,巫山与天都叛徒勾连,内外接应,设伏杀我少主,三番五次主动寻衅,意欲挑起战乱。故今下战牒,昭示九州,与巫山从此势如水火。”
    侍从躬身出门,而没过多久,又跟在几人身后面色匆匆地折返回来。
    “老祖。”为首一人鬓发花白,沉不住气地急慌慌往里探,急得双手一拍,道:“战牒我压下来了,出大事了老祖!”
    天都圣者眼皮一跳。
    “王庭对我们出手了。”
    天都圣者觉得荒唐,听了笑话似的渐渐眯起眼睛:“王庭江无双伤得比流光更重,剩了一口气,他们不朝巫山发难,反而来找我的麻烦?”
    真乃人间滑稽事。
    “是,是,老祖。”当先的那个抬起袖子擦擦汗,眼中带着莫大的恐惧:“王庭江召出面正告九州,说三少主体内藏有妖血,当年他在天都为质时便察觉到了端倪,直到这次九州风云会,他负责安置宾客,才证实了心中猜想。”
    天都圣者脸上所有表情戛然而止,她猛的推开手中拐杖,逼视着眼前之人,携着极其可怖的威压,一字一句问:“你说什么?!”
    “老祖。”身后的人道:“江召用了王庭家的传讯符,如今整个九州都知道了这件事,说什么的都有,没什么人信我们,有许多势力已经打着为九州安宁的幌子往主城来了,还有圣者也派了身边人前来询问情况,说是询问,实则是围困啊!”
    那些传言是越传越离谱,越传越真,温流光跋扈,之前受双感影响,做出了不少荒唐事,这些事现在都被翻出来,成了她被妖血影响了心智的佐证。
    另一人去看纱帘后的床榻,低声说道:“老祖,当务之急,我们得确认三少主身上究竟有没有妖血啊。若是没有,我们自然可以与王庭对峙,若是有、这盆脏水就这么栽在身上,从此我们在九州就再无立足之地了。”
    天都圣者身体摇晃了下,引得接二连三的惊呼。
    她是当家人,她比谁都知道王庭这个罪名扣下来,有多阴险。
    温流光的妖血若是假的,王庭不过死个江召谢罪,而疑虑的种子一旦埋下,一遇风雨,就能生根发芽,天都会有很长一段时间被观察,被孤立。而且在这种节骨眼上,王庭这是让天都乖乖待着动弹不得,插手不了任何事,就算巫山和王庭打得你死我活,有天大的好处能捡,她也不能去捡。
    若是真的。
    ……
    天都从里到外,每一个人都得被查个底朝天,偌大的家族,将没有任何一丝秘密可言,同时,他们会失去一个培养百年的继任者。
    她大意了。
    “流光由我一手带大,她身上有什么我最清楚。她身上绝不会有妖血。”
    温家圣者斩钉截铁,迅速想好了当下的对策:“这次我们态度不能太硬,太硬则有鬼,也不能太软,否则什么牛鬼蛇神都敢往天都钻。告诉他们,天都可以从他们送来表示‘关怀’的医师中挑选十五位,搜身验明后分三次进殿给流光诊脉。天都问心无愧,也望一些见不得人的东西不要欺人太甚,别真闹得鱼死网破,对大家都不好。”
    天都人仰马翻,实则这出大戏的始作俑者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温流光受伤之后,族中有稳得住心神的已经将家中拿得出手的年轻人数了好几遍,奈何良莠不齐,想找个天赋,实力,头脑,谋略都在上乘的跟大海中捞针一样,不得已放弃。
    而王庭是怎么着都得咬牙认下。
    江无双的第八感注定他们没有别的选择。
    除了肉身没了,江无双神识上被砍的那一刀也很棘手。王庭之主枯坐在床榻边许久,在刚开始的雷霆大怒后再没发一眼,身边心腹尽职尽责地复述着天都那边阴阳怪气,暗指明骂的愤懑谴责,骂他们不择手段,信口雌黄,为争权夺势脸都不要了。
    听得出来,也是气急败坏了。
    王庭之主想的却是今年的屡屡受挫,原本从容不迫的计划现在一赶再赶,两位圣者吊着口气说能撑到明年,然风云会上接了水链后只得苟延残喘,能不能到年底都还是未知数……禁术损失两道,江无双又遭遇这样的事。
    噩耗接踵而至。
    江无双的伤寻常人处理不了,赶来疗伤的是王庭另一位圣者,待情势稳固之后唤出王庭当任家主,说:“给他用禁术。”
    王庭之主心中暗叹,问:“情况那样危险吗。”
    百年来,他们一直在搜集最强的那八道禁术,期间试验了许多次,大多失败了就没了,有一些还能用,效力跟那八道没法比,但毕竟沾了无数条性命,关键时候能起到立竿见影的效果。
    江召七境桎梏能破开也是依赖这些东西。
    但,能走正道,谁会想沾上这些东西呢。
    “危险的不止是他,还有整个王庭。”圣者压着怒火道:“他鲁莽自负,将事情闹得无法收场,若想靠自己恢复,三年五载都算少。他第八感一日不恢复,我们就只能一日干等着,两位圣者还能等多久,啊?!”
    王庭之主低首,圣者话音落下最后一字时,已经有黑衣从侍端着瓷盏到了江无双的床边,浓重的腥气弥漫开。
    不多久,响起男子痛苦的闷哼,而床榻上那具虚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视起来。
    圣者负手看着,脸上不辨喜怒:“一月之内,他能恢复过来,可惜剑骨碎了,终究回不来。”
    王庭之主应和他的话:“以后,无双也不需要剑骨了。”
    圣者不置可否,静站一会,问:“妖血准备好了吗。”
    “都准备好了。”
    “一个月后将它们放
    进溺海主支。”圣者瞭望王庭湛蓝的天空,居高临下,生死在握,言语中志在必得:“百年已过,是时候收网了。这个月,趁九州视线都聚集在天都身上,调王庭半族之力前往萝州。”
    王庭之主没想到是这个地方:“萝州?”
    圣者瞥了他一眼,颔首轻飘飘地说:“我们当年花多大代价得来了探墟镜,到它发挥作用的时候了。”
    ……
    渊泽之地中,商淮将天都和王庭精彩的隔空骂架,风度尽失的互相抨击转述了遍,又说:“有几位圣者忧心妖血,可从未接触过此物,寻常医师连它是什么都弄不清楚,遑论辨别,而当时医者以巫医为首,他们的意思是,能否请巫医出山辨别。”
    “我们要不要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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