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逸尘摇头,拉了贞书起身道:“先吃完饭再想。”
    两人到了餐厅。贞书见桌子上堆的满满当当皆是糕点之类,又粥品也有许多种类,远处还有许多盘子内高饰着朱橙橄榄等物,想必是摆来应景的看菜。有宫女替她盛了粥来,玉逸尘见贞书端了碗尝着是喜欢吃的样子,自己也端起粥碗道:“外面围了几日没有新鲜菜蔬,也就这些东西可以吃得。”
    贞书此时心焦如燎,放了碗问玉逸尘道:“你是何打算,总得要先告诉我。”
    玉逸尘见她不肯吃,拿汤羹舀了自给她喂着道:“杜武想要摄政,总得吃些苦头。至于我,总有去处,咱们好好吃完饭再筹画,可好?”
    贞书心有忐忑吃不下饭,她本是怀着必死的心来寻他,要救他逃出生天,谁知他竟在宫里有美人相伴,佳肴在旁,过的潇洒无比。
    玉逸尘见贞书无心吃饭,笑问道:“小掌柜打算怎样救玉某逃出去?”
    贞书指了指肚子道:“我怀孕了,杜国公也是见过的。如果他还肯怜惜自己的孙子,只怕会放我一条生路,你若劫持了我,想必也能逃得出去。”
    言把自靴筒中抽出一把匕首来,抽了刀锋寒光蹭亮。
    她从一开始提出要嫁给杜禹,并要求见杜国公,就是为了能叫杜国公知道自己怀了身孕,以单薄之躯想要互得玉逸尘周全。
    玉逸尘伸手接了匕首瞧着,又怜她的天真,又怜她的一番勇气,揽她到怀中坐了叹道:“他既欲要问鼎权位的巅峰,又岂会在乎一个无家世无背景的寒女子腹中的一个小胎儿?”
    贞书道:“我知道这很可笑,可是我手无缚鸡之力,思来想去只有这一条路。我不能坐在装裱铺里听人言你快要叫人杀了,或者你已经死了,我总得要想些办法,那怕是听起来天真可笑的办法。”
    玉逸尘看她吃完了粥,取帕子替她擦过唇角才道:“你也见过我了,现在就回去吧。”
    贞书有些不可置信,愣了半天才问道:“你就这样叫我走?”
    玉逸尘笑道:“难道你真要瞧我死在你面前?”
    贞书见四周许多宫女皆垂目凝神站着,似乎也没有人听他们的谈话,但也压低了声音道:“咱们一起逃走好不好?”
    玉逸尘拉她起身道:“不如咱们出去走走?”
    贞书想大约出了这宫殿,自己或者能劝得动他,便同他一起到了外面。放了他们出门,那些御林军仍将这宫殿围的铁桶一般。他俩在高高围墙的夹巷内走着,走过一处又一处空荡的门庭,贞书问道:“这里都不住人的吗?”
    玉逸尘道:“皆清理了关在一处等着。”
    贞书见前后也无人跟着,堵了玉逸尘压了嗓子道:“不如我穿了皇后的衣服护你逃出去?我跑的快,又离的远外面的人想必也看不清楚。”
    玉逸尘仍是摇头笑着,走了许久出了延福宫地界到一宽阔空旷的地方负手站了许久,才道:“你备了许多孩子穿的衣服,还把钱都给了梅训,看来是打算好一心要跟我走。”
    贞书仰头瞧着他,见他虽笑着,眉目间却充满怜惜,自己也湿润了眼眶哽咽道:“我知道我这个样子很可笑,也很不知耻。怀着六个月的肚子与人私奔,普天下只怕再没有这样的厚脸皮。可这孩子我是必要留的,你我也必要跟着,若孩子生下来我会自己养他。我已叫梅训替我们寻个隐秘幽闭的去处,若你不爱这孩子,你就永远不要瞧他,逗他玩,只我一人带着他,好不好?”
    ☆、124|出逃
    玉逸尘弯腰环住了贞书在她肩上柔声道:“我本来很不喜欢大肚子的女人,觉得形体丑陋难看。直到你怀孕大了肚子,我竟也爱你这模样,虽有些怪异,可知要一想到腹中有个小婴儿,就觉得心内温暖无比。若我能担负必然会带着你,可是如今连自己都不能担负,又岂能带着你?”
    贞书推开玉逸尘转头盯上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所以,你是要打算弃我而逃,还是死在这里?”
    玉逸尘指了高高宫门道:“无论是逃是死,你已见过我,从此你就当我死了,从这里走出去吧。”
    贞书冷笑着推了他的手道:“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听你这些话。也不会就此走出去,若你在这里呆着,我便也在这里等着,等杜武的大军搭上云梯或者火烧宫门杀进来。”
    她仍是这样的倔犟,连他都畏惧。
    玉逸尘见劝她不动,又问道:“可想见见皇帝?”
    贞书惊问道:“他竟还没有死?”
    玉逸法道:“死了。”
    贞书摇头道:“我不要看死人,那怕是皇帝也不行。既他早晚要死,为何你不趁着他还未死时从这里逃出去,或者如今已经到了杜武找不到的地方。”
    玉逸尘仍是温温笑着,放眼四顾这空荡荡的宫城:“义气,我既答应要陪他走完他的路,怎能半路走掉。”
    贞书深深点头道:“我也是为了义气,才要跟你一起走,你既不能负他,亦不能负了我。”
    她穿一件十分臃肿的大棉长袄,又肚子鼓鼓的挺着,肩背空空荡荡,脸上还生着几点难看的雀斑。脸上神色偶尔带着嗔意,偶尔带着豪迈,皆是他最爱的样子。无论何时何地,何样的心情,只要见到她,他就不能不笑,就无法悲伤。概因她是他的信仰,是滋养他的骨血。
    玉逸尘拉了贞书手道;“那咱们仍回延福宫去?”
    贞书摇头:“我不想见皇后,她看起来并不怎么喜欢我。或者,你也曾撩拨过她,叫她如今还恨着你,连带恨了我。”
    她说这话时假装一本正经,但又掩不住心内的醋意流露在眉目之间。玉逸尘放声大笑道:“那咱们就寻个别的去处。”
    他带她横穿过一进又一进的宫殿,又一直向后宫纵深处走去。大约走了半个时辰才到了一条墙上青苔遍布,地上潮湿阴冷不堪的夹巷中。他经过一所又一所破败的院子,推了其中一座院子腐旧不堪的门带贞书走进去,内里一排又一排的屋子横排着。他俩从侧面穿过两排屋了,到了第三排中间大约七八间的时候,玉逸尘伸手推了门,拉贞书站在门前指了道:“这是我初来宫中时住的地方,我曾在这里睡了两年,无止尽的发烧差点要了我的命,可我还是挺了过来,才能走到今天。”
    贞书瞧着那潮湿的小屋里一张横排的木板床,不知为何竟想起了五陵山中那间小蓑屋。她看了许久才问道:“你一个人住?”
    玉逸尘道:“多的时候四个孩子,最少的时候就剩我一个。我总在生病,他们渐渐不肯再与我住,攀到有关系好的,就搬走了。”
    贞书问道:“那你孤身一人在此熬了多久?”
    玉逸尘道:“大约有一年时间,我记得夏天的暴雨漫过床脚,亦记得冬日的大雪覆上那通铺,将我渐渐覆盖。”
    从此以后,他无论走到天涯海角穿了多厚的衣服,亦不能挥去那深及骨髓的寒意。唯有跟她在一起,他才能在片刻间,躲过那难耐的骨寒。
    他揽了贞书回过头道:“我从这里爬出来,不是为了仍死在宫里,所以我必不会死。但是我也不能带着你走,我不能叫你和你的孩子同我一起过颠沛流离的生活。你既已见过我,就该回去和杜禹好好过日子,只要你心里记着我,便如我在,好不好?”
    贞书摇头推了玉逸尘道:“不好,我不要回去。我既来了就没有打算要回去,我会跟着你,你去那里我就去那里。若真到了叫人追杀要死的时候,好歹还有我回护着你。”
    玉逸尘伸手在她肚子上抚了道:“可你还有个孩子,你不能这样大着肚子跟我一起走。”
    贞书推了他手道:“我不能丢下他,也不能丢下你。说起来很可笑,但你能不能就当他不存在,我知道怎样带孩子,我会保证他不会麻烦到你,好不好?”
    玉逸尘牵了她的手出了这小院,两人出了深巷往回路上走着。贞书见玉逸尘样子里是打定主意不会带自己走了,心中有些悲凉,试探问道:“你既不想死在这里,要怎么才能从这宫里出去?难道要打出去?”
    玉逸尘摇头:“你猜。”
    贞书惊道:“难道真有地道?”
    玉逸尘笑道:“有。”
    贞书拉了他手道:“那我们赶紧走吧。”
    玉逸尘摇头:“我们要等时机。况且,地道年久失修,许多地方都有塌方,又地道狭长密闭,若不事先清理通顺,到里面空气不流通只怕要闷死。”
    贞书怒道:“既有地道,为何你不能带着我走。”
    她见玉逸尘不言,也知他是再劝不回转的,伸手自怀中掏了一盏小莲灯出来捧在手上问道:“你可记得这个?”
    玉逸尘双指夹了拈在手心中笑道:“这是我送你的。”
    那还是三年前的上元节,他有了差事要出宫去办,路过宫门口时,见许多宫女在那里糊莲灯。自古女儿爱俏,小宫女们也不除外,一个胆大些的擎了只莲灯笑问道:“玉公公,要不要盏莲灯去求个好姻缘?”
    太监宫女私下对食情况屡见不鲜,她们在深宫寂寞无望,寻常太监皆是形样猥琐内心奸猾之辈,是而也希望能得这英俊的太监总管一眼青睐。玉逸尘敲那小宫女的眉眼,忽而忆起个女子来,她眉毛太浓太黑,显得有些太过英气,瞪了一双圆圆的杏眼对着他遥遥长拜,口中呼着尊者。他心中忽而有些雀跃,轻拈了那莲灯在手中瞧着,马车走起,他便将莲灯揣入了怀中。
    若是不在那书店里遇到她,也许此生他们都不会再有交集,可遇到了,又纠缠在一起生出一段缘份来,算起来,也皆因这小莲灯而起。、
    贞书见他捧着莲灯不语,吸了吸因寒风刮来而略冷的鼻子道:“你曾说过,叫我拿这莲灯求一桩好姻缘。我一直留着它,就是因为除了你之外,我找不到更好的姻缘。若你执意不带我走,就带我出城到运河边,与我一起亲手放了它在运河中,叫我瞧个意趣,可好?”
    今日恰好是他们认识的第四个中元节。
    他要出逃,必要出城,不走官道也要走水道。只要跟着他出了城,只怕他就愿意带上她了。
    玉逸尘瞧着贞书,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意,柔声道:“若你真愿跟着,我就带你一起走。”
    这句话于她,无疑是音如天籁。贞书喜的攀上玉逸尘脖子亲了他两口才道:“我必不会拖累于你,若是真的有追兵逃不动了,我自会离你而去,好不好?”
    玉逸尘将那莲灯仍交到贞书手中,见她收好揣进怀中,才道:“虽则圣人不喜欢你,然则如今只有她那里才有东西可吃,咱们仍到那里去暖暖的等着,等出城的时机。可好?”
    贞书使劲点头道:“嗯。”
    自他们身后再往后走一条巷子,内里高墙大院中挤满了身着绫罗或布衣的阁主宫女们。她们已经饿了整整两天,不知还要饿上多久,屋子里太挤了住不下就挤在外头,你与我争抢地盘,我也他算着旧帐,高高的宫墙阻隔了这吵破头的女子争吵,外面持枪的御林军冷眼看着,眼神也不眨一下。
    杜禹仍站在东华门外,如今已是中午。自贞书进宫也有三个时辰了,她不出来,玉逸尘亦不出来,宫内情形一无所知。今日是上元节,若再不能攻下宫城,只怕不但凉州的平王,近处的几个亲王带要带兵来勤王驾了。
    眼看日影西斜,今日就是上元夜,持续了两天的宵禁再不解禁,只怕各坊内的市民们都要群起暴动了。杜武终于忍无可忍,抽了长剑一下令三军道:“给我放火,烧宫门。”
    这宫门厚重无比,内里巨石压上,根本无法撞开,唯有放火烧才能将其烧烂。忽而东华门上增了御林军,流矢如雨般射下来。将士们挥剑挥茅砍着,终还是有人躲闪不及中箭,落入护城河中。这边久攻不下,杜武又提一路人马到宣德门去放火。
    宣德门上守备空虚,火光一冲起来,从城门窜了上去,随风一直往内燃着。
    宫内垂拱殿,贞书往身上套着件黑色短袄,忍不住问玉逸尘道:“这两人是你从那里弄来的?”
    玉逸尘也穿着黑衣,瞧着梅福在那里摆弄尸体,解释道:“早就备好了,与我身量相等的人。”
    ☆、125|逃脱
    贞书指了另外那个肥肥胖胖的丫环问道:“所以,这个是我吗?”
    玉逸尘苦笑道:“你非要跟我走,可这宫那里找孕妇去?一会儿放火,叫先将她烧透了再烧屋子,或者能混得过去。”
    贞书心中一阵发凉,问道:“你是为了带我走才杀了她?”
    玉逸尘不忍叫贞书心中愧疚,使了眼色给梅福,梅福忙解释道:“这几日宫中生变,有些本就身体不好的宫女自然就死了,倒不用额外去杀。”
    贞书听的心中发凉,叫玉逸尘拖了手往外走着,才走出来不久,就见那高大的宫殿中火光冲天,梅福也尖叫着冲了出来。玉逸尘仍带她跑着,一直快要跑到内城门口时,才见外面亦是火光冲天。
    他拉她进了政事堂,外面风吹过来的火苗子已经扑了进来,烧着了门窗哔啵响着。两人跌跌撞撞跑进去好远,到了一间上锁的屋子门前开了锁又将门合上。玉逸尘掀了一块地板起来,找了火绒点了支高烛撑着下了两步,伸手拉了贞书下来,自己又爬上去将那地板放下,这下面是个狭窄的通道,两壁上还摆着些锄头等物。
    贞书见虽黑却也不显得压抑,急问道:“这地道通向那里?城外吗?”
    玉逸尘在前快步走着道:“那里能挖得那样长的地道,这地道只能通到玉府。”
    他们大步往前走着,地道却越来越窄。大约走了一刻钟,忽而玉逸尘回了头揽过贞书肩膀道:“现在是到护城河底了,是一段非常狭窗空气又不流通的地方,地道非常狭窄,只能容我们爬过去。你还怀着身孕,只怕会胸闷难忍,若实在忍不住就拽紧我,我拖你出去。”
    不及贞书答应,果在这地道到了头,只剩一个圆圆的容一人通过的小洞。高烛摇摆两下灭了,玉逸尘窜脚先爬了进去,贞书摸黑随后跟上。
    不知这甬道究竟有多长,贞书只觉得头上也是土,左右肩膀挤着连力都使不上。渐渐空气越来越少,她呼吸沉重心跳如鼓,仿如穿行在坟墓中,下一刻就要被闷死一般一身一身的出着汗,此时也无退路,只能一步一步往前坚持了爬着。
    宣德门被火烧开,内城门上也着了火,政事堂也着了火。杜禹持剑向里冲着,发了疯一样大喊着:“贞书,宋贞书。”
    忽而他捉到一个太监,正是与玉逸尘相互当值的梅福,他纵剑横在梅福脖子上问道:“玉逸尘在那里?”
    梅福扬高了手哭道:“玉公公在内事堂,陛下薨天了,请督察大人即刻知会国公爷,快些准备丧事要紧啊。”
    杜禹扔了梅福往后跑着,心中打鼓不止。过了垂拱殿又过了福宁殿,再过了延福宫并一众嫔妃居住的楼阁,远远就能瞧见内事堂亦是火光冲天。他心扑通跳个不住,腿软了险些趴倒在地,扬了剑喝道:“快些灭火!”
    身后呼啦啦一阵慌乱,有人往外跑着,有人往里跑着。杜武也持剑带人策马追了上来,扬手叫身后兵士们去灭火。杜禹叫风送来的灰烬呛的睁不开眼来,揉了揉眼睛就要往里冲。杜武喝人拦了道:“你发什么疯?快着人将他给我绑起来。”
    杜禹挥手挣开了赶上来拉他的人,一纵身就跳进了内事堂。
    就在迎门的入口,相挟而卧的两人,那穿着宝蓝袍子瘦高的分明是玉逸尘的身形,另一个身材矮小些的,已经烧成了焦炭不能辩其模样。杜禹只瞅了一眼,转身冲了出来往宫外跑去。
    他跑出了宫门,见督察院的几个文官们并黄子京在宫外站着,挥手道:“都跟我来。”
    督察院督察使为弹骇百官而设,本是文官职位,这种带兵打架的事情自然不是他们内行,为了保命其见也都躲的远远的。黄子京追了上来问道:“老大,要去那里?”
    杜禹恨恨道:“川字巷胡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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