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皙还记着自己第一次尝烟,是在广西出了事儿以后。
    那对道德沦丧的父子被她打破了头,血有几滴溅在她手上,她被同事带出来安抚,等到凌晨大家终于挨不住睡意打盹的时候,她无声躲在院子后面,脸色苍白,抖着手给自己点了一根。
    脸上,脖子上还有被打过的红色淤痕。
    那时候她是真怕啊,怕的要命,想像寻常人一样委屈哭诉一场,又找不到合适的对象,便躲在山垛子后头,把脸埋在衣服里闷头哭,哭累了,摸出烟来开始一根接一根的抽,最后嗓子哑了,腿也麻了,霍皙拍拍裤子站起来,眼睛通红,可是那神情,又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霍皙平静注视着窗户里自己的影子,不服输,夹着电话去翻书房里的东西:“知道了,我会准时刊登的。”
    “那最好。”
    严靳啪的一声扣掉电话。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
    最近看了好多洪水新闻,触目惊心,也很敬佩那些在一线付出的战士们,所有在南方上学上班的仙女,一定要注意安全,放假休息尽量出行慎重,照顾好家爱人,灾祸无情,你们都要平平安安的。
    明天继续。
    第十七章
    霍皙这天捅了个大篓子。
    而且这个篓子她捅的不声不响,还不自知。那天她一上班,脚刚迈进办公室,就感受到阵阵诡异气氛,所有同事都抬眼望着她,脸上情绪各异。
    拐角组长办公室里,有很大的争吵声。
    霍皙脚步一滞,茫然地问同事:“怎么了?”
    快两个月相处,她和组里同事关系还算不错,没有以前初来乍到那股敌意,大家对她也渐渐熟悉,友好很多。
    沈晏丽率先站起来,一反常态的严肃:“怎么了?你还好意思问我们怎么了,霍皙,网站专栏的事情交给你,是组里信任你的工作能力,可你怎么能这么自作主张!!”
    沈晏丽平常是最会见风使舵的,之前她见霍皙很受老杜器重,心里也知道她一个空降兵估计背景不浅,待她一直非常热情,一口一个小霍叫着,没想到这时候变脸比翻书还快。
    霍皙一头雾水,看向自己对桌的小何,小何推推眼镜,跟她低声说道:“你那个关于环保方面的稿子,出麻烦了,组长正在挨骂呢。”
    “霍皙姐,你这次可能……真惹事儿了。”
    霍皙想起来了,她说的是周五自己在报社网站专栏上写的那篇稿子。那天半夜,严靳打电话交代下来的工作。
    办公室的门被大力推开,撞在墙上,发出咚的一声。严靳面如冰霜的站在门口:“霍皙,沈晏丽,跟我进来。”
    沈晏丽瞪了霍皙一眼,一副触霉头的表情,霍皙也跟进去,把门关上。人还没等站定,严靳一把把桌上的电脑扭转进来,按住霍皙肩膀逼着她看。
    “是不是你写的。”
    屏幕上是京联报社对外办的新闻网站,最右侧生活组的头条上放着一张巨型烟囱的照片,烟囱正在往外冒着浓滚滚的黑烟,标题是加粗的黑色字体。
    ——雾霾隐形帮凶,关于金能集团化工排污真相。
    他问的口气很不好,霍皙承认,一点也没有认识到问题严重性:“是。”
    严靳一口气憋在心里,话从牙缝中挤出来:“你还有脸说是!!!”
    他转而看向沈晏丽:“她稿子之前跟你报备过吗?非报社采访为什么同意刊登!!!她是新人不知道轻重你也是吗!!!”
    沈晏丽跟严靳共事三年,从来没见过他生这么大气,赶紧撇清自己:“是跟我报备过,但是周五见稿她周四晚上才送过来,她当时给我的就是张环保选题表,连工厂的名字都没提,我问她也不说,当时情况又急,我哪知道问题这么严重。”
    身为霍皙直管的副组长,沈晏丽第一时间就撇清了责任关系。
    霍皙皱眉看着她,很不可思议:“你再说一遍。”
    沈晏丽翻了翻眼皮:“我说错了吗,你给我的资料上就说你要做环保题材,我以为你是要讲最新可应用于生活的降解材料,谁知道你要说这个。”
    霍皙不跟她争辩,很理智找到问题关键:“你把选题表拿来。”
    沈晏丽心虚,故作镇静:“那天报纸下厂,我加大夜班,带到印刷厂去了,落在那了。”
    印刷厂每天下厂印刷的东西数不胜数,遍地都是纸张文件,现在回过头去找,如大海捞针。
    霍皙紧紧抿着嘴唇,眼底冷然一片:“那天到底什么情况,你比我清楚。”
    她给她送选题表,让她审核,沈晏丽着急下班跟老公过周年纪念日,连看都没看,直接签字就走人了。
    “行了!”严靳冷斥一声,深吸口气:“霍皙,现在不是说谁的责任问题,关键在于,你知道你自己惹了多大的祸吗?”
    “我是让你去采访他们的新钢化应用技术,不是让你控诉他们!”他按住她肩膀强迫她坐在椅子上,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
    “而且金能集团是招商办下了大工夫才来的,市值几十个亿,不仅承担着市里几个重要工厂的化钢生产,还有周边村县冬季供暖的煤炭。我不说后果,你自己估量。”
    经由她手的,整整三千六百字的稿件,将金能集团在郊区违法排污,简化处理污染物过程,严重影响周边村落生态环境的事实阐述的极尽详实,还有那些照片,张张控诉。
    “所以我做错了是吗。”霍皙盯着严靳的眼睛,反问他:“因为它承担着不可或缺的角色,因为它是市里招商来的大集团,对于那些污染,对周围百姓的伤害,我们就可以视而不见。”
    严靳骤然避开她的眼神,直起身来:“我不是这个意思。”
    “霍皙,你要知道,你的正义感不能拯救苍生,你要面对的远远不止这些。”
    新闻背后,更是利益操纵。
    短短一夜之间,京联报社被推到风口浪尖,网络报刊媒体纷纷转载,同金能集团竞争的几家公司见此契机雇买水军发起噱头,抓住污染这个热词挑起轩然大波,被无数网友讨论热议,金能股价一度下跌。
    这其中牵扯的利益关系,人情往来,错综复杂。
    霍皙很轴,有点一根筋,她认为对的事情很难被人说服:“严靳,我不是一个有多崇高品格的人,我也没想拯救苍生,其实别人的死活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也怕事儿,可是我看见了,就该说出来。不说,心里过不去。”
    她望着屏幕上那些照片,最醒目的一张,是一个穿着红色衣裳的小女孩,站在家里被污水淹没的庄稼地里,捧着一块煤炭在啃,脸蛋儿,衣裳,全都是黑的,唯独那双眼睛,是明亮渴望的。
    霍皙指着她。
    “她才四岁,母亲得了乳腺癌,家里存款只有一千两百块钱,就指着那几亩地活着,我去的时候,她手里拿着烧废了的煤块,问她爸爸,庄稼里还能长出菜来吗,她爸爸什么也不说,蹲在墙角一直叹气,严靳,你说,还能吗?”
    严靳不再说话了。
    霍皙嘲讽笑着,在严靳的注视中站起来,推门出去。她手放到门把手上,半晌又低头道:“写它的时候热血上头,确实没考虑那么多,可是一切后果我会自己承担,不会连累你们。”
    严靳气的脸色发白,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说的容易!”
    ……
    事情闹得很大,连一向乐观的主编老杜都犯难了。
    他在办公室里不停叹气,愁眉苦脸的。一口一个小霍啊……
    “小霍,干这事儿的时候你是怎么想的?”
    霍皙杵在屋里,就一个原则,坚持认错,死不悔改:“主编,我干都干了。”
    “那你干完,后悔不?”
    “不后悔。”
    “现在也不后悔?”
    “不后悔。”
    老杜叉着腰,深呼吸,摆摆手:“你快走,今天别让我看见你。”
    霍皙关门出去,老杜想了一会儿,又给气乐了,从业这么多年,刺头兵没少见,但是出了事儿这么理直气壮软话都不说一句的,真就她一个。
    严靳跟他承认错误,率先揽过责任:“主编,稿子之前我是看过的,我求功心切,以为会是个重磅新闻,没想到给报社带来这么大麻烦。”
    老杜是个人精,冷哼:“你严靳会犯这样的错误?”
    说完,老杜坐下来,开始沉思:“一个上午,咱们集团已经有三位高层给我打过电话了,就不说那些政/府办公室给咱们的施压了,这件事影响很大,听说都已经惊动了环保部门,我看这样吧,这几天小霍先停职,等待后续处理。”
    “还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严靳迟疑,斟酌再三,问老杜:“要不让她写一个错误报道的声明,或者致歉信,把影响降到最低?”
    老杜摇头:“她那个脾气,能愿意?再说了,干咱们新闻这行,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她报道的本身也是实情,你这么做,太伤人自尊。”
    “现在网络有多发达你我不是不知道,倒也不见得是件坏事儿,民众们一旦引发热议,被推到那个位置上,我就不信它一个金能集团还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不成?”
    京联成立这么多年,一直在主流媒体中处于一个不温不火的位置上,这次被霍皙这件新闻这么一闹,反倒被很多人关注起来,一个上午,报社官方微博多了几十万粉丝。
    老杜身为主编,也不得不权衡利弊。关起门来,他和严靳说小话。
    “先让她停职,看看情况,如果实在平息不了,让她引咎辞职也算对上头有个交代,如果闹大了,我们干脆来个硬性跟踪报道,破釜沉舟。”
    严靳听明白了,这事儿如果碍于种种关系不能平息,把霍皙拉出去,当靶子。
    如果被民众和官方重视,掀起了波澜,他们继续报道,名气和荣誉都是报社的功劳。
    严靳沉默,想到霍皙之前反问自己的话,心里很不是滋味。
    ……
    今天晚上艳势人来的很多。
    乌泱泱一大帮,有些平日里很久没见的都被点了名,老板站在门口,拿着对讲机迎来送往,笑脸相逢。
    这地界在八大胡同后面的一条巷子里,早先是个破四合院,地皮还没被炒起来的时候被人相中买下扩建开了私人会所,在原有基础上修了个二层小楼,整体采用中式晚清的建筑结构,古色古香中又带了那么点洋风格。
    说起八大胡同,老北京都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
    推开艳势两扇对开的院门,入眼的先是两只釉里红的瓷缸,一汪养着莲花锦鲤,绕过庭院进了正房,屋里挂着旖旎的大红帐子,墙角的唱机放的是老上海时期的唱片,东边的墙上铺着两米长的手工苏绣,南边挂着风流雅仕的名画,一幅一幅,大红的国色牡丹,描金撒银的凤凰,潋滟的美人儿出浴,屏风错综复杂的隔开一个又一个格间,保证了客人绝对的隐/私空间。
    你走过去,偏偏又能从那缝隙里望见一二。
    一张张罗汉床上,摞着锦缎,堆着丝绸,有人在里面正儿八经的低声谈事,也有人在里头鬓影凌乱,美人娇/喘。
    那种欲语还休,那种潋滟无边,人来人往早就见怪不怪,似乎习以为常。
    老板给这地方取名叫艳势,要的就是一个艳字。虽然打着高级会所的名号,可是也从来不见对外营业,要的就是讨这些子弟欢心,由着他们性子,怎么高兴怎么来。
    二楼拐弯第三个包厢,那是宁小诚他们这伙人的据点。
    用小时候的话说,那是老窝,孩子们的背着家长聚众开小会的地方。专门出坏主意的地方。
    可是今天,那几个常客都没在,就宁小诚一个人。
    他坐在电视前,两只手支在沙发椅背上,正聚精会神的看着屏幕里的走势图。
    他最近在跟进一支国外的风险证劵,瞅准了涨势一口气往里投了不少钱,想着狠捞一把,这几天一直盯着,就住在这地方没动,眼前正是收线的最好时机。
    宁小诚是做风投起家的,但是干风投这一行都知道,赢的多,输的也惨,最初那几年他年轻,刚入行,心态不好,有时候一个晚上能赚几千万,可输的时候也就那几分钟,几次大起大落,人就颓了,每天窝在艳势这个销金窟里醉生梦死。
    最后还是沈斯亮看不下去了,踢门进来,拎起镇着红酒的冰桶顺着他头发往下浇,那冰凉的水惊了宁小诚怀中衣衫半褪的美人儿,也清醒了他头脑几分。
    他说,小诚,输就输了,再惨还能惨到哪去,大街上要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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