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表哥卢归璞年纪相仿,某些方面有些像。
    舅父出事之前,卢归璞除了想着从戎,整天沉醉于刀枪兵法之外,对别的事,一律都是大大咧咧懵懵懂懂的。加上两人从小一起长大的缘故,双鱼总觉得他对自己就如兄妹一般,更没遇他私下对自己表露过别的什么心绪。即便后来得知卢嵩做主,决定让两人年后定下亲事,双鱼记得他当时的第一反应也是诧异,仿佛从没想过这事一般,随后才高高兴兴地答应了下来。
    几年前,舅母还在世,她那时也已经有些知人事了,有一回无意听到舅母和舅父谈论自己和表兄卢归璞的将来时,她就知道,这是舅父舅母的希望,也是水到渠成的一件事。
    表哥卢归璞,确实应该是她这辈子最好的归宿了。
    到庭州认识荣平后,有时会让双鱼产生一种仿佛看到了卢归璞的亲切感,所以对他印象很好。一开始没什么。后来慢慢感觉到他对自己似乎有些不一样。
    荣家本是开国八大柱国之首,门第显赫,还出过荣妃,倘若不是当年朔州之变,荣平今日也是国公府的嫡世子,正经的皇亲国戚,分位贵重。
    况且除此,以自己今日朝不保夕的现状,她也实在无意再多生别事,所以觉察到他对自己仿佛有了好感后,就一直刻意与他保持着距离。
    双鱼便道:“容小将军还没回去?有事吗?”
    荣平有些不敢看她眼睛,期期艾艾地道:“……你明天就走了……我就是……想来问问,还有没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
    双鱼微笑道:“没什么了。前些时日一直得到小将军的照应,趁着走之前,我一并向您道声谢。”
    荣平哦了声,站着不动。
    双鱼道:“不早了,荣小将军要是没别的事,也早些回去休息吧。我先进去了。”
    她朝他点了点头,抱着收起的衣物转身往里去。
    荣平望着她背影,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忽然哎了声:“沈姑娘,等一下!”
    双鱼停下脚步,转过头:“荣小将军还有事?”
    荣平看了下四周,见没别人,上前一步,鼓足勇气,低声结结巴巴地道:“沈姑娘……我……我第一眼看到你就……”
    没说两句,他的脸就已经涨得通红,跳过了这段。
    “……你要是觉得我也还成……我立马就去跟我爹说……我会照顾你一辈子……”
    他停了下来。
    双鱼没想到他会开口,有些意外。迟疑了下,便道:“荣小将军,我知道你是同情我的父亲,继而同情我,谢谢你的善意,我心领了。”
    “不是!我不是同情你!我是真的喜欢你——”荣平听她仿佛曲解了自己的意思,有些着急,急忙忙地要解释。
    双鱼微笑道:“起先我都没机会跟你说。我不是有个表哥吗?他名叫归璞,和你差不多的年纪。我们在家时,我舅父做主替我们定了亲。倘若不是后来出了这样的意外,我们这会儿应该已经成了亲的。倘若这次万幸能够渡过难关,日后等小将军你逢大婚之喜,我和表哥一定过来讨一杯水酒喝。”
    荣平呆住了,嘴巴微微张着。
    ……
    翌日早,双鱼在荣恩派遣的人的护送下动身离开庭州。
    荣平还是过来送她出了城,最后目送一行人的背影渐行渐远,直到看不到了,回去向父亲回禀。
    荣恩见他闷闷不乐的样子,知道大约是和双鱼离去有关,心想派他多做事,过些时候也就忘了,便问儿子:“七殿下还没回来?”
    荣平没精打采地应了声。
    “等他回来,你给我在他边上多学着点!别没事整天想着乱七八糟的东西!不长进!”
    荣恩板起脸教训儿子。
    ……
    段元琛是在半个月后才回的庭州。
    荣平这些天被父亲驱策的像只陀螺,渐渐也就没空再去哀悼自己那段还没来得及开枝散叶就被掐了的恋情,但偶尔想起来,心里难免还是感到沮丧,这天傍晚,霞光满天,随同段元琛从操练场归来,看到天边几朵形状婀娜的云霞,就又想起来双鱼,忍不住叹气:“表哥,你的心肠可真硬啊!她都这么求你了,我看着都心疼,你就这么把她打发了回去!要是皇上迁怒于她,我看你于心何安!”
    段元琛往京城去信的事,只有双鱼和荣恩知道。
    段元琛瞥了这个表弟一眼。
    沈家的那个女儿走了已经这么多天了,他这个表弟到了现在,提及自己冷待她时,神色依旧还是不满。笑了笑:“舅父叫我多派事给你做。看来还是让你太空闲了。”
    荣平出神片刻,最后叹了口气:“算了!我再想她也没用!她都已经订了亲,有心上人了!”
    段元琛转过脸。
    “她有个表哥,两人青梅竹马,感情不知道多好!要不是卢家出了事,两人这会儿都已经成亲了!”荣平一脸的沮丧遗憾,看向段元琛,“表哥,你说我怎么就这么时运不济?我要是早些遇到她就好了!”
    段元琛挑了下眉头,不置可否。
    “我知道你心里一定在笑话我。算了!不跟你说了!”
    荣平夹紧马腹,催马纵跃而去。
    ……
    至晚,段元琛在书房里,忽然下意识似的,停下手里的笔,抬头看向角落里那张后来多出来的桌子。
    他刚回来没两天,还没想起来叫人搬走。
    沈弼的这个女儿,已经走了,就在半个月前。
    她的离开,他不得不承认,就和几个月前她的到来一样,都令他有些措手不及。
    她曾抄写过的那些经籍,连同笔墨纸砚,此刻也还整齐地撂在桌面一角上——就仿佛她还会进来,向他恭敬地行过礼,接着坐过去研磨提笔,开始抄写那些他其实根本没半点用处的经书似的。
    段元琛的印象里,她在这个角落里时,总是异常的安静,连翻书也不会发出半点响动。甚至有时他若是不抬头,就仿佛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
    段元琛起身过去,拿起一册她留下的已经抄好的经籍。
    她的字体峻丽,自具风格,不像一般女子书法,往往娟秀而圆润。看的出来,是经过大手指点,自己也下过一番功夫的。
    他慢慢地翻看着她留下的抄本。
    一阵夜风从窗中扑了进来,掠动烛火。忽明忽暗的烛影里,他忽然想起了那天深夜他回来时,意外地发现她因倦极趴在桌上睡了过去的一幕。
    当时烛火恰好燃尽,熄了。
    黑暗里,鬼使神差般地,她落到了他的臂膀里……
    身后那扇门忽地被人轻叩了下。
    段元琛心微微一跳,转过了头。
    轻微“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原来是都护府里那个在他这里伺候了多年的荣家仆妇,给他送了壶茶。
    那个仆妇知道段元琛的习惯,放下了茶水,便轻手轻脚地转身要出去。
    段元琛合上了手抄,指着桌,温声道:“容妈,明天把这张桌给收拾掉吧。”
    第20章
    一个月后,双鱼回到京城,当天落脚在北门驿舍里的时候,直接就被塞进一辆从昨天起就等在那里的青毡车,穿过大半个皇城,最后从侧门给拉进了宫里。
    车最后停稳,她下来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长途赶路过后,人有些晕晕乎乎,一时辨不清东西南北,四面黑沉沉的,抬头只见深蓝夜幕勾勒出的重殿叠宇。
    “咱们这是往秀安宫去的路!”
    六福凑到双鱼边上,告诉她。
    跟着前头那四五个打着灯笼的太监往里再走了段路,双鱼终于认了出来。
    这里确实就是她离京之前曾短暂住了些日子的秀安宫。
    宫门口亮着一团灯笼,站了些人。走的近了,双鱼认了出来。
    安姑姑领了五六个宫女,仿佛已经等了有些时候了。
    “姑姑好!奴婢和沈姑娘回喽!”
    六福立刻凑上去问好,嘴巴挺甜的。
    他自己是徐令收的最后一个小徒弟,虽然年纪小,但这宫里至少半拉子已经被小太监唤作“爷爷”的各监司老太监见了他,也是要带笑脸说话的。
    但他在安姑姑跟前却不敢有半点不恭——就连他的师傅徐令,对安姑姑也是十分客气。
    安姑姑露出笑容,点了点头,目光随即落到双鱼的身上。
    或许是灯笼皮里照出来的光线比日光朦胧了的缘故,双鱼见她望着自己时,神色柔和,柔和的甚至让她感到有些不真实。
    “姑姑。”
    双鱼略带了些拘谨,唤了她一声。
    安姑姑点了点头,吩咐近旁一个大宫女:“素梅,引沈姑娘去安歇。”
    那个名叫素梅的宫女应了,到双鱼面前,微微躬身道:“沈姑娘,请随奴婢来。”
    双鱼站着没动。
    她这趟回京,路上急赶,名为复命,实则急着回来等皇帝的最后宣判。虽然明知这时候开口询问并不恰当,但心里实在是牵挂舅父和表兄,迟疑了下,看向了安姑姑。
    “你舅父正在入京的路上。不日应能到了。”
    安姑姑仿佛知道她的所想,没等她开口,便说道。
    虽然不是自己最期盼的那样,但这个消息,也不算是坏。
    召舅父进京,自然是皇帝的意思了。
    虽然还不知道皇帝的意图是什么,但至少,她应该很快就能和舅父见面了。
    这趟回来,她能感觉到来自于这个安姑姑对自己的亲近和善意。以对方在宫里的地位和威仪,也根本没必要和自己虚与委蛇套近乎,所以虽然还不是很不明白她态度转变的原因,但多一个愿意和自己亲近的人,总比树一个敌人要好。
    双鱼便向她低声道谢,态度十分恳切。
    安姑姑道:“不敢。姑娘你一路劳顿,先去歇息吧。”
    双鱼随宫女素梅安置了下来,辗转无眠。
    第二天,皇帝并没召见她,安姑姑也没露面了。
    秀安宫原本是供新入宫的秀女暂时居住的处所,若逢选秀,可以想象这里有多热闹。但后宫已经多年没有选秀,所以现在这里很是冷清。偌大的地方,几十间房,除了负责日常扫洒的几个太监宫女,就住着双鱼一个人,连白天也半晌听不到半点动静。
    素梅是个有资历的大宫女,但对双鱼的态度却十分恭敬,人也很细心,服侍的无微不至。
    双鱼在秀安宫里住了几天,犹如被困鸟笼,心里十分焦躁,但这里是皇宫,没有许可她不也不能擅自乱闯,更不可能跑去皇帝面前问他到底打算如何处置自己的事,无可奈何,只能留在自己能走动的这个秀安宫里等待着消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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