鄄京城变天了,魏家的天下最终还是回到了魏家子孙手中。仅剩的三位元老大臣,年纪一大把了,在太皇帝的遗像前激动地泣涕涟涟。
    朝中有太多的事情需要怀觉出面主持,太后就是紧要的一宗。她与萧弁内外串通,将幼帝驾崩的消息瞒地密不透,耍着全天下人玩。不仅如此,甚至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个孩子冒充皇帝,这般擅权专政、狼子野心,九族可诛!还有就是官僚班子的整顿、对外的征战等等太多事,而每一件又都是惊动天地的大事。
    元老们表示国不可一日无君,王爷早日登基才是正事。
    可罗十月却还在与死神相搏,她能不能活下来,全看这三日。怀觉守在她床边,寸步不敢离。一切只能推后三五日。
    怀觉只是将怀法留在宫中,替他处理一应事务,而他衣不解带地守着十月。还真让妙心说中了,因为昏迷,十月不能自己吞咽。参汤、药汁,都是怀觉一口一口,嘴对嘴喂进去。可还是多半溢了出来,她根本吃不了多少。
    怀觉没办法,只能贴在她耳边轻声哄着,“药苦归苦,可施主多少也应该进一些。贫僧与施主打个商量...若是施主能咽下去两口,贫僧就讲个故事给施主听,好不好?”
    躺在床上的人没有回应。
    怀觉喝一口苦涩药汁,一点一点渡进她口中,“乖....第一口....”
    深褐色汁水从十月唇角溢出,和尚用巾帕轻轻替她擦了,“看来施主喜欢听故事,那就再喝一口,喝完了便讲给你听....”
    渡过第二口...
    和尚面色平静,故事从十年前宣州王的出生讲起一直讲到现在。语音低沉、故事跌宕起伏。因为皇位之争,小王爷被追杀,护卫们中了埋伏,他的母妃因为想要保护他而惨死,后来小王爷被两名刺客掳走。他一度以为自己就要没命了,可是却在名不经传的小镇上被一个叫做罗十月的小女孩误打误撞救走了。
    想到那段往事,和尚的心情苦乐交织,不知该如何诉说,他握着十月没有受伤的手,“施主知道贫僧最后悔的是什么吗?贫僧此生最恨的,就是当时年纪小,心有余而力不足。”他低头看看她的表情,可惜,十月脸色苍白依旧,眼窝凹陷,闭目不言,“因为贫僧的无能害了她。当年出事之后贫僧回去找过她,可那时侯她已经不见了,那方小院子也化成了灰烬,贫僧只找到多副烧成焦炭的尸骨。再后来,贫僧被护送回京城,可是母妃已逝、父皇病重,而皇兄...”和尚苦笑,“施主听到这里是不是就会以为贫僧是因为这样才出家的?”和尚捏了捏她的指腹,“那施主就猜错了。失去护持只是原因之一,还有个原因才是贫僧一直耿耿于怀的。那便是罗家,贫僧自认为罪孽深重,每每想到那一把火可能烧死了自己的恩人,贫僧痛不能当。是以,决然出家。”
    怀觉握紧了十月的手,“可是,我佛慈悲,佛祖可能已经将当年的小恩人送到贫僧身边了。”说着,怀觉便俯下身子去,指尖描画她的双眉和双眼,“想知道贫僧的恩人是谁吗?”他笑笑,一天一夜的煎熬,和尚的下巴和唇周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怀觉轻触她的脸颊。如果罗十月清醒着一定会左右躲闪他的胡茬,怀觉说,“想知道也可以,不过,施主得醒过来,贫僧想亲口说与施主听。还想问问,以身相许作为回报是否可行。”
    和尚将十月的被角仔细掖好,最后往她额上印上一个轻吻,“天色晚了,好好睡一觉。希望明日一早可以看到施主睁开眼睛。”
    怀觉没有离开禅房,将十月的幔帐放下来。自己在地上打了个地铺,就在那里睡。一方面方便他随时查看十月的情况,另一方面,萧弁和惊鹊楼楼主失踪,遍寻不得其踪,他怎么能放心她独自在这里?睡前,怀觉多看了几眼放下来的幔帐,心里知道里面安稳地睡着人,这才闭眼睡去。
    怀觉做了一个梦,梦里他看见头顶上的幔帐被人从里面打开了。模糊中,他看见从里面探出一个人,长发垂在胸前,朱唇、俊眸,双颊红润健康,眉心一捧莲,她坐在床上朝他笑,就像小时候一样,双眼笑成两弯月牙,里面亮晶晶的。
    怀觉从未如此高兴,从地铺上一跃而起!
    甚至忘了问她为何会痊愈的如此之快。
    怀觉听见十月喊他小昭哥哥,便连忙往前去,可他却发现自己越往前走,十月就越往后退。眼见着她退到了墙边,怀觉着急,怕她挤压到背上的伤口,想张嘴提醒她,却发不出声。十月仍旧在后退,面目也开始模糊了,那墙面竟然诡异地吃进了她的半边身体!
    而怀觉却无能无力,不能伸手拉住她。
    “月月——”怀觉猛然睁开眼,一双黑眸尚留有余惊。
    房中留了一盏油灯,豆大的灯火莫名带了一种凄凄惶惶之意,和尚的手背搭在额头上,“....是场梦。”此时刚过子时,怀觉起身,掀开帷幔。亲眼见到十月还踏踏实实地躺在那里,怀觉暗中舒了口气。
    可他忽然发现她好像有些不对劲。
    因为罗十月的脸色原本是苍白的,这会儿却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潮红。
    怀觉心中一惊,立马伸手探去。果然,手脚都在发烫,她浑身都在发热。
    “妙心——”
    后半夜,怀觉几乎没有合眼。
    天色大亮之后,怀法匆匆回了摩诘寺,“主上!属下连夜搜捕,终于在原丞相府白月斋的地下发现一条密道,此密道正可通往隐身的惊鹊楼。那惊鹊楼竟是城中的妓/馆‘胭香堂’!”
    怀觉肃然而立,“如何?”
    怀法面相棱角分明,一双单薄的眼皮儿充满锐气,“查探无误,萧弁与刘莲皆在其中。主上,是否要现在动手抓捕?”
    萧弁与惊鹊楼合伙害了他的母妃,这个仇,他必定要亲手报。
    怀觉与怀法走后不久,在院中帮着师兄提水桶的弥生“咦”了一声,“怀法师叔你怎么又回来了?”
    从来不苟言笑的怀法居然对弥生笑了,“师叔自然是有事办才回来。弥生好好干活,回头师叔有奖励。”说这话的时候,怀法与弥生擦肩而过。师叔难得赏一个笑脸,弥生摸着光溜溜的脑袋扭身看他,小脸上带着憨憨地笑,“师叔,弥生知道了!”
    进胭香堂根本没费什么力气,里面的女子不少。怀法一声令下,这里面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被扣在大堂。可他们本身也不是真正的沦落风尘之人,眼看怀法带人径直前往后院,那里正是刘莲的藏身之地!
    “啪!”一只茶碗砸得粉粹。堂中女子瞬间齐齐亮出了宝剑,直冲怀觉而去,怀觉岂真是手无缚鸡之力?当下广袖一扫,那十几把铮亮的宝剑被卷做一团,骤然甩出,宝剑一堆破铜烂铁似的“哗啦啦”砸在门面上。
    怀觉眉目冷厉,“全都给本王拿下!”
    等他真正见到萧弁的时候,他才明白什么叫做吃惊。
    眼前的萧弁根本不是他曾经认识的萧弁。他坐在圈椅中,他的身上有伤,看到怀觉时因愤怒而发出粗粝的喘息声,可手脚却是无力地垂下去,像是被剪了舌头而且挑了手筋脚筋,唯有深渊似的眼睛怨恨地瞪着所有人,是所有人,包括他身边站着的持剑对外的刘莲。
    可刘莲看萧弁时却是一脸癫狂的宠溺。
    “你们谁都别想从我身边抢走他!他是我的!是我的!那个女人不行,和尚更不行——”刘莲歇斯底里,剑都拿不稳。
    怀觉面上不动声色,可心中却暗暗吃惊。这个女人到底是多疯,竟将一代枭雄弄成这样一副鬼模样,囚禁在身边。
    一残一痴。
    怀法叫一声,“主上?”
    怀觉双手早已握成拳,想想自己的母妃,想想现在还昏迷不醒的罗十月,对萧弁的恨如滔天凶浪。可看他被自己的棋子囚禁,他变成这样,或许比自己动手杀了他还要令他痛苦。
    怀觉松了双拳,临走前留下一句话,“就让他俩终生作伴吧。”
    “是!”
    转身后,刘莲忽然很高兴地扔了剑。而他却听见萧弁嘴里发出的咿呀吼叫,之后“扑通”一声圈椅倒地。或许是被怀觉那句“就让他俩终生作伴吧”激怒了。
    出了胭香堂,怀觉手持念珠,深深地闭上眼睛,“阿弥陀佛.....”
    了却了一桩夙愿,眼前唯有对十月的挂念。
    但,天不遂人愿。怀觉尚未回到摩诘寺,寺中僧人匆匆寻来,满面急色,“主上,躺在禅房的姑娘突然不见了!”
    ☆、36
    “驾——”
    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疾驰狂奔,一路扬尘乍起,早已将鄄京城甩在遥远的北方。而驾车的人依旧频繁扬起手中马鞭,“啪——”
    双马吃痛,只管撒蹄狂奔,将车身轻轻重重地颠起又抛下。
    “公...公子!”墨笛跌跌撞撞地抓着车壁出来,马车冲起的疾风将她的声音吞噬。墨笛大声喊,“公子,慢些吧。这样颠下去,十月会没命的——”
    “公子——”
    却看驾车的人哪是什么公子,那人眼皮儿薄薄地半垂着,分明就是一身僧衣的怀法。他就好像没听见墨笛的声音一样,将手中马鞭甩的震天响,“驾——”
    猛地一个颠簸,墨笛轻呼一声,整个人被摔进了车中。
    摇摇晃晃的马车中,躺着无声无息的罗十月。她是被易容之后的天音从被窝里抗出寺庙的,身上还穿着怀觉的宽大里衣。可原本雪白的里衣,因为马车颠簸太厉害,伤口挣开了,雪白的里衣赫然染上了点点血渍。昏迷中的人兴许痛苦难当,一直不曾有过反应的十月竟微微拧起了眉头。
    墨笛无法,扑过去抱住十月晃荡的身子,朝车外高声喊停车,“她伤口裂了,公子这样会害死她的!既然不想她活,何必还要大费周章地救出来呢?”
    也不知是她哪一句话起了作用,暴躁的马车慢了下来,最后停在一家农户院前。
    时近黄昏,中秋已过,林中寒鸦归,未入冬,却已经有了寒荒的前兆。马车停了下来,两匹狂奔的黑马,大汗淋漓,长鸣一声,四蹄无章地原地踩踏。天音抬手撕下了脸上的伪装,他就是凭着怀法的模样混出鄄京城的,这会儿露出了雌雄莫辩的精致五官,他也是喘着粗气的。一把将手上的马鞭扔了,转身探进车中,神色紧张。天音问的急切,“她怎么样了?”
    墨笛正跪在车中固定罗十月的身子,闻言,算是松了一口气,“伤口崩开了。右臂和后背的伤最严重,都在流血。”墨笛皱眉,“公子,她这样根本不能随我们上路。不如....”
    天音不等她说完瞪了墨笛一眼,那一双狐狸似的眼睛不仅能魅惑人,更懂得如何传递主人内心的不满。上斜的眼角尤其勾勒出不容置喙的威慑,“不如什么?不如把她送回秃驴窝?”
    墨笛一时噤声,跪在原地垂下头去,低声认错,“奴婢逾越了。”
    农家小院传出几声狗吠。
    天音将罗十月抱过来,入目便是她身上伤口氤出的血。天音的脸色沉了沉,他本就长相阴柔,当面色暗沉时,极容易给人一种胆战心惊的感觉。
    “什么时候轮到你在本公子面前指手画脚了?若不是念在你服侍本公子多年的份上,你那根舌头也不必留着了!”言下之意是嫌她多嘴。
    天色很快暗下来,天音将十月用备好的粗布衣裹了,抱下车。这时候小院的女主人正好出来,年纪在四十上,身后跟了条土黄的小土狗,面有疑惑,“你们是......”
    天音抱着昏迷的十月赶忙上前一步,神色急切而诚恳,“这位大姐,晚辈与娘子回乡省亲,不想归家的路上遇上劫匪。钱财被抢光,娘子受到惊吓,腹中两月孩儿竟不保。她身子受亏,晚辈本想求医,可走到此地天色已黑,大姐能不能..行行好,收留我们一晚。”
    小土狗汪汪两声,摇着尾巴,两只黑溜溜的眼睛看着天音。
    那女主人面相上就带着一种好相与的模样,听了这话,略有犹豫,瞧那被郎君抱在怀中的姑娘面无血色,明显虚弱,最后点点头,“那进来吧。村东头有大夫,我让我男人去请来。”
    天音感激连连,“谢谢大姐!他日晚辈定当以涌泉相报!”
    .......
    秋去冬来,转眼三个月已过。冬雪飘扬,鄄京城百姓早已裹了厚衣。晨起,寒意森森,有小贩已经踩着地上一层薄雪走街串巷,吆喝一嗓子“热粥,热热的米粥嘞~”口中便呵出又长又白的热气。附近便会有几家打开木门,抄着手要上两碗热粥。
    三个月的时间里,大汤头一件顶顶要闻便是新帝登基。话说那新帝,未登基前便以慈悲得民心,如今乃是众望所归。键赋税、赦天下、边关休战。铁衣戍边辛勤久,最让大汤人欢庆的是征战多时甚至几年未归的男人终于与家人团聚,眼下临近年关,今年可过一个团圆年。
    早朝归来的怀觉,头戴通天卷云冠,身着五爪玄色金龙袍,腰缠金玉大带,脚蹬云头履,宽袍大袖在寒色中鼓风而动。这位年轻的帝王,风华绝世。
    他立足于丹璧前,眼望青天,再看这高堂殿宇,空荡只他一人:他人是可以团圆了,朕,却是实实在在的孤家寡人。
    怀觉与罗十月已经足有三月未见。从她失踪后,他便一直派人寻找,两个多月前怀觉便收到消息,她竟是被同门偷偷带回了芜水。对于她同门的这种行径怀觉是既不能理解也不能谅解,原是想将她立马接回来的,可他知道她伤的严重,十天半月根本不能痊愈,若是强行将她接回来,路途遥远加上天已变凉,路上受苦的还是她。
    心中虽不忿,可还是忍了忍。他总觉得自己处理完了眼下的要政自己总能抽时间亲自接她回来,或者她若是养好了伤突然回来见他也说不定,若是真的那样便太好了。
    怀觉忙了整整三个月,从落叶飘零忙到大雪漫天,他没能找到时间去接她。而同时他也没等到十月的身影。
    但和尚是个心思周全的人,他放了人在芜水,隔上一段时日便会有罗十月的近况传回鄄京,所以和尚对十月的情况不说了如指掌,可却也是掌握个八九不离十的。
    无奈距离遥远,怀觉心里的牵挂一天天积淀,越来越浓,而此时竟生出些茫然:她好像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过对自己的想法。
    怀觉转身闷头往章天殿走去,目光盯在前面的石面上,他知道她两个月前就能下床走动了,心中不免怪罪,“竟然一封信都没有写来。”
    什么女人!
    暗恋中的和尚心思多变,长眉拧成麻花,“她那个师兄总围着她打转,朕是不是早就被挖墙角而不自知?”想着想着,心里便不安起来。
    怀觉突然停住脚步,问身旁的怀法,“庭君,你说一个男人会无缘无故对一个女人百般看护吗?”
    怀法本名刘庭君,这还用多想吗?他一个百年光棍都知道,“启禀皇上,一个男人不会无缘无故对一个女人百般呵护,都是有缘由的。除了家中老母,要么是有求于此女,要么就是女人于他有恩,不过通常所见的是求偶。”
    求偶....
    怀觉眉头耸/动,不满的看了怀法一眼,抬脚进了大殿。
    怀法也不知自己说错什么了,主上看自己的眼神竟带了“闭嘴”之意。怀法肠子一通到底,说话不会拐弯抹角,通常闭嘴不言,张嘴就是大实话。
    下半晌的时候,天放了晴,太阳从云层后露出脸来,凄凄惶惶地挂在云头当摆设。
    天意寒冷,但皇城东林练马场上赛事激烈,一个个热血沸腾的汉子竟然光了膀子纵马驰骋。零星薄雪被马蹄子碾进泥土中,雪泥混作一谈。
    “啪——”马鞭甩一个空响,四马同时一冲而出,
    “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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