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和问道:“前前后后应该是一个人,这种亡命之徒最不喜拉帮结伙,都是独行侠,何况能四进四出刺杀萧禧的,绝对是难得的高手,千里挑一,很难遇见两个都对萧禧的人头感兴趣的。”
    想了想,继续道:“若是平虏救国的志士,抓了他岂不是激起民愤?”
    晏子钦道:“不会,我能答应岳父,若凶手是宋人,便找个辽人做替死鬼,并不是甘心弄虚作假,而是坚信此事和于卿有关。他投奔辽国做了幕僚,屡次进谏辽帝都是为了撕毁澶渊之盟,鼓励辽国增强兵力准备再战,可萧禧却是休战派的领袖之一,并且坐上了访宋使臣的位置,于卿视其为仇敌,能借着他的死挑起辽宋争端岂不是中了他的下怀?”
    杜和道:“敢在京城公然指使杀人的也不多,于卿算一个,如果这件事也是他谋划的,这个人未免太可怕了些。”
    晏子钦道:“有些线索不是一两天布置好的,而是一辈子乃至几代人的用心。咱们要对付的不是于卿,是他们潜伏多年的诡计。线埋得这么深,萧禧一定不是最大的筹码。”
    杜和道:“难道……皇帝其实是辽国人?”他说着,笑了起来。
    晏子钦知道他在胡说,也随之一笑,道:“记好了,今晚不过是带你看看周遭环境,千万不要惊动萧禧或是别的人,速去速回。”
    到了会同馆,果然有佟慧的人前来接应,从后门无惊无险地进入会同馆院内,接应的人留下一句“完事了去后门找我”便默默离开。此处树木本就繁茂,到了夜里更是漆黑一片,微风吹过,声若枪戟,鬼影幢幢,吓得杜和一阵激灵。
    “不好不好,夜里来什么也看不清。”杜和强装不怕,怒道。
    晏子钦道:“夜里自然有夜里的好处,行刺时便是夜里,而且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晦月,有些细节在白日下推演不出来,夜里反倒真切。”
    杜和道:“那人也真是的,也不留下一盏灯笼。”
    晏子钦道:“留灯笼?是要我们自曝行迹,让所有人都来抓咱们吗?”他越发觉得明姝给他出了个馊主意,明姝起码不怕鬼神。再想想,她虽不怕鬼,可难保不弄出别的什么幺蛾子,各有千秋,只能笑笑。
    他这几天在此处细细勘察,早已轻车熟路,很快就找到了一堵矮墙。
    “你摸摸看,这墙头的砖有新的脱落痕迹,应该是刺客留下的。”晏子钦说着,指了指西方,围墙内亮着灯火的楼阁,“那里就是萧禧遇刺的房间,距此一百步,凶手就是从东墙越入,潜行刺杀的。”
    杜和摸着砖,果然在靠近院内的位置微微凹进去一块,很浅,斜坡状,正好是一只鞋的宽度。
    “这凶手也真奇怪,一脚把砖踩出个豁口?”杜和惊讶道。
    晏子钦道:“任大人说可能和凶手无关,可能是之前就有了,别人没在意。只是痕迹出现的位置太特殊了,正对着萧禧的房间,哪有这种巧合。”
    杜和道:“说不定凶手穿着一双铁鞋。”说完,又踩了踩脚下的灌木,道:“这些破草是之前就被踩塌了吗?”
    晏子钦道:“不是草,是含笑花。”又想了想,道:“我们上次来也没践踏花木,恐怕是刚刚才被你踩塌的。”
    杜和无语,赶紧跳开,道:“这不是帮了倒忙,毁了你们的证据!”
    晏子钦道:“时间紧迫,别管那么多了。”
    正说着,却见杜和已然翻上墙头,围墙本就不高,他用手一乘就骑了上去,还招呼道:“快上来!”
    晏子钦惊道:“你别莽撞,不远处就有巡逻的辽兵。”
    萧禧毕竟信不过宋人,外围由宋国禁军负责,内部全是萧禧带来的辽人,人数不多,纵然屡次发生行刺,兵力也仅够巡逻,不够把内院围成一只铁桶,他们和辽人语言不通,有了误会不好解释。
    杜和道:“既然来了,总不是为了看一堵破墙,又不是尸体、伤口,这些零零碎碎砖砖瓦瓦,我可看不出个子午卯酉。”
    说着就翻身跃入院内,晏子钦看无可挽回,只好跟着他跳进去,落地时脚下一滑,险些摔倒。
    “看样子,你是不适合做贼了。”杜和道。
    晏子钦道:“别废话了,小心被发现。”
    话音才落,一串脚步声从远方传来,是四处搜查的辽国兵,晏子钦连忙拉着杜和藏在树后,等声音走远后,杜和自嘲道:“那天夜里,刺客也这样藏过吧。”
    晏子钦屏住呼吸,半晌才道:“问题是他怎么进入会同馆的。”
    说话间,又是一阵脚步声,杜和悄声道:“我有点后悔莽莽撞撞翻墙进来了。”
    晏子钦心道,你也知道后悔,等脚步声一过,却听杜和道:“横竖一死,小爷去也。”只见他飞奔向百步之外的房舍,晏子钦想拉住却已晚了。
    这次要被害死了!他捂着脸,杜和毕竟是自己带来的人,他不能不担着,随后跑过去,果然惊动了巡逻的辽国兵,也不知喊了句什么意思的契丹话,杜和已一脚踢开萧禧的房门。
    “萧大人,晚生求见!”杜和拱手下摆,晏子钦站在门外,张臂护住大门,辽国兵已拉开□□,就要万箭齐发。
    “住手!”萧禧大喊一声。
    辽国兵纷纷退下,晏子钦这才回头看向屋内,只见除了萧禧还有一人。
    “任大人?”晏子钦惊讶道,拱手行礼道:“冒昧闯入,罪该万死。”
    房里的人正是大理寺卿任铮,见到晏子钦,十分意外,道:“你怎么会在这里……一定是佟慧放你进来的,是不是?”
    晏子钦道:“属下也是立功心切。”
    事到如今,还不如搪塞住,任铮指着杜和道:“这又是什么人?”
    杜和道:“我不过是个无名小卒……”
    话还没说完,就听巡逻的辽国士兵又骚乱起来,萧禧道:“不好,八成那刺客又来了。”
    晏子钦闻言,迅速紧闭大门,保护萧禧,可杜和却趁机溜出去,道:“我追去看看。”
    房中只剩下晏子钦和另外两人面面相觑,萧禧沉吟半晌,才用有些生硬的汉语说道:“那人一击不中,必然要回来,可他如何能冲破你们大宋禁军的防守,杀入内院呢?”
    言下之意就是质疑刺客本就是朝廷派来的人,继续道:“我与宋国素来亲厚,却不想受到这样的对待。”
    任铮道:“大人多虑了,凶手绝对和禁军无关。”
    萧禧道:“你是我请来的座上客,可这位晏大人怎么也出现了?连大理寺的官员都能肆意出入此地,躲在暗处的刺客岂不是更容易?”
    晏子钦无奈,谁也没想到杜和突然翻墙,可事到如今,不如将错就错,问道:“斗胆请教萧大人,您可知道辽国朝中一位名唤耶律卿的降臣?”
    萧禧挑眉道:“我并不熟悉此人,你问他做什么?”
    ☆、第七十八章
    细算一下,萧禧出使大宋的时间正好和于卿投奔辽国的时间相近,一来一往,不会有什么深交,可是萧禧说不熟悉此人,就是说他的确知道于卿,证明于卿在萧禧眼中有一定分量,不是过眼既忘的庸人。
    晏子钦道:“耶律卿在大宋汉姓为于,曾在舒州作乱,京城几次异变都与此人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在下怀疑行刺事件也是他暗中设局,此人主战,与萧大人意见相左,却不知他在贵国排在何等席位?”
    萧禧道:“他们这一支虽和陛下同姓,却在唐朝就迁居中原,关系极远,我们萧家都没把此人的身份看在眼里,真正奇怪的在于他本身——已经世居中原百余年,何必北归,陛下对他算不上另眼相看,可因他了解宋国风土,也甚为重用。”
    “若说他对我有杀心,并不意外,只是……陛下是否知情,这个就值得深思了。”
    任铮道:“萧大人,我有一点疑惑,耶律卿投奔辽国后立即得到了重用?”
    萧禧点头道:“我们大辽和贵国不同,依靠科举入仕者不过十之二三,契丹人都是通过世袭与举荐获得官职,耶律卿是远支宗室,迅速受到拔擢并不奇怪。”
    任铮道:“可是此人世居宋土,辽帝怎么确定他是宗室?仅靠他空口说话?”
    萧禧道:“这个……说来惭愧,我并没把此人放在眼中,不如问问我的幕僚,明日再作答复。”
    这时,追踪刺客的辽兵陆续回来,两手空空,萧禧用契丹语大骂众人无用,任铮劝道:“将士们从北国来,不熟悉汴梁道路,不如等禁军回来再问过。”
    又过了片刻,几个禁军头领也赶了回来,说追着刺客穿过三座坊市,那人却凭空消失,功亏一篑。
    萧禧长叹一声,道:“难道是妖怪幻化的不成?”
    任铮和晏子钦离开会同馆后,同行一程,任铮请晏子钦一起到舍下小坐。来到任铮的书斋,先命人看过茶,此时已过午夜,两人饮了些酽茶提神,任铮才开口。
    “耶律卿的事你知道多少?”
    念及任铮曾是御史出身,为官清正,晏子钦如实相告,将舒州见闻乃至王谔之死一一详述,末了,任铮叹气道:“恐怕此人就是辽国放在大宋的一颗棋子,听萧禧说到此人一入辽国就受重用时我就猜到了,若不是一直与辽国朝廷保持联系,谁会相信一个在大宋多年的人会效忠辽国,怀疑他图谋反间还来不及!”
    晏子钦道:“大人明察,最令人忧心的是他们还在大宋安插了多少暗线未曾示人。”
    任铮看着闪动的烛火,眼中光亮明明灭灭,缓缓道:“又有多少一触即发……对了,你那位朋友呢?”
    晏子钦也正焦虑,道:“从刚才起就没见他,向禁军询问过了,他们也不清楚。”
    任铮道:“说不定先回去了,时候不早,你也回去吧,顺路看看你那位朋友是否安好。你们意图虽好,可不许再做以身犯险的事了。”
    晏子钦笑道:“倘若请求大人,大人也不会准许我们入内查看。”
    任铮也笑起来道:“说的倒是没错,这是上面的指令,不好违背,不过这次就睁只眼闭只眼了,下不为例。”
    回到家中,一进大门,就见杜和守在门口,抓住晏子钦就道:“嘘,是我!长话短说,你知道我跟着禁军看到了什么?”
    晏子钦心中惊讶,难道他们看到了刺客的真面目?可是禁军为何不说呢?莫非是忌讳萧禧,甚至也不愿意让任大人和他知情?
    杜和道:“刺客的身法还真是快,我们追着他走过几条大道,最后他飞身跳进一户大宅,我们就不便进去了,你猜是谁的宅院?”
    晏子钦道:“不要卖关子,你不是要长话短说吗?”
    杜和道:“你知道龚美吧!”
    晏子钦岂会不知,龚美正是当今太后刘娥的前夫,名义上的表哥,更是将她献给先皇的人,如今以国舅身份坐享富贵荣华,他本人虽不从政,放眼天下却也无人敢招惹。
    晏子钦道:“怎么会是他?漆黑一片,你怎么确定是他的宅院?”
    杜和道:“兴国坊最大的宅院,除了他还能是谁,我日日在汴梁游逛,还能不知这个?禁军的几个头领当场就吓得一言不发,我知道自己卷进了不得了的事,怕他们灭口,赶紧逃了,看样子他们的确没回报给你们。不说了,我要先躲几天,如果有人问你见没见过我,你为了自己,也为了我,千万要说没见过!”
    晏子钦点头道:“明白,你要躲在哪里?”
    杜和道:“最安全的地方就是天知地知,我知你不知,别问了,我自有去处,过了风头再见……对了,帮我照看着罗绮玉,不许让她乱跑。”
    晏子钦不解,却没心思耽误他的时间,道:“知道了,千万保重!”
    杜和推开门,重新踏入无边夜色中,晏子钦目送他离开后,小心地关上门,回到房里,见明姝已然睡下,松了口气,也更衣躺下,想着今晚的来龙去脉,也许是过于疲劳,朦朦胧胧坠入梦乡。
    其实明姝想等他回来,等到二更天,实在打熬不住,转念一想,倘若晏子钦回来见自己还醒着,一定会责怪自己,于是摸了摸肚子,笑道:“你呀你,不知来得是好还是坏。”
    第二天醒来,晏子钦已经上朝去了,放在桌上绣了一半的小虎头帽明显移了个位置,应该是晏子钦拿起来看过。
    帽子是橘色缎面的,上头用黄、黑二色绒布拼出老虎的样子,两只瞪得圆溜溜的大眼是两块打磨光滑的虎眼石,憨态可掬。里衬是柔软的兔毛,孩子大概会在冬天降生,做个暖和可爱的帽子给他真是再好不过。
    想着晏子钦看到虎头帽时的表情,明姝就不由自主笑起来。
    洗漱过后,明姝让春岫请杜和过来,想要询问他昨晚的事,春岫回来却说杜二少爷不在,被褥都没动,应该昨晚就没在房里住。
    明姝心想,莫非晏子钦拜托他去做什么事?不如去罗绮玉那儿看看,到了门首,却见罗绮玉也没了踪影。
    “听杜和抱怨罗娘子经常出门,今天竟亲自撞见了。”明姝道。
    春岫道:“听守门的说,这几天几乎每日都出去,奴婢觉得有蹊跷,娘子若放心的下,不如让我暗中跟去看看。”
    明姝想了想,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跟去了,被她发现,又是一场事端,现在外有辽国使臣遇刺,内有我腹中的孩子,事情已经够乱了,不能再出事。”
    春岫一向不喜欢罗绮玉,觉得她出身不好,好容易等到一个机会能抓住她的把柄,不借机赶她出去,更待何时,免得她在家里,日子长了终究是祸水。
    于是给了府里小丫鬟几枚铜板,让她跟着罗绮玉,不想到一半跟丢了,小丫鬟不觉得有什么,笑嘻嘻回来告诉春岫,春岫自然生气,点着她的眉心骂道:“光吃不干活的懒丫头,跟个人还能丢,说,是不是走到一半买糖去了!”
    说着,就把小丫鬟手里的一包糖打翻,小丫鬟被骂倒不觉怎么样,见吃得掉在土里,眼眶发热,忍住两行泪,浑身直打颤,被春岫骂过一顿,转身就和罗绮玉告密,说是春岫让自己跟踪她。
    罗绮玉一听,怎能不往深处想,怕是晏夫人的主意,暗叹了口气,不知自己当初从良究竟是不是个正确的决定。
    本想着能和杜和终成眷属,没想到他那么爽快的人,到了自己这儿却吞吐起来,自己整日寄身在晏子钦家里,心里也觉亏欠。
    她虽年轻,可时光最易蹉跎,唯恐杜和无意于她,到时两头落空,重新回到风尘队里。重堕风尘的□□是世间最不入流的一类人,不光男人们拿来做笑谈,姐妹们也瞧不起,从前是个花魁行首,还能摆出姿态,再回去谁还捧着,任由她拿腔作势?更有心里龌龊的,更是换着法儿地轻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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