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成为辅政之名臣之后,他大可以退隐江湖,将云家世代忠良之名,延续着写入历朝历代的正史之中,但当看到陈博涉征战远去的身影的时候,他心底的不安,害怕,妄想和恐惧,却是骗不了人的。
    当陈博涉的背影和那个男人的背影重叠在一起的时候,他发现他竟然是这么放不下。那种全部悬于心头的束手无措,是贯穿他一生的无奈,也是他对那个男人的执着。
    云霁明白了。云晗昱是爱着那个男人的。
    他的理想,不是成为一代名臣,而是成为那个男人身边的一代名臣。
    以足够强悍,足够睿智,足够贤明,足够辅政的姿态,在朝堂之上,与那个男人与平等的姿态并肩而立,运筹帷幄,挥斥方遒。
    原来云晗昱的理想,竟然是这样。
    ——
    那么这一世中,云霁的理想是什么?
    他明明已经做到了在朝堂之上舌战群雄,出谋划策,并且也确实出奇谋,使得宣国的势力得到了扩张。
    他确实已经能够使得陈博涉正眼看他,并且得到了赏识。但他却无法掩饰自己内心的空虚、不安和怯懦。
    他觉得自己像一个鬼魅,一个借着尸体而复活的魂魄,一个剥了别人的人皮贴在身上的怪物,一个云晗昱的傀儡。
    理想也好,对那个男人的爱也好,身体的那些令人羞耻的反应也好,都是云晗昱的。
    留给他的,什么都没有。
    他的心是,空的。
    ——
    边关传来的捷报。
    北边,陈博涉在河西走廊一路过关斩将。
    由于之前与白蹄兵交过手,并且获得了足够的情报,还特地针对白蹄兵进行了武器的改进和骑兵的加强训练,所以这一次交手,宣国的军队屡次占了上风。
    成功突破了西襄公的两次埋伏,还能在一些重要的地点,随机应变进行伏击,以至于桦国的白蹄兵节节败退。
    南边,陇中山道行进的军队也因为熟悉地形而迅速进入了桦国境内,并且夺下了涪水关。
    从内部攻破了涪水关之后,整个宣国的军队便从邑国越境进入桦国,急速北上。
    而桦国的军队多部署在北边的河西走廊,和与邑国接壤的北边关卡阳平关,所以从南部北上的军队几乎没有遇到什么顽强的抵抗。
    看着频频传来的行军进度,云霁既是高兴,也隐隐有些担心。
    太顺利了,顺利得有些难以想象。
    这次几乎是与桦国正面交锋,桦国不可能事先一点儿都未得知消息,也不可能一点儿都不进行防备。
    虽然陈博涉在河西走廊遇到了一些埋伏,但据通报的士兵说,都不算特别大的伏击,几乎没有遭受重大损失,而且西襄公始终没有露面,实在是有些不合常理。
    西襄公是个刚愎自用,有勇无谋的人,若是看到前线节节败退的话,极有可能亲自披挂上阵,领兵向前,不太可能会是个躲在军队后面的人物。但现在桦国的白蹄兵已经败退了几百里,西襄公却依然未出现。
    云霁想到了两种可能,要不就是桦国出了个高人在指点,想些什么诱敌深入,以断后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法子,要不就是桦国国内出现了变故,西襄公被篡位且被剥夺了领兵的实权,以至于无法出击。
    不管是哪一种,都不是好消息。
    而且随着战线越拉越长,宣国的军队越来越伸入桦国的腹地,前一种的可能性就变得越来越大了。
    朱雀试图去探听情报,但战争期间,国境全面封锁,消息传不出来。所以他们现在可以说是对桦国内部的情况一无所知。
    云霁将宣国两路的行军路线标注在了地图上,根据通报士兵的传信,时时跟进。
    陈博涉的军队已经突破了河西走廊开始南下,改为纵深,而南边廉生率领的军队正在北上,与陈博涉的军队汇合。
    但是……云霁发现了一个重大的问题,北上的行军方向似乎出现了偏差,方向渐渐偏离了正北,而向着葭萌关的方向正在往东行进。而陈博涉的行军同样出现了方向的偏差,同样是往东边阳平关的方向偏移。
    究竟发生了什么?
    怎么会两只军队全部都失了方向,开始往东偏移呢?而东边的阳平关和葭萌关全部都有军队驻扎,难道桦国是想诱敌深入,然后在这两个关卡将徒步远征的宣国军队全部剿灭?
    阳平关和葭萌关二关到底埋伏了多少桦国军队?
    之前接到的情报说是兵力主要部署在了河西走廊和阳平关,难道葭萌关也有大批驻军?
    云霁急忙招来了留守都城的副将,询问:“现在宣国之中还有多少兵力?”
    “守卫都城有一万兵马,驻扎在邑国边境的有五千兵马,大沧国边境的有五千兵马,还有就是在原富南国境内的大约五千兵马。”
    也就是说,如果陈博涉和廉生的北南二军遭到伏击的话,宣国国内会无兵可调。
    “按照这个行军速度抵达葭萌关和阳平关的话,需要多长时间?”云霁问副将。
    副将抬眼看着地图上的行军方向,也是大吃一惊。
    “怎么……偏移了?不是往桦国都城的方向?”
    尽管现在还只是偏移了一丁点儿,但照这个趋势发展的话……极有可能就会在葭萌关和阳平关与桦国的军队硬碰硬。
    “现在去报信还来得及吗?”副将问。
    第48章 援兵
    “现在出发去与南北两路大军汇合需要多久?”云霁问。
    “单骑快马的话大概需要五天时间。”副将计算了一下。
    “行军速度单日三十里的话,到东边的这两个关卡,”云霁在地图上比划了一下,“大概是六天的时间。即使堪堪赶上了,如果驻守阳平关和葭萌关的桦国士兵出来迎敌的话,还是不可避免地正面交锋。”
    “那就是……来不及了吗?”副将的声音颤抖了起来。
    云霁皱着眉头,没有回答,“你先下去吧。”
    无论是单骑快马,飞鸽传书还是让朱雀去传信恐怕都是来不及了,如果桦国的军队知道宣国的军队在此改变行军路线,不会往东边行进的话,很可能会出关迎敌,届时无论如何都是会碰上。
    况且只是传信的话,并没有多大用途,而宣国国内的兵马只有两万五千,镇守都城的一万兵马为了防止公子文怀策反,不能调动。
    眼下唯一的方法……云霁计上心来,去邑国调兵。
    正面交锋,两军对垒的时候往往就是人数的比拼,况且这两个关卡都是位于一马平川的高原地带,无险可守,应该不利于设埋伏,也不利于骑兵作战,所以极有可能就是双方步兵的正面相峙。
    步兵正面交战,就是人数上的比拼,如果能在人数上压倒对方的话,只有增派兵力。
    现在宣国国内已经无兵可调,而邑国再不济也有五万兵马。如果肯调拨四万,哪怕两万也好,就能与宣国的军队,对桦国在阳平关和葭萌关的驻军进行内外夹击。
    这样一来,便能够增加胜算。
    桦国的十万兵马在河西走廊部署了一万五千,都城近郊应该还留了至少五千兵马,所以在两个关卡可能会各囤积四万兵马。
    宣国的南北两军应该也是各为四万兵马。陈博涉那边有些伤亡,应该有三万余。廉生那边在涪水关一役未遭到多少损失,反而俘获了些降兵,所以人数应该还是四万左右。
    如果邑国的军队可以与他们里应外合,内外夹击的话,应该还是有把握的。
    云霁拿定了主意之后,便没有时间犹豫了。
    刻不容缓,只能孤注一掷。
    他召唤了朱雀,将原本佩戴的那副季先生的面具给朱雀戴着,朱雀的体型和个头与他相仿,如果不开口说话的话,应该是看不出破绽的。
    这次陈博涉将他留守在邺城,并给了他调兵的虎符,赋予他调动都城近郊一万兵马的权利,所以他不能离开。
    但此次事情紧急,调兵之事只能是他亲自去做。
    他是邑国人,也知道邑国傅太守的秉性。桦国与宣国两强相峙的这么多年,邑国作为一个小国,一再地隐忍退让。傅太守本身是个投机之人,趁着乱世到来而自立为王,但实际上自己也知道自己并没有称王的实力,只是熬过一天算一天。
    这次如果能晓以利害说服他归顺宣国,并愿意将兵马贡献出来以供陈博涉差遣的话,宣国的胜算便能增大。
    云霁叮嘱朱雀一定要时常在公子文怀身边出现一下,以起到警示的作用。但他依然不敢将虎符交与朱雀。
    虎符本来是主君交与主帅用来调兵之信物,陈博涉立公子文怀为傀儡国君之后,一直没把三枚虎符归还给国君。
    朝臣们都知道手握重兵者为王,陈博涉这一举动,夺权之意明显,他在朝中之时,也无人敢提出异议。
    但现在陈博涉出兵远征,不在朝堂之中,如果公子文怀提出交还虎符,而下面又有朝臣应和的话,很可能会使得手握虎符的云霁下不了台。
    如果碰到这种情况,朱雀又因为假扮他的模样而不能过多说话的话,不如装聋作哑,称虎符不在手里比较安全。
    ——
    叮嘱完毕之后,云霁换了一副面孔快马出城,一路疾驰来到了邑国。
    邑国国都已经是一片混乱了,自宣桦二国开战一来,夹在中间的邑国唯恐被殃及池鱼而惶惶不安。
    前几天宣国的大军从邑国越境,通涪水关进入桦国之时,事前并没有给邑国打招呼,以至于邑国以为宣国大兵压境,要一举荡平了邑国。百姓们纷纷外逃,去投靠景国或者大沧国的亲戚,国都的骚乱更添一筹。
    傅太守为了这件事,每天更是寝食难安,不知道应该站在哪边,也不知道应该如何表态,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卷入战争之中。正在这个时候,听到兵卒来报,说有宣国使臣来访,就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急忙迎了进来。
    云霁此刻是一副微胖的憨厚模样,一看就是世家子弟的富贵相,见了傅太守之后笑得眉眼弯弯,俨然一尊弥勒佛。
    “哎呀,您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恕罪。”傅太守瞧不出眼前人是宣国的哪一个,但看他腆着肚子,不疾不徐地走进来,不怯不畏,倒是一副主人派头,便更觉得得罪不起了,急忙迎上前去,礼节性地谢罪了几句。
    “哪里哪里,”云霁笑了笑,挤出脸上的几坨赘肉,“我的祖籍怎么说也是邑国的,虽然现在在宣国得到了陈将军的赏识,混得还不错,但一直心念故土。这次宣桦二国交战,想必贵国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前几天又见大批难民出境,感慨良多,实在不忍故土变焦土,故而特来给太守大人支个招。”
    云霁知道这个时候千万不能表现出一副诚意求援,底气不足的样子,反而应该摆出天朝上国的派头,显示宣国的强盛。
    如果示弱的话,会被傅太守轻看,从而觉得宣国实力不济,甚至转而投靠桦国。但如果言语之间过于傲慢,说不定会使得傅太守恼羞成怒,破罐子破摔。
    在示威与求援之间如何选取一个中间的姿态,既不傲慢,也不卑微,既不虚伪,也不敷衍,既不挑明,也不含糊,这是最难把握的。
    所以云霁捏造了一个邑国出身的假身份,攀些亲戚,以便让傅太守感觉到他话中的诚意,也不至于失了大国的姿态。
    傅太守听说这位使臣居然是邑国出身,便急忙问道:“没想到大人居然我的亲戚,真是失敬失敬。”
    宣国是大国,实力强劲,这位使臣又颇有些架子,想来应该是宣国国内品级相当高的官员,于是根本不敢得罪,有意攀个亲戚。
    “跟傅太守做亲戚,可不敢当。”云霁亲切地笑着回绝,做了个欲擒故纵的回应。
    这次他来本是劝降邑国投靠宣国,既然邑国攀一步,进一步,他便让一步,退一步,保持距离。
    傅太守当即明白了这个言下之意,意思就是,如果邑国不归降的话,咱们还是不能攀亲戚的。急忙道歉,“失礼失礼,这认祖归宗,还需从长计议。”
    云霁摆摆手,一副大度的样子,“这件事呢,还得回祖籍,翻族谱,拜个祖庙才能确认。只是邑国这么些年,战火纷飞,家人离散,我故乡的那些个祖上亲戚,不知还剩几个,也不知族谱和祖庙,是否还健在。邑国的局势,实在是太不太平了。”
    他在不知不觉间将话题引向了傅太守现今最忧心的事,傅太守听完眉头紧锁,觉得他是有些怪罪,只得道:“大人是明白人,我们邑国就是个夹在中间难做的小国,两边一开战,我们就受牵连。去年打仗,桦国的白蹄兵践踏了结穗的冬麦,今春贵国调兵,又搅乱了春季的农时。不是我不愿为大人守宗庙,实在是局势难平,小国难做啊。”
    听到傅太守这么抱怨着,云霁心里便笃定了几分,作出一副了然,不怪罪不追究的态度,“我也知道傅太守这些年是尽心尽力,为一方百姓,守一方太平,劳苦功高。只是眼下形势发生了变化,七国势力不均等,制衡被打破。若还是固守一方的话,恐怕迟早要守不住啊。”
    这话又说到了傅太守的心坎里。他看着东边宣国占领了富南国北边的土地,对邑国形成合围之势,隐约觉得邑国被吞并也是迟早的事。现在听宣国的使臣这么说着,心里隐约的担忧便成了现实。
    “陈将军可是真有这个打算?”傅太守没挑明了问,但露出的怯意已是不言而明。
    “陈将军是志向高远,心怀天下的人。”云霁将陈博涉口若悬河夸奖了一番,什么尧舜转世,文王投胎之类的不要脸的话也说了,目的就是塑造个贤明的主公形象。好让傅太守相信,归顺宣国是明智之举,是势在必行,归顺之后。陈博涉必然以礼相待,不计前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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