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过了十日,刑部会审完毕,终于将那两个府丞行贿的对象确定为容与,据卫延等人暗中查探,那厢蒋录已拟定翌日便结案,将奏疏上报监国太子。
    所有来龙去脉林升都清楚,见容于平静依旧,不免着急,“大人预备怎么处置,难道放任他们凭空无赖不成?”
    “太子这回的注下得不算小,连自家都不惜连累上。”容与难得奚落两句,言罢,将案上一封写就的书信封好,起身道,“差个稳妥的人,把这个送到总布胡同冯府,你来替我更衣。”
    林升脑子转得飞快,当即明白了他说的是谁,也不再废话,一一按他吩咐照办,又拿了蟒袍、金带,将那嵌宝玉带系在他腰间,又踮着脚略正了正他头上的小金冠。
    一切整理妥当,才垂手低声问,“大人觉得他会来么?万岁爷可是吩咐过,不许他们上门来见您。”
    容与没回答,看了一眼窗外,恰好正是暮色四合的时候。
    金乌西坠,街面上人烟越来越少,容与主仆好整以暇在书房闲话,不多时即有下人来报,“有客到,目下车马停在西角门处。”
    容与一笑,轻声说了句,“果然不敢违拗圣意,”再抬眸,吩咐道,“好生有请,将客带至书房。”
    来人旋即便至,穿着一身不算起眼的蓝色直裰,脸上分明带着气急败坏的焦灼,进门直愣愣地起手,“叨扰林公了。”
    容与含笑说无妨,比手请他坐了,屏退其余人,取出建州新贡的大红袍。炉子上银瓶水初沸,他负手闲闲听着,神色不急不缓,只看得来人愈发心急如焚,“都什么时候了,林公还有闲心弄这些风雅,请公……”
    “冯大人,”面容清和的权珰开口截断他的话,脸上依然挂着令人如沐春风般的淡笑,“无论到什么境地,都该心平静气。大人眼下的处境未必糟过林某人,何用这般焦虑?莫非是怕人瞧见造访下处?万岁爷的确嘱咐过,任何人不得借审案之由见我,可大人一身私服,当是前来与林某品茶闲谈,既是私会,可还有什么值当担心的。”
    他一把声音清越柔和,听久了仿佛能驱散些心头烦躁,可话里的意思又着实让人气闷。刑部尚书冯坤低下头,看看自家身上襕袍,再看看那气宇轩昂的权珰遍体华服,这又该做何解?分明就是摆出公事公办的架势!
    “林公,”冯坤长叹了一声,自袖中取出一封信来,“您打发人送给我这个,究竟是什么意思?这上头的字,一望而知乃出自储君,可信上所书内容全是捏造,冯某从不曾和殿下达成过如此约定。”
    他说着,愤而抖落开那信,一道道褶皱随即展露出来,清楚昭示着,那页轻薄的素馨纸曾经遭受过怎样的蹂躏,也昭示着看信人在目睹文字的一瞬,曾经怎样气血上涌怒不可遏。
    虽然皱皱巴巴,可上面的字还是能清晰映入眼,端正的楷书,一笔一划全是劲削的味道,倘若出自一个十岁少年之手,足可以想见,平日里他有多认真对待书法一道。
    ——闻尚书次女公子年龄与孤相仿,端婉贞淑蕙质兰心,孤心慕已久,只待来年议及储妃人选,当向父皇贵妃求娶之。
    冯尚书指着那信,手指尖都在颤,“林公不妨明言,究竟要冯某如何是好?且,且这分明就是构陷!”
    “是构陷!”容与仰面笑了笑,“敢问冯大人,林某此举与贵部现下所做之事相比,却又有何不同?”
    中年尚书悲愤地看了他一眼,“总之这信乃是伪造,信中所书之事,冯某绝不会认。”
    “大人不认,那么可知殿下会不会认?万岁爷又会不会认?白纸黑字即可为明证,换句话说,如果不是纸上字迹和殿下惯常所书一模一样,大人又何必急急忙忙造访下处?又或者说,如果信中内容不是殿下亲口允诺,大人更加不必这般恼羞成怒。倘若林某没猜错的话,日前冯夫人入宫觐见贵妃,两下里商议的,也是这件事罢?”
    冯坤张口,嘴唇抖了几抖,“殿下是曾有求娶小女之意,可也不能说,就是和这案子有什么关联,林公只不过是猜测罢了,而且是过于捕风捉影的猜测。”
    “一封信是捕风捉影,再加上一封御笔亲批的秘折呢?”容与将案上一本册子递给冯坤,淡淡陈述,“万岁爷亲笔手书,大人想必不会再看错了。”
    趁着对方盯着那字字句句,面色逐渐变化之时,他撩袍坐下,轻拂衣襟慢悠悠道,“大人宦海沉浮二十载,当知道坐到你我这个位置上,许多事的确身不由己,许多事也由不得一张嘴就能撇清。若说盐务、漕运、矿税、商税,林某人哪一项都有牵涉,逃不开干系。可就只一桩,事关詹府和东宫,林某不曾染指分毫。万岁爷目下唯剩这一子,储君不光是朝廷所系,更是社稷万民所系,其贵重无须言喻。是以詹府一应人事任免升迁,皆出自万岁爷御笔朱批。只是这话,万岁爷从来不欲明言,太子亦有无法知悉的原因,此事在内廷,向来只有皇上知,林某知。”
    “如今贵部衙门拿这事做文章,究竟犯了谁的忌讳?话说到这里,应该不必我再详述。万岁爷不是没给大人时间去了解清楚,为什么要等御驾回銮,方才要一个水落石出的结果,大人可曾细想过其中道理?倘若大人想明白了,仍愿意将那份贵部审理过后,草草认定的结果呈报御前,林某也无话可说,届时便请大人想好,如何面对雷霆震怒,如何面对皇上对储君的一片眷眷之心。”
    冯坤眼睛盯着那秘折,背上已是濡湿一片,詹府上下果真是皇帝亲自遴选过的,如此一来,再说那二人是贿赂提督太监才得以升迁,根本就成了天大的笑话!而一旦坐实那二人罪名,不啻于是在扫皇帝的脸,弄不好还会让皇帝与储君生出嫌隙。刑部处置不当,以至天家父子起龃龉,那接下来他头上这顶乌纱帽可就岌岌危矣。
    其实事情本来一清二楚,不过是太子为整治提督太监,顺带清除两个自己不喜之人。可恨都察院那帮酸儒逮着机会,倒像炮捻子似的,一点就着,挥舞鸡毛当令箭——十有八/九也是得了太子许诺,若能扳倒林太监,上疏那二人自然居功至伟,说不准,还可以在日后史书上落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可惜林太监手眼通天,竟能洞悉太子私下承诺,以至落了这层把柄在他手里。他既能仿效太子手书,学得是全无破绽,那么皇帝的字呢?只怕也未必不能!冯坤眼风扫过,目光落在左手下端的印记上,心里紧了一紧,这玉玺,总归是做不了假的罢。
    下意识抹一把汗,冯坤一脸困窘的点头,“我明白了,明白了。该怎么做,不必多说,就请林公等冯某消息便是。”
    来时气涌如山,去时沉郁黯然,容与看着他起身,微笑补充,“还有一则,商人卢峰作为证人,现下还羁押在刑部,请大人一并还此人一个公道。”
    事到如今,也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何况那人不过是一介白丁,冯坤说好,拱了拱手,转身欲去。
    “委屈大人,还要从角门出去,林某便不送了。待事过之后,林某定当设宴筵请,届时还望大人赏光。”
    步子一顿,冯坤苦笑着连连颔首,“好说好说,冯某告辞了。”
    人一走,林升便悄无声息地推门进来,兀自意犹未尽的问,“大人何不再恫吓他两句,干脆坐实了太子有意陷害,且看他日后如何在君父面前砌词狡辩。”
    容与回身坐定,摇摇头,却没立时回答他的问题。
    “大人莫非又心软了?觉着得饶人处且饶人?”
    容与还是摇头,唇角浮上意味不明的笑,“饶谁不饶谁,并不在其人本身,而是看他身后站着谁。驳了太子,连带着也就驳了皇上,他留我在京,自是希望我能把事情办妥当,不至于让对方输得全无体面。”
    澄清了缘何不再追击穷寇,他方才正正经经展颜一笑,“天晚了,待明日结果出来,怕是还有故事延续,不如先睡个好觉养精蓄锐。”
    第121章 貌合神离
    隔日刑部到底呈报上去什么结果,容与似乎也不甚关心。早起命林升研墨,自在房中临了半天字帖,反反复复写了几张,只觉得最后完成的那一副还不算太坏,因记起沈徽说过想要他的字,便静待墨迹干透,方将那页纸封好预备等他归来献上当做礼物。
    又看了会子书,直到傍晚时分,前头才摆好饭,忽有下人来报,“府门前停了一辆八宝簪缨车,不知主人什么来历,只那随侍的倒很是倨傲,说请大人移步前去迎接。”
    林升听见这话,先叱了一声,“什么人?敢摆这样大架子,大人正用饭呢,不必理会,且让他侯着去罢。”
    话说完,却见容与已站起身往外去,林升忙小跑着跟上,一面低声奇道,“是哪个人这样轻狂,别说让大人亲自去迎了,就说堂而皇之登门已是犯了忌讳,没听说万岁爷临走时特意吩咐过,不许他们来打扰大人吗?”
    容与不停步,回首看他一眼,“还记得我昨日说过的话么?”
    林升满眼费解,仔细回顾了半日,心下蓦地一惊,“该不会是……是太子爷亲自上门来寻您?”
    容与笑了笑,“是否东宫驾幸,出去看看就知道了。”
    结果不出所料,车里端坐着的正是当朝太子沈宇,他只着一身常服,随扈人马亦不算多,摆出轻装简从的态度。只是到底不方便公然现身,便掀开帘子,露出一张俊美修颜,那冠玉般的脸上还附带了一抹堪称完美无暇的微笑。
    “多日不见,厂臣在府内休养得可好?孤想念厂臣得紧,今日是专程来接厂臣荣返的。”
    储君年少风致,言辞彬彬有礼,若是不知道底里的人乍见,恐怕也不得不由衷赞一句礼遇臣僚,这君臣二人定是相处得十分融洽。
    容与一早算到会有这一幕,颔首笑了笑,方施礼道,“恭请殿下金安,臣一切都好,劳殿下挂怀,何以克当。”
    沈宇伸手,实实在在地扶住容与双臂,一触之下登时发觉对方居然借力直起腰身,眼中掠过一丝不满,旋即却消散,依旧笑容湛湛道,“什么克当不克当的,厂臣是朝廷股肱,前次遭人诬陷,以至解了机务差事离宫休养,这些日子当真是受了不少委屈。今日刑部会审结果已出,证实那罪名纯粹子虚乌有。孤阅罢折子,也是深感愧疚,只为孤治下不严,竟让厂臣蒙冤,心里是悔之愧之,所以才想着亲自来赔罪,也好迎你回去。”
    一国储君亲至,虽未下车,然而一番口惠也足以让人诚惶诚恐,容与起手再揖,“殿下恩典,臣万不敢当,更觉惶恐。”
    沈宇微微一笑,抬眼打量他的面色,片刻之后已发觉,容与脸上神情并不如他嘴上说得那般惶惶,不由在心里哂笑,反正都是作态,那便端看谁的态度更坚决从容。
    “厂臣这样说,就是怪罪孤未能及早查明真相?孤年纪轻,阅历不够识人不明,又些刚愎自用,总以为都察院上疏参劾一定非同小可,必定要查个明白。却没想到这些酸儒惯会捕风捉影,实则却是包藏祸心。孤已下旨,着北司将上疏二人革职查办,势必要还厂臣一个公道。天理昭昭,绝不能在孤这里有偏疏,还请厂臣切勿寒心,务必要相信孤才是。
    “更有一则,孤今日来,正是为诚恳求教。”沈宇扬起脸,满面和悦的再道,“父皇离京,虽留有辅臣,但平心而论,满朝文武哪个能及得过厂臣?就说批红罢,这几日下来孤已觉得力有不逮,愈发明白前朝内廷真是没有一日离得开你。这样,还是随孤回去,大事小情有厂臣从旁指点,孤便觉得安心踏实得多。”
    司礼监掌批红大权,且此事向来都是掌印亲力亲为,沈徽连秉笔都信不过的,只交给容与一人负责。要说那般文山文海,的确是够少年人忙乎一阵,是以这话不算虚,可也算不得实,只为字里行间的意思并不在于为储君分忧,而是在于回宫,可回去了,就能更方便拿捏他的错处不成?
    沉默有时,两个人心思俱都千回百转,不免互相对视了几眼,容与含笑道,“殿下折杀臣了,实不敢当,有什么话殿下只管吩咐,臣无有不从。”
    沈宇闻言,顿时喜笑颜开,“甚好,那么就请厂臣移驾,同孤一道返回禁中。”
    林升在一旁听着,早就满心警惕,这会儿更直觉有异,却苦于不知用什么法子推却,急急忙忙之下只插了一句,“大人,那晚膳可还没用呢……”
    沈宇听了仰头大笑,“幸好还没用,孤已命人在报本宫中设宴,特为给厂臣接风洗尘,以贺清白昭雪,厂臣千万辜负孤的一片心意啊。”
    既说到这个份上,再不行动只会显出无礼,周遭尚有许多东宫卫环伺,被众人看在眼里,日后只怕不好交代。容与没犹豫当即应了,回身吩咐备马,“请殿下稍待,容臣换过衣裳,再为殿下护驾。”
    趁着更衣的功夫,他交代林升速速传信给卫延等人,命他们今夜务必盯紧刑部衙门的动静,若有异常不管多晚即刻来报。
    只叹小半个月的赋闲生活就此结束,回到禁苑,见报本宫中果然安排了一桌丰盛宴席,容与打眼一扫,只见那桌上的菜色有一多半都是他素日喜欢吃的。
    沈宇不光功课做得足,笑容也一派谦诚,还未动箸,先起手举杯,“这酒当做是孤赔罪也好,为厂臣压惊也罢,总之孤先干为敬,厂臣随意就是。”
    容与忙谢过,也饮尽杯中酒。两人复闲聊起别的话来,沈宇并不大提朝中近来所议事项,只一味扯些有的没的,谈笑风生,从时令气候到京中风物,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看样子似乎心情甚好。
    无论如何都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容与只在暗地里疑惑,沈宇如此做作,倒像是故意在拖延时间,于是愈发小心应对,不多时听沈宇话锋一转,神色也黯了一黯,“有件事,说来颇有几分棘手,孤拿捏不准,很想要请教厂臣。”
    容与摇头,“殿下言重,岂敢当这请教二字,臣洗耳恭聆。”
    沈宇摇摇头,遗憾的叹了口气,“日前礼部上了个题本,言道依本朝祖制,历来有母凭子贵一说。如今孤为储副,那么生母循例应追封为后。且本朝国母之位虚悬,待父皇百年之后,共寝之人便该是母妃。”
    顿了顿,他蹙眉,含着探究目光,“这话其实不算错,可孤却不敢在父皇面前提及。便是现下孤享有监国之权,也一点不敢擅专。厂臣是知道的,孤这个位子得来不算名正言顺,原本就是大哥让出来的,大哥无过,又居长,还该算作正统所系。孤忝居东宫,每每思及心内惶惶不安。更有孤一出世就累及母妃,连一日人子之责都未曾尽到,这也是孤毕生憾事,若能为母妃做点什么,孤心中也能得些慰藉。可父皇的态度……孤不敢去想,也轮不到孤去想……只好想请教厂臣,你一向都最清楚父皇心意,关于这个提法,父皇究竟会不会恩准?”
    他说完,目不转睛盯着容与看。眼神像是满含期待,可终究年轻了些,不能将那份期待演绎出饱满世故,神色自得自怜间,微微流露出一点清冷的讥诮。
    沈宇是故意的,先慧妃冠以后衔是迟早的事,只要东宫不易主,便如同板上钉钉。即便沈徽暂时不予理会,日后沈宇继位照样可以加封。他在意的不是这个话题,而是帝后死后合葬,他是在用这个方式提醒容与,只有他的母亲才有资格在地下和沈徽携手相伴。
    对这个时代的人而言,夫妇合葬算得上了不得的大事。可惜年少的太子还是不懂容与,经历过穿越,两世为人,他对灵魂存在自是不复怀疑,既然灵魂可以是自由的,那么如何安置注定腐朽的肉身也就没有那么重要了。
    沈宇用这个来试探,意在打击,他想看到他伤神失落,怨愤羞惭。心下微微一沉,他应该已清楚感知到沈徽和自己的关系非同一般。
    容与装出认真思索的模样,半晌点点头,“臣以为,此事于情于理都该如此,殿下不必顾忌,只管按心意向皇上陈述己见就好。至于皇上作何批示,臣不敢贸然揣测,但一定不会因此对殿下有任何不满。”
    沈宇微微挑眉,按捺不住听到这番回答心头涌上的惊讶,“那便好,承厂臣指点,孤明白该怎么做了。果然如孤所言,如今内外事可都离不得厂臣。”
    又闲话了一会儿,眼见着月移中天,侍立在侧的邓妥上前欠身,“殿下,天色不早了,明日要早朝,朝罢还要筵讲,殿下还是早点歇息罢。”
    沈宇方才唔了一声,像是还不尽兴似的,“这么着啊,厂臣确也该乏了,还是孤不够体恤,只管拉住你说个没完。今日就到这儿,明日起厂臣依旧领批红之权,有什么要事待晚间咱们再行商议便是。”
    好容易延捱完这场宴席,容与前脚才出报本宫,守在外的林升已箭步窜上来,压低了声儿道,“刚接了卫档头的信儿,说大理寺的人将那姓卢的商人提走了。”
    心下一阵发寒,原来当真是有后手,容与凝眉问,“可有太子手谕?”
    林升摇头,“那姓卢的原本已放回家,却是一个时辰前被带走的,大理寺并没出示任何手谕,只说他诬告朝廷官员,要即刻锁拿下狱,更要依国法从重严惩。”
    第122章 闯宫
    “那消息,他已经知道了?”
    监国太子沈宇气定神闲地问,一面伸展双臂膀由着宫人们服侍更衣。
    朱红常服褪去,露出牙白色纨素中单,衬着他飞扬的眉眼,端的是容华如玉,神采嫣然。看得久了,会让人不觉联想起一些关于春风得意,骄矜傲慢的形容,却也不得不承认,此时此刻这张俊美的面庞上,确是有股子超乎年龄的妖娆。
    “是,”东宫局郎邓妥不远不近的站着,没有随众上前伺候,不知为什么,每次看见主君脸上呈现这幅表情,都会令他生出几许忐忑,半晌定定神,他继续说,“卫延等前去提人,被大理寺丞吕铨驳了回来,双方在衙门口胶着不下。卫延没办法,便派人来回禀了林太监。”
    “这事儿还非得他亲自出马不可。”沈宇挥手打发了其余人,一面慢悠悠踱步,一面慢悠悠笑着,“大理寺那帮人不好对付,个个都是杠头,吕铨得了孤的好处,事情办得不赖。说起来,你该知道回头怎么做?替孤好好酬谢一道,可千万别寒了能臣的心。”
    邓妥应是,一头盯着沈宇脚下,那来来回回颇有韵律的步子直绕得他头晕,眼前一片白花花的,不得已只得趋步上前,“殿下,虽拖到了这个时候,可宫门到底已落钥,无诏出宫有碍关防,那可是死罪!林太监是聪明人,真能为一介白丁这般大动干戈?”
    沈宇不耐的瞥他一眼,仿佛是在打量一段朽木,“他不去,人就救不下来,大理寺不见得认什么西厂,却是不得不认他这个司礼监掌印,谁教他身后站得是当今天子呢,抬出父皇来,连孤也要俯身低头。他素日凭借得不也是这个?至于死罪,哼,孤看你怕是忘了,他手里正儿八经还握着一张免死金牌!”
    邓妥想起那内廷中人人艳羡的物件儿,嘴角抽了抽,“那东西,说白了也不过是面上好看罢了。真要是想他死,殿下大可再寻一条死罪,到时候林太监照样得引颈就戮。啊……”蓦地里灵光一现,他眨着眼道,“那闯宫是一则,无诏私放朝廷重犯是另一则,殿下何不借着这由头……”
    沈宇扬手截断他的话,斜睨他一眼,“要他死,岂不是便宜了他,孤正玩得兴起呢。且眼下还不是时候,孤要的是有理有据,要的是能禁得起悠悠众口。”
    邓妥诺诺称是,心里不以为然,“可奴婢还是有点担忧,林太监当真会孤注一掷?万一他不肯冒险,殿下这一番筹谋不就落了空?”
    “要不,咱们赌一把如何?”沈宇陡然间兴致高涨,双眸发亮,带着一种咄咄逼人的亢奋,可转瞬又暗了下来,眉头蹙紧,“这便是他和你这类人的不同,做人做事倒也不全是在为自己打算,尚且还有良心在。孤就赌他会输在良心这两个字上!这样的人,明知山有虎,还坚持义无反顾,才是最最令人讨厌的。不光要做好人,还要把别人都衬托成恶人,好像全天下只有他一个人纯粹良善。菩萨低眉是他,金刚怒目也是他,可手里呢,还不是一样染了血,为他连累枉死的人,他可曾有一星半点眷顾忏悔?还不是转眼就爬了父皇的床!”
    他咬牙,越说越愤懑,视线落在从小陪伴长大的内侍身上,突然没来由地满心厌恶起来。为什么没有人怀据赤子之情效忠自己,为什么那样惊才绝艳的人要和父皇有苟且,为什么那人的善意关怀总要倾注在沈宪身上——那个无能软弱的人没有母亲疼爱,难道自己就有人关爱么?打一出生失去母亲,在内廷像野草般无人问津的长大,难道不比沈宪更可怜可悲!
    监国太子的嘴角沉了下去,脖颈却在一瞬间昂起,如此骄傲的姿态,更像是色厉内荏地在表达他的倔强不屈,他信奉一切都要自己攫取,然后牢牢抓紧,惟有失败者才需要同情怜悯,他永远都不会有那一天。
    “备马,我要即刻出宫。”
    回到司礼监值房不过一刻钟,容与亲令出口,令一旁兀自踌躇的林升惊了一惊,“现在?大人,宫门这会儿已下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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