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一龙看她的眼神明显有些戒备和生疏。荨娘心中顿感酸涩。是啊,在她不过是过去了几天,可对于他们而言,却已经过去了十一年,怎么可能不生疏呢?
    忽听得哇地一声,小倭瓜猛地从桌子底下蹿出来,抱住荨娘放声大哭:“荨娘姐姐!哇,荨娘姐姐,我好想你,爹爹也好想你……”
    荨娘被他哭得鼻子发酸,赶紧用力地搂了他两下,轻声安慰道:“别哭了,我回来了。”
    小倭瓜哭了一会,似乎终于想起自己这样放声大哭迟早会把钱塘水族引过来,遂赶紧住了口,将声音吞回肚子里,默默地抹起眼泪来,时不时打上一个哭嗝。
    荨娘看了又觉得不忍心,便对他道:“想哭就哭吧,我在院子里布了结界,外头的人听不见里头的声音。”
    小倭瓜一面擦泪,一面断断续续地说道:“我、我不哭了。荨娘姐姐你回来了,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哭呢?”
    荨娘牵住他的手走到门外,两人在堂屋前的石阶上坐下,荨娘问他:“钱塘海族似乎是在寻人,他们是在找你吗?”
    小倭瓜脸上便现出稚嫩的不平与气愤来,忿忿道:“这些八脚蟹,青壳虾,真是太讨厌了,简直比糯米团团还黏人!”
    “他们说‘小太子’是什么意思?”
    提起这个小倭瓜便更气愤了,遂情绪激昂地将钱塘龙王这些年来的“荒唐”行为细细讲了一遍。
    “他非说我是他儿子,硬要我一年里至少在钱塘龙宫里待上半年,我要不肯,他就说要去找我师兄报仇!气死我了!我明明今年已经呆够了半年,他还不许我走!我只好趁龙宫里的人不注意,悄悄溜出来了,幸亏钱塘水族不敢轻易靠近这栋宅子,这才让我躲到现在……”
    荨娘回九重天前曾听小倭瓜说过钱塘君酒醉后误把他认作自己儿子,只是没料到钱塘君竟是当真的,他甚至为了让小倭瓜回钱塘而放弃了寻仇。
    荨娘心中忽然一动,仔细地打量起小倭瓜来。小倭瓜和小青龙能够间能够如此融洽,是不是跟小倭瓜的前世有关系呢?因为同属一族,便格外容易亲近起来?
    小倭瓜又道:“可是我不喜欢呆在龙宫里。钱塘君的夫人不喜欢我,其他龙子也不喜欢我。大家都叫我小太子,可我明明不是小太子,而是小倭瓜啊!”
    荨娘听了他这一番抱怨,细观他神色,却未见得有多气愤,反而是郁闷之色更多一些,遂问:“钱塘君对你不好吗?”
    小倭瓜闷闷道:“不是。”
    “你真的那么讨厌钱塘君?”
    “也没有……”
    荨娘牵起小倭瓜的手,目光望进他眼里,轻轻说道:“其实,你生气,郁闷,只是因为觉得自己被人当成了替身,对吗?”
    小倭瓜失语片刻,才垂下头失落地应了一句是,“就像爹爹对我好,只是因为我是小倭瓜。哪怕我上辈子真的是小太子,可我这辈子已经不是了啊。我只是小倭瓜。”
    荨娘道:“这些话,你和钱塘君说过吗?”
    小倭瓜摇头。
    “你没有和他说过,他又怎么知道你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小倭瓜抬起头,眼神逐渐明亮起来,他呼地站起身,往台阶下走了两步,又走回来,有些难为情地摸了摸后脑勺:“我光顾着自己了。荨娘姐姐你怎么会在这呢?我爹爹呢,他怎么没和你在一块呢?”
    荨娘的脸色黯淡下去:“我到崂山找他的时候,他已经下山云游去了。党参说他会来南边,可我不知该上哪找他。”
    小倭瓜道:“爹爹每年都会出门,而且从来不告诉我们他究竟会去哪里。”
    他是知道大师兄每年都盼着荨娘回来,可是这愿望,竟然生生地落空了十一年。大师兄面上虽然不显,可心里该是很难过的吧。小倭瓜第一次觉得时间这样事物如此可恨,距离这样事物也讨厌极了。
    他搔头想了一会,弱弱地提议:“要不然我陪你一起去找爹爹吧。反正我也不想回龙宫了。只是我也不知道爹爹会去哪里,但是只要我们仔细找,肯定会遇到他的!”
    荨娘摸摸他的头,道:“好。”
    小倭瓜又道:“要是找不到,也没关系。爹爹每年冬天都会呆在汴梁城里,大不了我们去汴梁等他!”
    荨娘颌首,微微笑了一下,随即侧耳听了一阵院外的动静。外头的脚步声还未散去,但确实像是刻意避开了这栋宅院,荨娘忽然想起自己进来的初衷,便问:“你刚刚说钱塘水族不敢随意进这里来,为什么?”
    小倭瓜道:“我听说五十年前这院子曾经住过一对夫妇,家中的郎君是位大香师,他调的香能沟通阴阳,让人梦到过去未来,因此在妖族中广为闻名。只是有一样不好,闻香的人如果太沉浸于梦境里,便会永远无法醒来。那对夫妇搬走以后,这宅子香气数十年不散,妖族一般都会避道而走,免得落入梦中不得醒来。钱塘水族就是惧怕这个,才不敢随意靠近。”
    荨娘想起二娘子身上那味道,便觉十分奇怪。若真像小倭瓜这般说,那二娘子又是怎么回事?那个消失了的大香师跟她有什么关系吗?
    二人在院中又坐了一阵,见天色渐渐亮了,要是等到天亮以后,估计更不好避开钱塘水族的耳目了。荨娘听得外头的声音似乎绕地远了些,便捏了个隐身诀,带着小倭瓜沿墙根悄无声息地潜行,才走到巷子口,便见到一对虾兵走过,吓得他们赶紧将冒出去的脑袋又缩回去。
    荨娘倒是不怕跟这些虾兵动手,但要是因此把钱塘君引过来,那就麻烦大了。
    两人在巷子里又躲了一会,才寻机一路狂奔而出,一直跑出他们的包围圈,确定没有被任何人发现,荨娘这才抱着小倭瓜腾雾而起。
    两人一路南下,几乎将沿海的州府都找了一圈,一面还要小心避开钱塘水族,一面还要时时根据红线的走向调整方向,当真寻得颇为艰难,等他们最后跨海飞到琼岛上时,已经将近十一月了。
    十一月,汴梁城已经草木衰黄,进入了凛冽寒冬。
    两人只好按照计划的那样去汴梁“守株待兔”。
    一入汴梁城,小倭瓜便轻车熟路地带她寻到国师所在的玉清观,他身上带着重韫给他的令牌,玉清观的人见了不敢怠慢,给他们安排的住房膳食一律都是最好的。
    小倭瓜问起“国师什么时候会回来”,观中的道士便俱是摇头,道国师的行踪他们怎能知晓。
    荨娘心中难捱,可除了等待,竟然没有别的办法。
    十一月中旬,鲁成颂也来了汴梁。
    他虽然这辈子已经不是金乌了,可操控火的天性似乎还保留在血液里,重韫不在汴梁的时候,便是由他来给皇帝炼丹。
    当今皇帝一心想成仙,却不肯诚心修炼,重韫便只能敷衍地替他炼些“仙丹”,虽然不能保他长生不老,延年益寿却还是做得到的。
    鲁成颂先前便从党参那里得知了荨娘的事情,因此见了她倒不觉得有多惊异。因为妻子芸娘的劝说,鲁成颂倒不似枸杞那般反感她,只是终究心里对她怀了一点隔阂,对她便很是冷淡。
    这般一直苦苦等到十一月下旬,众人依然没有重韫半分消息。荨娘一直害怕有一天重韫回来又和她错过,因此几乎不出玉清观半步。
    玉清观里的月季开了,又落。
    荨娘有时坐在房前的阶上一片又一片地数着地上的柿子叶,从睁眼到闭眼,一直数到天上降下第一粒小雪。
    她望着那雪花,忽然忍不住眼泪长流。
    等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的人,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她现今已经深深地体会到了。
    彼时小倭瓜正提了吃食过来寻她,便见她蹲在地上,捡起一片柿子叶,将脸埋进手臂里,哭得无声无息又十分可怜。
    第二日是小雪,小倭瓜又过来寻荨娘,生拉硬拽,终于将她拉出了玉清观。
    汴梁人一向有赏雪的传统,今冬的第一场雪不算很大,北风也还未入关,城中的私家园林里游人如织,都是出来赏雪的。
    荨娘兴致缺缺,只是看出了小倭瓜的用心,便不忍搅了他一番好意。两人在城中有名的梅林走游玩了一天,直到天色堪堪黑了,才踩着薄雪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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