荨娘觉得似乎被人从温暖的被窝里抱了起来,鼻端闻到熟悉的皂荚清香,便知道抱她的人是重韫。
    她将双眼睁开一条细缝,模模糊糊间似乎感觉到对方在解自己的衣裳,不过三两下,她便似嫩笋儿似的被人从层层的衣物中剥了出来。她坐在重韫腿上,浑身虚软无力,后脑勺枕在重韫手弯中,就那么就着仰视的姿势瞧着他恍若刀削的下颌,上头浮着一层隐隐的青色。
    她抬起胳膊,指尖在重韫下巴上轻轻挠了一下。
    “道长,嘻嘻,胡子……”
    重韫将她抱起来,走到一座巨大的铜炉前。炉下的灶台里堆着手臂粗细的薪柴,火烧得正旺。
    重韫抱着她从旁边的阶梯爬上去,弯下腰,动作轻缓地将荨娘放到铜炉当中。
    这铜炉里架着一个磨盘大小的木质蒸架,蒸架上铺着一层细软的纱布,底下烧着一锅水,此刻已经沸滚开来了。水中似乎还加了什么药草,蒸腾而上的水汽中氤氲着草药的清香。
    荨娘被这蒸汽一熏,整个人登时清醒了一下,她茫然地望了望四壁,心中有些惊慌,想从铜炉里爬出去,却偏偏连半分力气也使不上。她惊愕地抬起眼,将目光投向铜炉外的重韫。
    “道、道长!你要把我煮了吃掉吗?”
    她此刻身上只着了一件薄透的纱裤,一件缎红抹胸,被蒸汽一熏,身上的衣物立刻湿润了,紧紧地贴在身上,底下的线条轮廓纤毫毕现。重韫下意识地将视线别开了些,轻声安慰她:“你中了瘴毒,听话,熏一熏,把毒发出来,过会我再帮你扎个针,明日便好了。”
    荨娘听懂了,只是像个包子似的被人丢锅里蒸,心理上有些难堪不说,那源源不断冒上来的白色蒸汽也堵得她几乎喘不上气来。不过一会儿,眉梢眼角都飘上了一抹胭脂红。
    她身上难受,嘴里愈发想要撒娇,好叫重韫心疼心疼她。
    “道长,我喘不上气来了。”
    “嘤嘤,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要被放在锅里蒸?这不公平……”
    ……
    有的没的,乱七八糟地说了一通,到最后只剩下嘤嘤的小声啜泣。
    “道长,嘤嘤,道长……”
    重韫被她哭得心烦意乱,本来还打算在外头好好监控火候,到了最后也坚持不下去了,只好召出五鬼在炉下看火,脱了鞋袜,爬进蒸笼里陪她去了。
    重韫进来陪她,荨娘心里便满足了,身上虽然难受,也能忍住不再叫苦。而且重韫抱着她的姿势也舒服,一来二去,她竟在蒸笼里睡了过去。
    只是苦了重韫,好好一个人,没病没灾的,偏得陪她在蒸锅里受一回罪。
    等到荨娘醒过来,人已经在床上了,抬手摸了摸身上,衣服干燥清爽,重韫竟已帮她换过了。她脸上一红,忍不住将脸埋进被褥里蹭了两下,然后又微微抬起头来,悄悄地打量起重韫来。
    重韫此刻正坐在床边,用镊子夹起一根银针放到火上炙烤消毒。
    荨娘觉得蒸过之后全身的筋脉好似被重新打通了一遍,内里暖洋洋的,人也不再昏昏沉沉了,只是手上仍旧聚不起多少力气,胸口处还盘桓着一股郁气,闷闷地叫人有些发堵。
    头发还没干,湿湿地垂在她脸颊边,她一侧首,便能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
    床前忽然投下一道高大的影子,重韫拈着一根银针在她身边坐下,一手扳住她的肩头,轻轻一推,便将她半个身子翻转过来。
    荨娘眨了两下眼睛,看到重韫手中那道一闪而过的银光,登时苦了一张脸儿。
    “能不能不扎针?我怕疼。”
    重韫按住她,倾身俯下,手中的银针准确无论地扎进了她的人中。
    “不能。”他这回一点都不肯通融了。
    荨娘嗷地叫了一声,闭上眼睛不敢去看。其实疼倒没多疼,只是她见了那尖尖细细的针不免害怕,心理上首先怯了两分,有三分疼也被她放大成了八分。
    重韫这回硬起心肠,将“冷酷无情”贯彻到底。蹲在外头听墙角的小倭瓜一边啃着喷香烫手的烤番薯,一边龇牙,里头叫一声,他的眉头就跳上一下。
    “三师兄啊,针灸很疼吗?”
    党参撇了他一眼,眼下闪过一道光。他摸了摸袖子,慢条斯理地说道:“你想知道,师兄给你扎上几针?”
    小倭瓜赶紧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十分地不需要践行“绝知此事要躬行”这句名言。
    荨娘体内的瘴毒被药气发了出来,之后又了扎针,余毒都被清理掉了,再喝上一碗平肝清郁的药汤,裹上厚厚的棉被,发上一身汗,一夜睡到大天亮,第二天醒了,生龙活虎,又是一条好汉。
    这充分证明了“世上无难症”,只要断得准。荨娘脉象跟常人不同,党参无法从脉象上看出她究竟染了何病,之后他与重韫一道回到胭脂胡同查探,两人都闻不到那股传说中的恶臭,因而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这才让瘴毒这等小症困扰了两天。
    第二日起来,荨娘站在六道灵台上往下俯瞰,整个汴梁城尽收眼底。昨夜下过一场大雪,到处一片银装素裹,汴河上不少河段结了一层薄薄的冰,船只无法通行,却有那胆大的顽童想要冰上凿冰捉鱼,被岸上路过的巡城官喝止了才赶紧灰溜溜地跑走。
    小倭瓜见她醒了,便带她到膳堂用膳。
    膳堂不大,里头就摆了几张长桌,几条板凳,所有桌椅就上了一层清漆,透出天然的木质纹理,简朴中倒也有几分意趣。
    荨娘是不在乎这些的,只巴巴地盯住那一盘盘吃食,两眼放绿。不怪她,她可饿了两天了都。
    举起筷子夹了个椰丝芋卷,外层的面皮炸得酥香,里头的芋泥绵软,入口即化。她一口气吃了半盘才想起来:“道长怎么不在?”
    长桌的另一面坐着枸杞和明心。枸杞闻言哼了一声,一抬头,喝光了剩下的半碗豆花,将空碗往桌上重重一顿,走了。
    小倭瓜偷偷瞧了荨娘一眼,见她神色如常,似乎并不觉得尴尬难堪,这才悄悄松了口气。
    谁知枸杞前脚刚走,荨娘便将他桌前的那盘花卷拨到自己跟前,道:“走了好,都是我的了。”
    明心本来规规矩矩地喝着粥,小腰板儿挺地笔直,神情严肃得好似打仗,行动之间连半分声响都没发出过,真正是深得“食不言寝不语”的精髓,此刻听了荨娘这句嘟嚷,便抬起眼皮看了这位师娘一眼,顿时受到了惊吓。
    师娘她、她胃口也太好了些吧?
    他无语地盯着荨娘手边高摞的空盘子。
    其实六道灵台往日的朝食是没有这么丰盛的,重韫今早出门前考虑到荨娘两日不曾进食,这才特特嘱咐火工道人多做了些花样。因为知道她喜欢吃甜,今早有一大半的早点都是甜的。荨娘吃得心满意足,明心还在换牙,难免觉得牙齿被甜倒了。
    看来师父很宠爱师娘啊。明心心里的小九九打得啪啪响,当下做了一个多年以后看来都觉得英明无比的决定:好好抱紧师娘的大腿。
    “蒋驸马的尸体离奇消失,师父出门查案去了。”明心放下筷子,恭敬地回道。
    “那等会儿我去大理寺找他。”
    小倭瓜赶紧劝阻:“不行,师兄说你瘴毒才解,应该好好休息。”
    荨娘想了会,便道:“好吧,我不去找他。不过我要再去一趟胭脂胡同,你们有没有人要跟我一起?”
    两个看起来年纪相仿的孩子都将脑袋摇得拨浪鼓一般。他们可不敢不听师父(师兄)的话。
    荨娘目露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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