钰欣则经常留在贺兰城房里,学习正统的学问、规矩,闲来一起回忆以往的人与事。
    这样过了一个多月,简宅的气氛恢复了惯有的其乐融融,并且热闹了许多。
    随后,钟离妩意识到自己可能有了喜脉,因此愈发愿意留在家里,与水苏、水竹、七个女孩子说说笑笑,或是请傅家四位夫人过来吃一餐饭,闲话一阵,再有时间,便抱着园治之类的书籍用心阅读。
    简让也清楚她这么安分因何而起,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时时刻刻洋溢着喜悦。
    预感几乎让他笃定,阿妩有喜了。
    因此,把能够想得到的一些比较重要的事情抓紧筹备起来。就算是他想要孩子想疯了,也无妨,着手的事绝不会是无用功,总有一日能派上用场。
    **
    柯明成与柯夫人这一段日子过得很凄惨:
    他们是净身离开揽月坊,住进的宅子里又是一两银子都没有,手里只有傅家管家送来的二十两银子。
    二十两银子,以前在地上看到,他们都不屑捡起来。奢靡的日子过了太久,哪里受得了这种落差。
    受不了不止是他们,十二个小妾有两个哭天抢地,有四个往死里掐架,余下的六个找机会跑了——包括柯明成最宠爱的柳姨娘。
    跑掉的去了何处,是何下落,他们不知道。没处打听,附近的居民都知道他们是谁,见了他们,除了给一记冷眼、呸一声,再无别的反应。
    明明活在尘世,却像是住进了地域。
    柯明成亲自安排逃离的对薇楼主、藏花楼主,一直没来找他。
    他想,只剩下了最后一条路。
    再走不通,那么,自己还是趁早自尽为好。一旦落入简让或钟离妩手里,不知道是怎样凄惨的死法。
    由此,这日一早,他离开住处,徒步去了简宅。
    ☆、58.
    简宅,书房院里。
    阳光和煦,清风送爽,花树枝条轻摇,鸟儿立于枝头,鸣叫声清脆悦耳。
    三名少年站在书房里,意态恭敬。
    简让坐在书案后,凝神查看三个人交上来的功课。
    平日里,他没有置身学堂教书的时间,便根据三个人的资质、、来处、以往所学,分别选出适合的正统学问,让他们自己阅读,有不懂之处,可以询问带着他们的杜衡、凌霄、麒麟,之后每隔几日分别给他们出几道题。
    三个人天资聪颖,每一日悉心学习为人处世之道,功课上尤为用功。
    这样的人,任谁都会喜欢。
    “不错。”简让赞许地一笑,“好生温习近期所学,两日后再来。”
    “是。”
    看着三个人离去的背影,简让弯唇微笑,过往袭上心头。
    在他的记忆中,自己似乎没有过这样安分、踏实的经历。年幼时性情乖张,一面习文练武,一面刁难师傅。功课总是做到最好,却总有不满或质疑之处,偶尔把师傅气得吹胡子瞪眼。
    再长大一些,景林将他带在身边。
    那时暗卫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存在,隶属皇室,只听命于帝王。
    景林是先帝最信任的人。
    景林往死里磨炼、折腾了他好几年,终究也没磨平他性情里的棱角。而景林最为欣赏他的,正是这一点,离开皇室,袖手天涯之前,景林对他说:“不论走多远,大周的燕京城里,有我半条命,就捏在你和萧错手里。我对不起你们,但还是要请你们为此辛劳,甚至担负莫大的凶险。”
    是从那之后,他为人处世在明面上愈发的没有耐心,除了挚友、亲信,看谁都不顺眼,便是皇帝皇后,也能无所顾忌地开罪。
    可是在心里,他开始揣摩每一个或每一种人的性情、长处、短处。
    也开始以置身世外的角度品评、了解自己和挚友。
    他看到了自己偶然对世道的失望、心寒,一度认为人活着真是最亏本儿的买卖;看到了萧错近乎可怕的城府、缜密和偶尔不可思议的仁慈,更看到了他的诸多不易、酸楚;也看到了景林的执念、傲气,还有孤独。
    某些方面来讲,他和两个挚友是一路人,都曾经历消沉、灰心的漫漫光阴。
    亲眼目睹过的生死太多,负伤流血的时候亦太多。当你一次次切身领略到人命偶尔只是个数目,当你一次次切身体会自身生死不过取决于一瞬间的反应或运气,人生的颜色在心里留下的颜色,便只有晦暗不清。
    可不论如何,都熬过来了。
    萧错是在沙场上成名,保国安民是他一生的抱负;他与景林是皇室的一把刀或一柄剑,为皇权斩杀罪孽深重之人,除掉隐患。
    不管怎样,报国的信念流淌在每个热血儿郎的血液中。
    如果手握皇权的人不值得,那么,他们也就不再是他们。
    但是值得,一直都值得。
    大周那个母仪天下的一根儿筋的女子,认定的男子是值得的。
    景林就是因此,不争,不算计,一直都在成全她,帮助她。
    虽然知道这是对的,可他私心里总是为景林不值,总是看皇帝皇后不顺眼。
    可又有什么法子。皇帝与萧错是沙场过命的弟兄,前者的确也是重情重义之人,慢慢的让他不能因为立场的差异便否定。
    走至如今,与阿妩相识、生情到如今,他终于完全理解了景林与皇后。
    一直算是心结,终于释怀。
    有一种女子,就是不可能被任何人左右。
    有一种感情,就是不可能被任何事影响。
    景林遇到的正是这样的女子,那女子把这样的感情给了另一个人。仔细想想,她没给过任何一个除了皇帝之外的男子任何走近她的机会。
    他们又何尝不是同路人。
    聪慧如她,若是认定的男子不值得,又怎会执着。
    而他,无疑是至为幸运的。
    如果阿妩与他有缘无分,无论如何都不能对他生情,那么,他只能做第二个景林。
    情这个字,该是最干净最纯粹,不应该明知对方不愿而勉强,不应该因为得不到出下策,弄得自己面目全非。
    ——这是景林让他看到、学到的。
    那不是没勇气争,情场上的强人所难,绝不是勇气的用武之地。
    景林远游也没多久,已经开始盼着他回来。若他在,这三个孩子得了他的点拨,来日安身立命绝不在话下。
    只是,归期尚远。
    有小厮进门来禀道:“柯明成求见。”
    简让按了按眉心,敛起纷乱的思绪,“请。”
    **
    柯夫人不需想也知道,柯明成一早出门,不是去简宅,便是去傅家。
    她仔细打理了妆容,来到简宅,求见钟离妩。只等了片刻,她便由人带到了简宅正房的厅堂。
    端坐在三围罗汉床上的女子,一袭冰蓝色,眉目婉然,唇畔含笑。
    柯夫人凝视片刻,上前两步,屈膝行礼,“简夫人。”
    “坐下说话。”钟离妩指一指近前的座椅。
    柯夫人落座后,直言问道:“我来是想问问,你们夫妇二人,到底与揽月坊有着怎样的深仇大恨,因何要将我们逼上绝路?”
    “绝路?”钟离妩微微挑眉,“你们这都算是被逼上绝路的话,那些女子、小倌、无辜的孩子,又该是怎样的处境?”
    柯夫人冷然一笑,“夫人这是避重就轻么?”
    “若说仇恨,的确是有。到了此时,我也不需瞒你。只是,筹谋期间,晓得了揽月坊里种种令人发指的行径,这才想到赶尽杀绝。”
    柯夫人追问道:“我家老爷是不是曾与你的家族结仇?”
    钟离妩抿了抿唇,“你什么都不知道,来问我有何意义?我说什么你就能全然相信么?你该问的,是柯明成。”
    “来到岛上的人,过往一切都成过去,没有人会主动说起这些。我自然会问我家老爷,但在问他之前,我总要先听听你的说法。”柯夫人望着钟离妩,“你来岛上之前,就不曾为非作歹么?自己的手都不干净,哪里来的底气指责别人罪大恶极?”
    钟离妩轻轻一笑,“我来岛上之前、之后,都曾杀过人。按南楚律法、岛上的规矩,当斩,当处死。那又怎样?我至今安然无恙。我就是双手染血,还要继续杀人,你能把我怎样?”柯夫人不说人话,那她也没必要以礼相待。
    “你……”柯夫人费力地思索着,“林家三兄弟、余老板、邢老太爷……他们死的死,疯的疯,是不是都是你做的?”
    她是内宅女子,对这些出人命的事情分外关注,私底下听了不少议论,每一次出事,人们都曾提到过钟离妩、简让。
    钟离妩、简让始终都是最大的嫌疑人,可是不知为何,傅家近乎盲目地相信他们,一次又一次让他们置身事外。
    “是我。”钟离妩睨着柯夫人,“他们都是来自南楚,都是曾对我家族施以暴行的禽兽。我来这里的目的就是寻仇,就是来杀人。你知晓这些又能怎样?”
    没有人会再相信柯明成,更没人再相信柯夫人。
    柯夫人知晓这些之后,便是敲锣打鼓地告知居民,人们给予她的,也只有更重的轻蔑、反感。
    钟离妩明白这些,所以不加隐瞒。
    柯夫人也明白这些,所以一时语凝。
    “认贼作夫的感觉好么?”钟离妩笑微微地审视着柯夫人,“睁着眼装瞎的感觉好么?”
    “……不管怎样的人,都是有着不得已。”柯夫人勉强辩解道,“那些龌龊的行径,都是那些楼主做的——不为此,我家老爷如何能到今日还安然无恙?这些是谁都知道的事情。”
    “是,这是谁都知道的事情,也是谁都不相信的事情。不为此,你们今时今日的处境,不该是这样。”
    柯夫人面色有些发白了,“那是傅家有意打压我家老爷!”
    钟离妩挠了挠眉毛,“你是来给我说天书,还是来找死的?”
    柯夫人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我只是想要你给我们一个痛快的说法!若是容不得我们,也别小家子气的这样那样的给我们使绊子!若是仇恨不至于赶尽杀绝,就让我们过得安稳一些,也算是你为自家积德了!”
    “见过缺心眼儿的,就没见过你这么缺心眼儿的。”钟离妩不屑地一笑,忽然话锋一转,“如你所愿,我可以给你个了断。太蠢的人,活着实在叫人膈应,这是我让你早些下地狱的缘故。你与柯明成真是般配,让人恶心得无以复加。”
    柯夫人先是茫然,继而惊惧,末了便是羞愤难当,但她对上对方冷酷的眼神的时候,脾气便只能梗在心里,不敢发作。
    “柯明成来岛上之前,有妻儿,但他舍弃了。来到这里之后,先后娶了几个夫人,但是无一为他生儿育女。因何而起?他自己都知道,作孽太多,有了儿女,极可能会成为仇家刀下亡魂。”钟离妩站起身来,缓步走到柯夫人面前,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他,“他将别人家的儿女推入娼门,你敢说你不知道?他大半生都在用别人的美色赚得益处、银钱,你敢说你不知道?你到底是下贱到了什么地步,竟对这样一个畜生百般维护?”
    “……”柯夫人涨红了脸,舔了舔嘴唇,嘴角翕翕,说不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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