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本来本王不仅愁如何进宫的事,还要愁三皇子回京,不想长公主体贴至极,都一一为本王解决了,想必三皇子此刻该是不知在哪睡得正酣吧。”
    见元宁帝脸色铁青,他不忘补刀,“真是可怜啊陛下,子不子女不女,偏偏您又在不该重的时候重感情,长公主只装作失忆便重新博取了您的疼爱,杀意全消,这叫死在您手中的先帝作何想法呢?”他摇摇头,“本王真是同情陛下您,长子长女如此,亲立的太子还试图谋反,率领几十万大军同蛮夷联合,想必是嫌陛下您活得太久碍事了。陛下放心,等太子殿下真如此大逆不道做下此事,本王定立刻诛此逆贼,立大皇子为新君,如此您也可死而无憾了。”
    “这是替朕定下的死法?”元宁帝眼睛彻底成了红色,偏偏他看起来平静至极,让李安看了心中如火燎一般。
    陛下有多久没这样了?这镇北王也太会踩陛下痛脚了,几句话就把陛下的怒火逼出来了。他着急地往案边一看,希望元宁帝能自己想起来吃药。
    “陛下不喜欢?”宁礼饶有兴致地同他讨论,“那本王替您再想一种?”
    他将玉玺抛回原处,似乎对它失去了兴趣。
    “呵”元宁帝一口气舒出,赤红着眼忽然闪电般迈至宁礼身旁,重拳捶下,力道掀起一阵劲风,以压顶之势往宁礼肩上撞来。
    “别过来!”宁礼厉声开口止住林勇,一只手挡在元宁帝拳下,咔一声小指以奇异的姿态弯曲下来,显然被元宁帝盛怒之下的狂力折断。
    宁礼冷冷一笑,周身气息大变。与元宁帝不同,元宁帝眼内如充血般,恐怖无比,他只红了眼眶一圈,其内仍是如点漆般的深黑,黑红交加,如深渊一般要将人吸入其中。
    他没顾忌折断的小指,一手架着元宁帝,同时反手一拳将元宁帝被怒气占领的脑袋锤向一侧,面色无波却极快道:“陛下怒了?想杀了我?正好——”
    “本王也无时不刻想要如现在这般与你打一场!”
    说完他又被元宁帝打了个趔趄,转身迅速回击,两人身影交缠起来,盛怒且发了狂性的二人速度极快,几乎可见残影,几个来回间殿内陈设全部遭殃,盆栽瓷片倒了一地,就连龙案都被掀翻,狼藉至极。
    李安傻眼了,怎么也没想到这两人说打就打起来,以镇北王的心性,难道不是……不是应该用阴谋诡计慢慢折磨陛下的吗?
    他看向林勇,却见林勇也是张大了嘴十分诧异的模样,显然同样没料到镇北王会有此举。
    “陛下——”李安分不开两人,只能着急地喊,林勇没吭声,过了会儿合上嘴神色不明地看着二人互斗。
    “陛下早就想杀了我吧。”宁礼一个直拳捶在元宁帝腹间让他忍不住弯腰,“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在我幼时就杀了我呢?”
    接一脚狠狠踹去,“在我刚出世时,什么都不懂时,干干脆脆的杀了我!婴孩不懂仇恨,那时杀了我也什么后果都不会有,为什么,为什么——要有这种不该有的恻隐之心!”
    宁礼从未有过这种歇斯底里的模样,声音几乎喊破,可还没有停止和元宁帝的争斗。
    时间一久,就连没有多少理智的元宁帝也察觉出宁礼双腿是弱点,往下一扫,宁礼就重重跪地,他则居高临下地钳制着他,猩红的眼明明毫无温情,却吐出让在场几人都不禁一愣的话,“为什么?大概是因为朕失去了一个弟弟,不想再亲手了结这唯一的兄弟!”
    “只是毕竟留着卑贱之人的血脉,到如今果然不安于室了,竟想妄图颠覆朕的江山!”元宁帝面无表情,狠厉一掌甩在宁礼脸上,“不敬父兄,不尊帝君,狼心狗肺的东西!”
    宁礼吐出一口血水,“父兄?帝君?你们宁家人又何时给过我这些位子!”他忽然掏出小刀往元宁帝手臂一扎,扎入鼓起的肌肉,元宁帝浑身一震,顿时鲜血如注,不得不侧倒在一旁,宁礼满身伤口不急不缓地爬起,阴鸷道,“说尽漂亮话,当初为何不直接将我在湖中溺死?”
    元宁帝瞪视他并未回话,听到这句话的李安却是心神不安,没想到……没想到镇北王居然知道、还记得那件事。
    第七十四章
    宁礼的腿被废,身为元宁帝亲信,李安当然不会不知道。那时他虽然同情这个才几岁的孩子,心底却是赞成的,更甚他有时还想不明白自家主子为什么不杀了这个隐患,夜长梦多的话他不信陛下不知道。
    后来宁礼掀起的一些事果然映证了他的担忧,他也一直听陛下说后悔当初没有斩草除根。
    可是今日元宁帝的一些话却让他疑惑了,陛下真的……是对这位镇北王有一丝兄弟之情吗?
    眼下的情况却不容他多想,见元宁帝躺在地上喘着粗气,双目瞪大如牛,额前爆出青筋,李安忙扑过去,哆哆嗦嗦地拿过药要喂给元宁帝。
    却被凭空横出的一只手拦住,林勇挑眉道:“主子还没说话,谁准你这阉货乱动了?”
    “林勇。”宁礼用帕子拭去脸上血渍,平静道,“让他喂,本王还没打算现在让人死。”
    发泄过后,宁礼从一簇燃烧的火重新回归一片寂静的死水,毫无波澜,看向元宁帝的目光再无之前的恨意怒意。收敛了一身锋芒,又成为以前那个冷静孤高至极的镇北王。
    “开东边宫门,让我们的人马扮作禁军三更进宫。”宁礼毫不避忌地在元宁帝二人面前谈起自己部署,“拟旨放出大皇子,盖玺印,你亲自去接。稍后着人告知诸位大臣,陛下龙体不适,明日休朝。”
    “哦,对了。”宁礼眼角微动,“别忘了请长公主来,她可是同本王说想看见这副情景许久了。”
    说完,俯身缓缓将插在元宁帝右臂的匕首取下,引起元宁帝一阵抽搐,同时以轻到几乎自言自语的声音道:“听说陛下要把阿绵许配给太子?这怎么行呢,阿绵可是要陪着她的七叔叔的——”
    话音刚落,元宁帝眼睛瞪得更大,死死盯着他,似乎在警告。然而身体无力,他什么都做不了。
    宁礼微微一笑,拿起匕首欣赏似的看了看,又突然将它狠狠插入元宁帝右腿,直深入骨。
    元宁帝不堪重伤,终于偏头晕了过去,李安立刻惊叫震天,被林勇一个手刀打晕。
    宁礼起身擦了擦手,似回忆道:“阿绵行笄礼可是选在了今日?”
    林勇低声回复,“正是。”
    “既然这样,今日便不要找她了。大好的日子,莫让她不开心。”宁礼满不在意将染红的帕子一丢,“明日,以陛下名义宣郡主进宫吧。”
    他没让林勇跟随,孤身一人缓缓踱出乾元殿。
    虽然撤走了大批禁军,但宫人们还是如常行事,陡然看见这么一个完全陌生的男子俱吓了一跳。但见他意态悠然,贵气天成,且身着只有皇族才能穿的龙纹蟒袍,便都自觉行礼,毕恭毕敬。
    等宁礼从身旁走过,才一个个小声议论起来,说这人既是从乾元殿的方向出来,看着像皇子王爷,身份却不大对得上,真是奇怪。
    说来好笑,原先的宁礼在皇宫里那当真是人憎狗嫌。许是知道元宁帝厌恶他,不少宫人看到他都恨不得当面吐几口唾沫,似乎他生得有多么不堪入目。现在面容只稍微成熟了些,换了身衣袍,从轮椅上站起,这些人竟全都不认识他了,反而见着就低头行礼,生怕慢了一秒便被他责罚。
    想到元宁帝刚才说的那些话,宁礼将指间的花碾碎,眸中露出冷光。那些话,若是骗幼时的他也就罢了,如今再来说又有何意义呢。
    他缓缓走到一个偏僻的角落,相较于皇宫其他地方繁花锦簇生机勃勃的模样,这儿就十分冷清了。只孤伶伶几棵杨柳在湖边兀自垂条,发出的翠绿嫩芽也无人观赏。这是他幼时的住所附近,也是他被生生折断双腿的地方。
    他目光静静锁在浮着许多柳绦碎花的湖面,似乎能在里面看到多年前在冰冷的湖中挣扎的小小男童。
    男童在水面咕噜噜冒泡,身体开始往下沉,他在水中抱紧了双臂却毫无作用。
    冷,真的好冷。
    接着,是男童自断腿后在轮椅上长到十五的漫长时光,这段时光黑暗沉寂,只有一人踉跄着摸索行走,这人走了很长时间,长到他觉得世上应该就是如此了吧,黑暗无光,死般寂静,寒意透骨,直到第一束光的进入——
    一张天真烂漫的小脸出现在眼前,软软的身子肉嘟嘟的脸蛋,永远都是笑着的一双明亮杏眼。她不会嫌弃他,不会用看死物的目光看他,会软软地叫他七叔叔,会因为他受到慢待而生气地大闹太蒙宫。
    这些思绪不过转瞬而过,重新回忆一遍之后,宁礼不禁疑惑,阿绵到底为什么变了呢?
    他不觉得自己有做错什么,元宁帝和太子都只是利用她而已,若非因为她的特殊,他们才不会如此宠爱她。阿绵明明是只向往自由的鸟儿,他们却将她变成了锁在笼中的金丝雀。
    他只是在解放她的同时顺便达成了自己的目的,从未做过对不起她的事。
    宁礼目光深深,记起阿绵在马车上说的那句话,才展露的笑凝结在唇边。
    半个时辰后,长公主被请到宸光殿,脸上一直带着如之前失忆那般纯真的笑,直至看到满身血红躺在榻上由李安敷药的元宁帝。
    “父皇?”她轻声说了一句。
    李安听到声响转头,又揉了揉眼睛,似乎不相信长公主居然真的会来。
    他颤抖着声音,“公主,真的……真的是您?”
    “是我什么?”长公主缓缓入内,她发间未插任何头饰,面上也没有涂脂粉,却比任何时候都要白,几近惨白,“你想说,是我把人引进来的?”
    李安蠕动嘴唇,发现自己竟然无言,长公主这种状态很明显不对劲。面对一个疯子,他还能说什么呢?
    他服侍元宁帝多年,能轻易看出长公主的不同,这是……真疯啊。
    “没错,就是我引进来的。”长公主盯着床上昏迷的元宁帝,歪了歪头,神态天真,“父皇是不是要死了?”
    “您,您……”李安颤不成声,“陛下去了,于您又有甚么好处呢?”
    长公主很是疑惑他这句话,“父皇活着,对我又有甚么好处呢?”
    “陛下在,您才是公主,陛下不……”
    “呵”长公主收了笑容,“公主?这尊号你当人人都想要吗?”
    说着,她忽然席地而坐,举止可称粗鲁毫无皇家风范,此时却无人可以指责她,“自我年幼时,就会经常同母后一起看她偷偷着人送进宫的话本,看不懂,母后便会说给我听。”
    “话本所书并不离奇特殊,无一不是普通人家夫妻恩爱寻常过日子的场景。母后说她很羡慕这样的生活,她本来还曾对父皇抱有过这样的幻想,日子已久便知道这想法不可能实现。但母后告诉我说父皇只是因为身份所限而不得已,父皇心底还是有她的,我信了,因为父皇真的十分疼爱我,将我视若掌上珍宝,还封我为长公主。”
    “可是后来,父皇打破了我对他的期望,一个个妃子、充容、美人进宫,他一日换一个地宠,就是不记得母后。母后整日流泪,人前却要装作开心的模样,那时我便明了,父皇本身就是个最大的谎言。然而不仅于此,原来我们皇族还有‘疯病’,‘疯病’?不觉得十分稀奇吗?世上居然会有这种病,这是不是证明老天看不惯我们宁家,也要收了我们呢?”
    李安张了张嘴,却无法插话。
    “李总管你知道吗,我以前养了一只小猫儿。那猫儿是西域来的,还是父皇亲自令人搜来送给我的。我那时觉得父皇简直就是天底下最好的爹爹,直到两个月后,我看到父皇亲手掐死了那只猫儿。”长公主捂着脸,“当时母后拉着我,让我不要出去,告诉我父皇正在发病,只要一会儿就会正常。”
    “一会儿?这么一会儿我的猫儿就没了,那再多一会儿是不是我也就没了?自那时起,我每日都在想,父皇什么时候会再发病呢?父皇会不会像掐那只猫儿一样掐着我?我记得很清楚,那猫儿一直在很凄厉的叫,声音开始很尖,后来就渐渐小了,最后头都大了一圈。我到时会不会这样呢?”长公主像转花儿般玩着手,“我可不要,我是公主,要有公主的样子,怎么能那样没有体统地大叫呢,更别说让脑袋大一圈,那样太丑了。”
    李安知道,眼前的长公主已经陷入了深深的臆想中,他根本无法唤醒。
    “我提心吊胆地活到了十四,每日想着如何保全自己,每日讨好父皇,让他觉得我是最孝顺的女儿,可是有一日,我听贴身的大宫女说,同乡的小姐妹死了。”长公主忽然瞪大了眼睛,“她同乡的姐妹被分到了东华宫,是伺候我的弟弟——太子的,为什么死了?因为她对着太子的时候不小心解了一点衣裳,衣冠不整,正好那日太子心情不大好,就直接命人将她衣服扒了当着全东华宫宫女的面鞭笞一百鞭子,活生生给打死了。”
    “弟弟是太子,处置个宫女也没什么。母后是这样说的,可是我却觉得,他就像父皇一样,根本是毫无缘由的。”长公主抱住双臂,“我又多了担心,哪一日这位太子弟弟会不会也因为看我不顺眼将我活活打死呢?”
    “母后似乎早就习惯了他们的行事,我却始终习惯不了。所以我常常在想,是不是整个皇族只有我一人是正常的,或者只有我一人是疯的?”
    “——直到我听说了皇祖父的那些事,我才明白了,原来我们宁氏一族是这么可怕的东西。”
    “然而我却怎么也逃不出皇宫,所以我总希望,等成亲了就搬到公主府,要找个和父皇完全不一样的驸马,只一心一意地过我们自己的小日子,再也不去想什么疯病,什么皇族遗传。”长公主转过头看李安,“李总管,你说,为什么父皇连我这么简单的心愿都不能满足呢?”
    “我们这种皇族,真的还要继续延续下去为祸大苍吗?要再生出一个‘我’来整日胆颤惊心的过日子吗?”
    李安:……疯了疯了,长公主这些话当真是…不可思议。
    他从来不知道长公主竟然从小就是抱着这些想法过活,长公主她……她是硬生生被她自己逼疯的啊!
    额间豆大的汗水滴下,李安非常担心长公主这时候会对陛下做什么,然而不用他付诸行动,外面的林勇走过来,动了一下,长公主就悄无声息倒在了地上。
    他嘴边讥笑,“如何?知道你们的公主殿下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了?”
    李安没有言语,他不是个嘴笨的人,但知道这种时候肯定是多说多错,就他看来,眼前的林勇状态也没比镇北王和长公主好多少。
    淮南王的心腹……林勇真的只是一个心腹吗?他不禁生出深深怀疑。
    接到皇宫传来的旨意时阿绵满脸惊讶,似乎不相信元宁帝会在她及笄的第二日传她进宫。
    但圣旨都在,还盖着玺印,她只能换了身宫装入宫,身边带着小九和一个程王氏为她选的新婢女,听说懂一点拳脚功夫,必要时可以护着她。
    阿绵一路走来,虽然来往宫人依然自如,可她就总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心在砰砰地跳,似乎将要发生什么。
    “小九。”她轻声道,“太子哥哥离开多久了?”
    “好像……有小半个月了。”小九算了算,还笑道,“小姐,莫不是想太子殿下了?”
    阿绵没好气瞥她一眼,对前面领路的宫人说,“我想先去找柔妃说两句话,很快就去拜见陛下,你等会儿。”
    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干,元宁帝向来不会介意,阿绵本意是想去找姑母聊聊近日的事。
    岂料那宫人回道:“陛下等得急,郡主您还是别让奴婢为难了。”
    第七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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