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难得看见公子这样高兴,真希望夫人可以一直呆在公子身边,这么多年我还从没有见过公子这样在乎过什么人。”双林道,“不过——”他的语气变得尴尬,“公子这回未免躺太久了,按理说依公子的身体伤口既然愈合早就能行动自如了。”
    “你要是有个娘子在旁边伺候你,你也会躺着的。”传风瞥他一眼,“只要没耽误公事就行,帐子里面的事情门帘一掀谁会知道?夫人本来性子就清冷,这回难得露出些真心来,好言好语殷勤备至,不乘胜追击,岂不白白浪费公子流了那么多血?”
    “不过公子这次的计谋还真是神了。”双林兴致昂扬说到,“就知道那些小人贼心不死,心里盼着公子出事,索性来个将计就计,那些蠢夫还真以为公子不行了,粮草都没带齐就匆忙忙想来偷袭,简直是自己找死。”而后又是期待,“也不知道去追的能带多少人头回来。”
    原来话说齐王那边派了刺客欲要拔了主帅扰乱阵脚,无奈派出的刺客除了一个离得远些的全被萧炎的人马擒走了,逃走那个也没有看真切,只咬定萧炎确实被刺中了。
    齐王那边商量数日,又派了好几个人过来,始终打探不出个准确消息,一时也拿不定主意。
    萧炎发现窥视的痕迹,便决定将计就计,每天早中晚三次按点顶着被被脂粉修饰得红润脸色出来巡视,甚至还亲自拉弓和手下比试了一场,只不过半夜会有个人影偷偷从大帐里溜出来倒药渣子,后面几天,萧炎渐渐不出来了——怎么看都是身负重伤,为了稳定军心强撑着,却最终敌不过伤势,不得不躺在帐子里听天由命的悲情将军。
    若萧炎一直精神着,他们根本生不出歪脑筋,若一直病歪歪的,他们也会心存忌惮,怀疑是不是给他们钻的圈子,偏偏这次萧炎是假戏真戏一起来,他的确是受了重伤,但也的确是已经挺了过来,萧炎身体向来强健,跨过鬼门关,康复的过程就很快了。
    如此真真假假就叫齐王迷花了眼,一咬牙一狠心她决定赌一把,派人给胡人王庭传了信,大意是说冬天来了你们也缺衣少食了吧,我向来不亏待朋友,给你们指一条明路,那萧炎已经被我派出的刺客重伤,此时军中空虚,不趁这时候趁什么时候?快去吧,等我登上皇位西北一片都是你们的。
    胡人收到消息岂有不心动的道理?齐王有一点没说错,冬天来了,他们的日子的确不好过,粮食十分紧张,若真如齐王所说,那真是老天爷掉下来的好机会。
    本来也担心齐王把他们当枪使,后来想,齐王干的是谋逆,要是败了得死全家,他们呢,真抢不过跑就是了,茫茫荒野,谁能拦得住他们?此番思量之下,没有准备妥当,他们就匆匆上了马。
    他们以为这和往年的那些劫掠没什么区别,但萧炎等他们很久了。
    不仅仅是窝在床榻上的日子,往前更久远的时候,萧炎就在等待这个机会了。
    以静制动,大盛朝的士兵们蓄势待发,打的是有准备之战,胡人来势汹汹,实则外强中干,已经疲惫不堪。连老天爷都是站在盛朝这边的,对面最有经验最老辣的首领半路犯了急症,把人马交到了年轻的侄子手上。
    第一日,盛朝就得到了个漂漂亮亮的大胜仗。萧炎披了银色铠甲,手持□□,左右跟着几十亲卫如一柄锐利的大刀砍在敌人腹部。
    “该死的,齐王骗我们!”见到萧炎在战马上的身影,胡人怒不可遏,明明说这人已经站不起来了,那现在这杀了自己无数兄弟的人是谁?
    一边咒骂,胡人一边溃散,萧炎仍不满足,派了左右两路精锐乘胜追击,誓要把这一脉给斩草除根。~更~多~好~书~请~访~问~ 糯 米 论 坛
    传风和双林二人肩负着保护萧炎的职责,不能离开他,若是萧炎没有受伤,他们肯定也有机会跟着自家公子一起杀个痛快,说不定还能逮条大鱼,但萧炎实在不宜继续奔波,他们也就只能守在大营里,眼巴巴看着旁人上阵立功,捷报一条条传回,心里颇有些痒痒的。
    “哎,看着架势恐怕剩不下什么给我们了。”话虽如此,传风嘴上却并没有多少失落,反而笑眯眯的颇为愉悦,“罗校尉也到了,我们胜算又大了几分,这一次一举端了他们老窝也不一定呢,这可是名垂青史的事情,也多亏了那个猪头齐王帮忙。”
    “是啊,这回总算够痛快,战事也会结束了吧。”双林附和道。
    他们二人跟着萧炎在这边关带了有十年,原本一身娇贵白皮都换了颜色,光阴尽数耗在了那些胡人身上,以往皇帝顾虑着声望,不想大动干戈被人骂成无道昏君,加上胡人也学狡诈了,面上伏低做小捧得皇帝下不来,边关的战事一直被压在能控制的最小范围。传风和双林也憋屈许久了。
    如今一雪前耻,如何不痛快?
    ……
    “嘶——。”萧炎眉头蹙起,似是十分痛苦。
    十三连忙奔到床榻边,紧张道,“还好么?”
    萧炎闭着眼睛,低声道,“只是扯到伤口了,不用担心我。”
    “还说呢,明明身上有伤还那么拼命,你开始做做样子也就行了,后面那么用力你伤口不裂开才是怪事。”十三没好气道。
    她一直在战场后面,远远看见那个银色的身影不要命似冲进黑压压的人海,她的心就一直掉在嗓子眼,眼睛瞪着一刻不敢闭上,直到战役结束才发现袖口都快被自己扯烂了。
    这也是她第一次见识到了战场上的萧炎,和记忆里那个矜贵骄纵的贵公子不一样,和平日骄傲肆意的承恩侯也似乎不一样,这是他最残酷最冷冽也是最坚毅最雄壮的一面。此刻,她终于触摸到了萧炎最完整的样子,这就是她的夫君。
    “我没力气。”萧炎和她对视,眼神十分坦荡。
    看他片刻,十三终于败下阵来,“好吧,公务在哪里,我来帮你,不过说好了和昨天一样我帮你理好,还是得你自己来,我也有许多公务要做。”除了萧炎伤情最重的几日,她都托双林或是传风帮她把公文带来这里,毕竟有些事情还是得她亲自出面。不过这样也有好处,她的工作本来就和军营有关,旁边有萧炎这个头头,遇事也可直接询问,两人有商有量处理起公务也很得心应手,十三甚至忍不住想起所谓“妇唱夫随”这个词。
    目的达成,萧炎心情颇为愉悦,“好,多谢夫人了。”虽然身上带伤,但这几日旁边有十三,反而比往常轻松许多。
    “你那点子还真不错,到时候我让人来学了,以后军中就这么干。”萧炎悠哉道。
    在军营里除了一些高级将领,文化水平普遍不高,处理公务有时候简直让萧炎头痛,那些人写起东西要么错别字连篇,要么非要学人家文绉绉,字又丑,看起来简直折磨。
    本来之前几日是十三念给他听,他说批复十三给他写上,昨天十三也被逼得烦躁非常,索性花了两个多时辰给他用线条画了一堆叫“表格”的东西。
    “我看你们军营里面的事务也是有类可循的,每种事务都规定一个样式的表格,什么地方写什么都给他们规定好了,还有些地方约定好什么记号代表什么意思,也不用每次同样的话都写一遍。”当时十三是这么说的。
    虽然开始并不太懂,但十三把那些文书按照她画的表整理好之后,萧炎敏锐地觉察到这实在是一个好办法,不仅看起来简单,也不用再为难他那些手下,许多地方只要勾勾画画就可以了。虽然事情比往常多,但处理起来甚至还快了不少,体会过这些表格的神奇之后,萧炎更坚信自己让十三来帮忙实在是一个很正确的决定,他这位夫人脑子里似乎有不少奇奇怪怪的好点子,不全部压榨出来他是不会放她走的。
    “哎,我怎么比你这个病人还要凄惨的感觉。”一边埋头苦干,十三一边嘟囔,但抱怨归抱怨,动作却一点也没变慢。
    桌子被十三移到了床头,座椅就在萧炎手边。两个人都埋头在公务里,十三整理好的文书就直接伸手递给萧炎,几日下来也有了许多默契,知道萧炎会如何处置,一些简单的地方都代他批注过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剩更漏的声音,不知不觉就是一个时辰。
    “公子,罗大人到了!”帐外,突然传来双林的声音。
    萧炎眼睛一亮,差点就直接跳了下床,看十三一眼,这才道,“快让他过来!”
    十三见状起身,“你们肯定有许多事情要商议,我在也不方便,刚好我那头也有事情没做好,我先到外间去。”
    萧炎颔首,“行,有事让传风双林他们帮你。”
    十三走到隔断的屏风边上,突然一个黑影挡在面前,她抬头,是一个长了胡子的身形高大的年轻人,目光沉稳,嘴角尽抿。
    十三微微一笑,“这位想必就是罗大人了吧?久仰大名。”
    “嫂夫人?”罗生见到面前书生打扮的年轻女子,很快猜出了她的身份,“这次回来匆忙,仪容不整,见笑了。”
    “罗大人不必如此客气。”十三摆摆手不在意道,“你和夫君慢聊。”
    似乎是个脾气很好的女人,罗生看了眼十三的背影想,不过为什么会有一种熟悉亲切的感觉?
    ☆、第七十二回无息处真相乍现隐秘生默默不语
    萧炎和罗生两人久别重逢,神情激动。
    上次分别的时候战事还没爆发,萧炎也是个单身汉,不到半年,竟都是天翻地覆的变化。
    交代完公事,阿罗也平复了心思,关心起自家好友的身体,“阿炎,你的身体如何了?”
    “好得很。”萧炎咧齿一笑,“现在就可以和你去比一场。”
    阿罗见他神色不似作伪,上上下下打量他片刻,“白白替你担心了,接到信说你病得都已经不能动了,还跑死一匹马。”
    “军情机密,这次就等着那边有大动作,也不好给你递信。”
    “我无所谓,只要能把胡人端了就行。”阿罗把刀解下放在一边小几上,在十三之前坐的小马扎上坐下,“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比我预想的还要好些,那个左贤王病的太是时候了,他那侄子,要我说连放中原闺房里面绣花都不行,何况打仗。”萧炎不屑道,“现在你回来正好,张将军和李副将两路在追击,你父亲陈将军已经赶去支援,不能放虎归山,今晚你就动身,率一路从西北方向迂回包抄,和大军结成一张网,势必不能把人给放跑了!”
    阿罗抱拳,“得令!”
    “好久没有比划了,我们去射箭怎么样?来一局?”萧炎掀开被子,挑衅道。
    “你这身子——”
    “你真以为我是深闺男儿了?”萧炎傲然道,“只怕你比不过我。”
    ……
    两人射过几十支,萧炎的伤口有些隐隐作痛只有罢手,两人便一边散步一边往回走。
    “今天晚上你就走了,我们好好吃一顿。”萧炎道,“又要啃一个月干粮,临走添点油水,这几天每天都有马死了,烤条腿给你。”
    “把嫂夫人一起叫上?”
    萧炎摇摇头,“今天晚上她还要回去茵城处理公务,又有辎重过来。”
    “你和嫂夫人两人倒也算相得益彰,没想到你们感情这样好。”阿罗想起萧炎最初说起未来妻主时不屑一顾的样子,知道他现在是动心了。不禁又觉得有些奇妙,这世上的事情就是这么神奇,谁也说不准,小霸王萧炎也有被人吃得死死的一天。
    广阔的硬地上,一顶顶帐篷排列整齐,空地上围坐了一群士兵,刚刚下操,他们吃过饭正在休息,三五成群起哄,中间还有两人在玩摔跤,两边尽是助威喝彩的叫声。
    远远望着那边热闹,阿罗停下脚步。
    “不过几个月不在,感觉好像离开好几年一样。”他用力吸了口气,“习惯了边关的空气,到了江南烟柳蒙蒙,倒让我不自在起来了。”
    “我回了趟老家祭拜我娘亲,结果家中老屋已经找不到了,新盖了间房子,人一个都不认得,小时候看我娘吃苦,就在心里面暗自想以后长大了做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欺负死那些人。”阿罗叹息一声,“这回回去却发现自己连仇人都不知道该上哪里去找。”
    “当时拉壮丁,那两个男人把我爹爹顶了出去,言说一定会好好照顾我,我爹爹老实,觉得他和娘亲感情好一直对不住他们,自己又是正夫没什么好推脱就走了,就再没见到我娘,他们打我骂我倒无所谓,最可恨是我娘还没走的时候他们就开始盘算改嫁的事情,硬生生把我娘给气了半条命去。”回忆起前尘,阿罗身上包裹着一层沉重。
    阿罗家的旧事萧炎或多或少也是知道一点的,一对情深妻夫,交不起税硬被塞了两个败家的年轻小夫,连累自家好友也成了没人要的孩子,靠两条腿一个人走到边关来。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陈将军这个儿子的时候,灰扑扑的,像块硬石头,见了他也没什么讨好的意思,在功夫上倒是够狠,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他是从未听过阿罗喊一声疼的。
    当时他觉得阿罗和他爹一样沉闷无趣,哪知道如今两人会是至交好友?
    萧炎说到,“如今你自然可以为你娘和陈将军讨个公道。”
    “我只找到了一个,改嫁之后很快失了宠爱,女儿夭折,被排挤赶出了门,天天睡在牛棚里面,上街讨饭还被打断条腿,另外一个听说境遇也很凄惨。”阿罗想起那日在街上看到的惨状,虽生不出同情,也有几分唏嘘,“有时候我也想不明白,我小时候我父亲和母亲两个人感情好极了,为什么偏偏被官府硬塞进两个人来,本来我记得税钱已经攒够了,是我病了一场才不够了银子,父亲和娘头天晚上大哭一场第二天就去领人了,明明他们都没有做错什么事情,那两个男人也不是大奸大恶之辈,大家却都过得如此难受。”
    这种事情本就无解,盛朝凄惨的男女比例注定会有许多这样的悲剧,软刀子杀人不见血,只是一年年一日日折磨着。不过,他也总算了解了为什么阿罗对银子这样执着,恨不能把每一分钱都攒起来当嫁妆。
    萧炎不欲阿罗继续陷在上一辈旧事里,似不经意问,“可有消息了?”
    阿罗自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未曾。”他摇了两下头,上前两步,“已经探听到了线索,却没有找到,没有时间继续呆下去了。”
    “你不曾想过罢手?”萧炎一直不看好阿罗的这种坚持,在他看来,时隔十多年,再深的感情都是一团空气,何况,对方还不是个女人,只是个小丫头而已。
    “我不想罢手。”阿罗黯然道,“你不知道当时她把我救下来的时候我是什么样的感觉,我当时一个人被人贩子抓住,生不如死,逃不出躲不开,和行尸走肉一样。有一次我逃跑的时候,她在树上睡觉,笑眯眯丢给我一包吃的,味道特别香,我还记得她穿着漂亮的粉嫩嫩的裙子,和仙女一样。”
    “你真是无药可救了。”萧炎调侃一句,“你也别害羞了,我帮你找吧,再拖下去人家十八房都娶了哪还轮得到你。”
    阿罗心底一揪,这种可能他不是没想过,只他一直不相信十三是这样的人。
    “她不是这样的人。”阿罗分辩道,“她是个一心一意的好女子,而且我相信,只要我提出来,她一定能够答应我再不要其它男人,她其实心底最软了,一直会替别人考量。”
    “就算她坚贞不渝,人家难道没有爹的吗,这么大年纪的女儿不娶亲,一般人家都不可能答应,一哭二闹三上吊也把她给逼进洞房了。”
    阿罗语塞,他回忆起当年如九斤那把十三当成眼珠子的架势,不得不承认萧炎说得极其有道理,恐怕当年如九斤买下自己也是准备当房里人用的,想到此阿罗的黑脸露了丝窘迫,若是没有走的话,自己和十三……
    萧炎看他脸色就知道这人又想他家小青梅果子了,好笑道,“说吧,到底是何方神圣,你都打听到些什么,好尽快把人给你捉来。”心里却是抱定主意,甭管那女人现在有没有娶娶了几房,通通让她打发干净了,再不愿意自己也有办法叫她乖乖到边关来,心甘情愿的守着阿罗过日子。
    盘算打的很好,一条条啪啦作响,但仅仅两个字就叫他无端升起了一股寒意。
    “十三,她叫十三。”阿罗强自镇定,连表情都和他的语气一样轻描淡写,不想让萧炎看了笑话去。
    萧炎身体僵硬片刻,又无声息地遮掩过去,他上前一步走到阿罗身侧,漫不经意道,“哦,就叫十三么?”
    “嗯,就叫十三,庄十三。”
    萧炎的手在背后握紧,“那你可知她家中是做什么营生的。”
    阿罗露出丝犹豫,“我和你说,你不要多想,其实她父亲是玉人馆的掌柜,但她本人绝对不是那种浪荡性子。”
    平城,玉人馆,同样的名字,萧炎心底有个声音在告诉自己,不用再去期盼那最后一丝可能了。
    庄十三!你可真是好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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