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是有心事,说完之后便起身:“你的东西皆在避心院,吃完饭无事自带着人去归整一下,过几日咱们住到那边去。”
    韩覃见他是要走的样子,跟出来直送到穿堂外,见他往外院去了才又进来。
    那新盖的避心院敞开着大门,一路几个外院的仆人在归整东西。见韩覃进门,另有两个丫环迎了出来,笑着说道:“奴婢夏花、冬雪见过夫人。”
    这四个丫头虽名字俗气无比,但容样儿皆是一等一的出挑。韩覃一路走到内间上楼,推门进那卧室,夏花迎上来说道:“夫人,你妆台上的物件儿皆已存到了这屋子的妆台中,您看摆置的可还恰当?”
    正是那座带玻璃镜子的大妆台,韩覃拉开抽屉,见一样样钗环皆摆的整整齐齐,就连当初陈九送的那些都齐齐摆在抽屉中。她合上抽屉,拉到最后一格,因见里头躺着面发乌的三角小铜镜,颤手拈起来问夏花:“这东西那里来的?”
    夏花回道:“自奴婢们头一回进这屋子,东西就在里头了。”
    这是她当年在拗古村时用的一片小铜镜,隐隐约约能照出个人影子。正是去年的这个时候,雨季恰至,黄河水阻,她一路丢了李书学,亦丢了她的小铜镜。韩覃反手扣下铜镜,转身疾步往外走着。她当然猜度到这该是唐牧拣来的,那就是说自她离开后,他竟还折回去一趟柏香镇,而那时候,她已经跟着陈启宇走了。
    *
    外面天色尽黑。唐牧当在饮冰院才对。她自后门一路进饮冰院前厅,正要自屏风间往过走,便听到内里有个陌生男子的声音,他说道:“先生,朕思虑半日心中仍有惑,特来求您为朕解惑。”
    天下间能自称朕的,唯有皇帝。韩覃顿在屏风后,屏息听着,就听唐牧说道:“不知皇上有何惑不能解,您只要提出来,微臣自会凭粗识浅学而竭力为您解说。”
    韩覃记得唐牧曾把一个叫庄箜瑶的姑娘送入了东宫,而那时东宫之主,正是如今这天子李昊。她也记得曾隔墙听陈九说过,李昊身边有个庄嫔。如果她猜的不错的话,那个庄箜瑶如今的命运轨迹,当就是她未被唐牧所改变时的,命运轨迹。
    她如今已成人妇。当然,就算是小姑独处时,也不可能会妄想攀龙附凤,进入宫廷。可这男子的声音叫她听来,竟是心酸无比。从他的声音里,韩覃可以判断出他心中的焦虑与痛苦。还有对自己的怀疑,不自信与懦弱。
    李昊微服出宫,此时在唐牧家的前厅来回踱着步子:“高祖皇帝初设锦衣卫,是为驾驭不法群臣,后因其等私刑泛滥栽赃逼供,曾于大行前焚其刑具,撤其职能,将各狱囚犯全交由三司共同审理。
    至成祖皇帝时重设锦衣卫,归还其诏狱。他们取代府前军卫成为御前带刀侍卫,内为亲军仪仗,外与三司具同样职能,是成祖皇帝的手眼,他信锦衣卫甚于群臣,甚于三司。若不为李善机被杀故,若不为清臣府上半夜遭袭故,朕亦是信他们的。可如今,朕有些不信他们了。”
    唐牧道:“无论高祖皇帝,还是成祖皇帝,其出发点都是好的,都是想要在身体力行之外,更多的了解大历朝群臣,掌握大历朝民生,少冤假错案而还清明正道。当他们以已之力不能行时,便组亲兵为锦衣卫,代为手眼而查冤屈。
    但历七八十年下来,除皇上外无人监管,锦衣卫指挥使权力过大,渐渐便生出膨胀之心来,间或有了野心,因其带刀而近皇城,渐渐便有了今日无法无天的毛其顺。”
    “所以,朕得要换个信得过的人来执掌锦衣卫!”李昊说出心中想法。当然,这是所有当政者的心中想法。他们认为只要换个信得过的人,自己便可以掌控这唯有自己才能饲喂,也唯会听自己话的野兽。
    “皇上!”唐牧上前一步,撩袍帘缓缓跑到了地上:“臣以为,人之可信,远不及制度约束更加保险,毕竟人心会变,制度既成,则永远不会再更改。所以,锦衣卫需要的是监管,除皇帝与锦衣卫指挥使外,第三方的监管。”
    唐牧终于在他的曾祖辈面前,呈明了到此二十年来,他所谋划的第一步:并锦衣卫入大理寺。
    皇帝李昊点头,却是沉吟不语。以朝来论,他是个帝王。但以私来论,他亦只是皇城中的家长而已。无论以帝王论还是以皇城之主来论,锦衣卫是他的私产,要不要引入大理寺监管,他现在还在权衡,度量。
    “皇上!”陪皇帝微服的御马监掌印刘锦在外轻唤,声音中透着十分的焦急。
    “何事?”皇帝李昊与唐牧同时望外:“进来回话。”
    刘锦进来跪在门口,回道:“陛下,方才锦衣卫送来急信,说前指挥使毛其顺之子毛通,带着家养府兵正在攻打北镇抚司诏狱,像是意欲要入诏狱解救毛其顺。”
    李昊大惊:“大胆狂徒,这厮才杀了朕的哥哥,现在又要攻打诏狱,他是要谋反么?”
    刘锦不敢言,仍是伏地跪着。
    李昊怒问:“东厂何在?兵部何在,大理寺何在?三大营又何在?”
    刘锦回道:“想必已经赶往北镇抚司支援了。”
    由皇权一手培植起来的亲兵们犯上作乱时,皇帝需要仰仗的,却仍旧是朝廷的力量。
    李昊甩袍帘就要出门:“清臣,你随朕一起去看看。”
    “皇上!”唐牧抱拳阻在李昊身前:“您万金之躯不能涉险,臣恳请您先随刘公公一起回宫。待臣亲自往北镇抚司查看完,再入宫面禀,可否?”
    李昊鼻息深叹:“罢!罢!也只能如此了。”
    他转身出门,带着御马监并殿前军卫们一并撤离怡园,回宫去了。唐牧这时大声叫道:“淳氏!”
    淳氏本在东梢间,此时急步走出来,提着唐牧装制书的紫檀木覆皮螭蚊皮箱出来,说道:“二爷需要的东西皆在这里头,您可要亲自提着过去?”
    唐牧摇头:“你随我一起走,我先去北镇抚司,看看这第二把火烧的情势如何。你把这些东西送到俞阁老府上,再知会吏部高正、齐怀春并刘瑾昭一声,叫他们明早务必齐奏,着大理寺监管锦衣卫一事!”
    他转身取忠静冠戴上,又摘墙上绣春刀下来提在手中,这才大步转到屏风后面,搂住站在后面的韩覃覆唇深深吻了一气,才贴唇在她耳边说道:“回去好好睡一觉,我可能要明天才能回来。”
    言罢转身出外,与淳氏两个快步跑着出怡园大门,往北镇抚司去了。
    ☆、第65章
    叫韩覃无比震惊的是,淳氏穿着束腰紧身的夜行衣,走起路来脚下生风,全然不是个中年妇人该有的形样。她自头一回见淳氏就觉得她有些与寻常妇人们不同,但此刻见她行动疾利身形利落,若不是胸前还鼓着,完全就该是个男人才对。
    她在屏风后站得许久,转身回到避心院,回卧房在那玻璃竟子的妆台前坐得许久,夏花进来问道:“夫人可要沐洗上床?”
    韩覃点头:“好,给我备热水,我今夜要宿在这里。”
    映着人容样儿纤豪毕现的玻璃镜子里,还穿着正红喜服的小妇人面上仍有稚气,亦满怀着顾虑,许久才深深叹了一气。李昊的声音,仍还在她脑中回荡,这辈子,回忆起来,她还从未听到那个人声音的时候,能有方才那样的心酸。
    就在去年冬天,在怡园书房的那个雪夜,唐牧第一次坦承自己的身世时,她便对未被唐牧这个外来之人所改变过的那一世,自己的身世感到好奇。当然,那时候她也知道如果没有现在的唐牧,她将会踏入东宫。
    至于在东宫会遇见谁,会经历些什么,会过什么样的日子,最后怎样死去,如今的她,或者许永远都不会知道。除了那个声音,她甚至连东宫之主,如今的皇帝李昊的面貌都无法回想起来。仅仅于这世间的沧流中,就那么一个声音,一经唤起便不能忘记。裹挟着心酸,焦虑,以及漫长的痛苦。仿佛那个人就在她的身边,她时而仰望,时而怜惜,在无人的夜里,将他的脑袋裹在自己怀里,与他一起轻颤着,面对所有的未知与恐惧。
    *
    次日一早起来韩覃就在饮冰院等着,却直到辰时才见淳氏一个人回来。她大步进门,边走边解着身上衣服,转身进东梢间脱掉身上紧衣取平日穿的裙子过来系上,忽而觉得身后有人,转身就见韩覃以一种十分崇拜而又艳羡的目光看着自己,眼神似要将自己剥了一般。
    淳氏先以手捂胸,满目戒备的叫了声:“夫人!”
    韩覃满脸堆笑,两手在淳氏身上轻点着,去试她臂上的肌肉:“好嫂子,您真是女中豪杰!”
    淳氏略看鬼一样看着韩覃,一步步往后退着,不肯再叫她碰自己,转身披好褙子飞速系着扣子,边系边问:“夫人,内院的丫头们可还好用?”
    “好用,十分好用。名字也很好听。”韩覃几乎是逐步跟着淳氏往内院走:“只是原来跟着我的珠儿和坠儿去了那里?”
    淳氏止步,回头看着韩覃笑了一声:“陶娘子变成了表姑娘,表姑娘又变成了二夫人,夫人您的身份一直在变,内院贴身伺候过的人我怎好再留着?”
    原来是为了少传口舌,才遣走了那两个丫环。
    “她们去了那里?”莫不是被她给买到了极偏远的地方,或者为了灭口,索性杀掉了?
    淳氏像是知晓韩覃的心思:“放心,人皆在,不过是送到淮南了而已。”
    淮南有唐牧的田地,送到那里,想必就会嫁到那里吧。跟到内院,韩覃见淳氏要进穿堂,忙又问道:“昨夜毛通闹锦衣卫的事,可有了结果?”
    淳氏止步,回头说道:“已经叫大理寺给抓住关起来了。”
    “那并锦衣卫入大理寺的事可有了结果?”韩覃紧追着问道。
    毕竟这才是唐牧真正想要达到的。
    淳氏摇头:“二爷五更就入了宫,到此时诸位阁臣并六部九卿的诸位大臣们还出宫,情形如何,我也不知道。”
    她转身入穿堂,往自己房中去了。韩覃复又回到饮冰院坐等,直等以天色将暮,才见唐牧风尘朴朴自外头走进来。他掀湘帘进门见韩覃坐在窗前交椅上看书,缓步过来问道:“可曾吃过饭了?”
    韩覃点头,问唐牧:“你可吃过?”
    唐牧亦是点头:“和俞阁老出宫后到烩鲜居去吃的。”
    他当还喝了些酒,满身一股酒气。韩覃皱着鼻子替他解那深青色的官服,又摘帽子绣春刀替他挂起,换上长衫束好腰带,两人才一起往内院。唐牧忽而回头问:“你如今住在那一处?”
    韩覃回道:“避心院!”
    唐牧转身一笑,点头道:“很好,既是这样,今夜咱们就宿在避心院吧。”
    卧室隔壁盥洗室中有阴井,沐洗完的污水只要倒入阴井就可以归泄入暗漕而出院子。韩覃早起才洗过澡,此时不想再洗,却也跟进来替唐牧舀试水温,兑好水温才问:“二爷,锦衣卫的事情可有了结果?”
    唐牧自解着衣服,韩覃见他脱中衣露出精瘦的腰背来,慌的转身就要往外退。唐牧一把抓住她手臂,问道:“你不是想知道锦衣卫的事情可有了结果?”
    韩覃见唐牧一手在松裤子,慌得退了出来,背身在盥洗室门上心怦怦的站着,许久才到妆台前坐下,如此等得许久,才见唐牧只穿条裤子自盥洗室出来,执帕擦着体背问道:“为何还不睡?”
    他伸手自腋下伸过来解她中单的衣带,才解开第二根,韩覃嗓子眼上浮起一股痒意,牙齿轻轻磕着打起颤来。她的身体还记忆着昨天凌晨那一场欢事时所感受过的美妙舒愉,以及整整一个多时辰的苦不能捱。
    唐牧脱掉她的中单往下检视,见她腰线部位一道青紫的淤痕齐齐儿在白如腻脂的皮肤上,也知那是昨夜她靠在书案上时压出来的。活了两生,于房事上,他自然一寻就要寻那能食髓之味,淋漓酣畅的刁钻姿势。他有练武的力道,她却只是个普通女子,他虽极力竭制,仍还将她伤的不轻。
    “脱掉它!”唐牧见韩覃护紧肚兜,嘶声命令道。
    韩覃摇头:“不要!我要穿着它睡。”
    唐牧来扯,韩覃要护,终究又弄坏了肚兜带子。他盯着看她胸前青青紫紫的地方,伸手轻轻抚上问道:“疼不疼?”
    韩覃摇头:“不疼。”
    她终归还是太小,如朵才开的稚嫩小花儿一般,经不住他由着性子的摧残。又自有股倔气,伸手护着那些伤痕不肯叫他看见。唐牧仍是笑着抱韩覃上床,两人同躺到被窝里时,他才轻声问道:“为何不用热鸡蛋滚一滚,或者会下去的快些。”
    韩覃忍着痒意,十分难为情的回道:“滚了,但是滚不下去。”
    唐牧终究还是抑不住,他心里所藏,压制了近二十年的那头饕餮,一经唤起便贪得无厌,便永远都空敞着一颗饥渴无比的心,他翻身过来以温热的粗掌在她两腿间揉着,用十二分的温柔与耐心,直到那只干燥温柔的大手都渐渐软滑,韩覃都面红心热的时候,在她耳边轻问:“还想不想要?”
    韩覃心头一紧,连忙摇头,又怕他还要闹,急着改口问道:“二爷,锦衣卫的事情,如何了?”
    “归到大理寺了!”
    这么说,是成了?韩覃笑着转身,闭上了眼睛。唐牧伸手过来,将韩覃整个儿嵌入怀中,在她如腻脂般的肌肤上揉着,揉得许久,揉到她整个人面红耳赤小腹燥热要寻他的唇时,随即便翻身爬了上来。
    次日一早起来,韩覃叫唐牧叫醒,迷蒙许久见他穿的不是公服,问道:“二爷今日休沐?”
    唐牧拍拍韩覃转身出门:“快些穿衣服收拾,我带你去个地方。”
    见马车拐出城门,韩覃才撩帘问外头骑马的唐牧:“二爷,咱们竟是要出城?”
    唐牧点头:“去檀州。”
    一路快马加鞭,到檀州城时也不过才过午时。吃过午饭略作休息,唐牧与韩覃弃马弃车,徒步开始爬密云山。至此,韩覃才知唐牧这一行,是要往密云山渡慈庵去,他是要去祭拜七年前死在渡慈庵的柳琛。
    两人一路往主峰爬着,唐牧有常年习武的底子,自然不觉疲累。而韩覃亦有多年爬山的经验,两人一路行来从从容容不喘不累。直到他们当年下山时曾歇过脚的那汪清泉边上时,唐牧才止步坐到山坡上,也拉韩覃坐下:“当年我们曾在这里歇过脚。”
    山风吹扬着,唐牧仍是与七年前相差不多的衣服,相差无几的容貌,他本就是老成性子,七年前如是,七年后亦如是。韩覃却长大了,不再是当年那又瘦小又的小女孩儿。虽仍是巴掌大的小脸儿,仍是萌圆的眼儿,却毕竟成了小妇人。
    两人歇得许久,唐牧才问韩覃:“那龙头山要爬起来,可比这密云山更高更深?”
    韩覃道:“当比这更高更深。”
    唐牧点头,转身起来边走边说道:“七年前我曾来过密云山渡慈庵,起出柳琛尸骨重葬。”
    韩覃跟在他身后,只见他高大的背影略有俯势,袍帘叫山风哗啦啦往后吹着。她正走着,就又听唐牧说:“若是没有我的出现,柳琛就不会上京城,也不会深埋骨殖在这密云山中,说起这一切,究竟还是由我一人而起。”
    已经到了山顶,再就是一截下山的路,下主峰爬到另一座峰头上去,渡慈庵那小小的山门及山门前粗壮的枫树,于远及处清晰可辩。两人在山顶停下住,韩覃忍不住好奇问道:“二爷,既咱们都成了夫妻,我可否问您一句,您在两百年后那一世究竟是做着什么?为何会回到此间来,又想要改变朝堂,拼出个清平世界来?”
    唐牧回头似是自嘲的笑着:“我是两百年后,大历走向亡国时,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
    所以,他是大历朝的最后一位皇帝,亡国之君。
    韩覃轻叹:“您以为是宦官致大历亡国,所以回到此间,才会心心念念想要改变目前的朝局,如是否?”
    两人继续往前走着,见韩覃蹲下来揉着腿肚子,唐牧两手托她站在块大石头上,转身背负在肩上,边走边说道:“到亡国的那一天,大历有数十万男子割去□□加入到宦官行列。举国中的男子,十有一成了阉人,以期能够以此进阶而谋富贵。那时候的我,虽想力挽狂澜却走了错误的道路,最终以身为祭,与国同亡。
    我想,即使我无法改变帝国的解体与王朝的更迭。至少在这二百年中,让男子们的脊梁骨能挺起来,让他们不要走入邪道,就可以了。”
    “那您又是怎么回到这里的了?”韩覃附在唐牧宽阔的肩背上,贴首在他肩膀上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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