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担心我有失偏颇,老夫别的不敢说,中正两字,是做得到的。”谢老太爷缓缓说道,他的声音并不大,不疾不徐却让所有的人都安静的听他说话。
    “我家老太爷的名声,诸位也都听过,我更是敢以性命担保。”刘达能往前一步,声音朗朗。
    李薇竹看着秦嬷嬷,她再次拿出了手帕擦着额头,急躁与焦虑溢于言表。“自然是相信您的。”一个带着鼻音的声音响起,是那个怀了孕的妇人开了口,她似乎想要站起来,因为被胖妇人压着不能站,只能坐着说道:“李老太爷离京已经十多年了,这字迹也或许会有变化,说话的方式变化,那写信的话也或许变了,但信中的小相是没错的。别的能骗人,画像是不会骗人的。”
    秦嬷嬷此时也转过了弯,忙道:“周夫人说得是,谢老爷,我觉得没那个必要,毕竟,里头还有一副李姑娘的小相呢,如果不是我家老爷的信,如何会画出她的小相?”
    “据老夫所知,李大人后悔钻研如何辨子,也希望这一门技艺就此断了。”谢老太爷说道,“就如同周夫人所说,十多年的时光,人的字迹或许会有变化,说话的方式也有变化,许多东西仍是不变的。正是因为有这个怀疑,老夫才希望仔细瞧一瞧这书信,看看能不能瞧出什么端倪。”
    “祖父最为悔恨的,就是因为他的这个本事,生生堕了许多的女婴。”李薇竹说道,“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捡了我之后,将我抚养大。”
    “肚子里的女婴,怎能算是人?”
    忽的听到一个人说话,李薇竹看了过去,是一个身上打着补丁的老妇,怀里还抱着一个婴孩儿,“李家老太爷的这个本事,正是救了人呢,别的不说,如果生下来是个女娃子,还要掐死,不是人人都下得去手的,阿弥陀佛作孽哟,活生生的娃子,怎么下得去手。”
    “说的是。”另一个妇人说道,“我听说,我们隔壁村的一户人家,连生了两个丫头片子,第三个看怀相以为是男娃,谁知道又是个女娃,家里已经是穷的揭不开锅,怎么养得起女娃?说要丢到猪圈里,谁知道那孩子嘤嘤地哭了起来,就下不去手了。幸好前一阵有人收女娃,平时至少都收七八岁的,这次说是要陪家里的小姐玩,也收五岁的,把大女儿一卖,这才缓了过来。要不然啊,那可叫一个惨啊。”
    她说的是绘声绘色,旁边就有人应了起来,李薇竹注意到,附和这妇人说辞的,也大都是女子。一股子凉意从尾椎骨往上窜,凉沁沁如同寒风剐在肌肤上,挤入到了骨子里。世间的女子相较于男子本就更加艰难,而帮着压女子的,往往仍是女子。李薇竹更品味出了曾经祖父的痛苦。
    “姑娘,上天有好生之德,一定给人活命的机会,就看抓不抓得住。我不能轻易的落了这胎,如果有男婴,我和招娣从此就没有了着落,如果是两个女婴而我让她们落了地,也同样是一条死路。”周夫人再次哭了,“如果有人能救我,就只有你了,就算是不看我的份儿,也求求你可怜可怜我女儿,给我们娘俩一条生路吧。”
    “给我娘一条生路。”招娣也哭着说道。
    “造孽啊。”“这姑娘铁石心肠的,给人看看又如何。”纷纷的议论声又响起,压在李薇竹的背脊上,李薇竹却知道自己不能给妇人把脉,面沉如水,背脊挺立得更直,当年祖父被裹挟着诊出一个又一个女婴,然后那群人纷纷堕去,她此时的心软,只会后患无穷,藏在衣袖之中的手捏成了拳,手心被指甲掐出几个月牙一般的掐痕。生生的疼,让她脚步生了根一般,磐石不动。
    李有泽倒是很玩味地看着这一幕,足下黑靴前尖点着地,“都说女儿家的心肠最软,我今个儿可见着不一般的了。”
    李薇竹仍然是伫立不动,阳光侧落她身上,半是明亮半是阴影。茜草忽的开口:“小姐。”
    李薇竹回头看了她一眼,茜草注意到她满眼的挣扎与迷茫。
    茜草明白李薇竹的挣扎,她旁边站着的是谢老太爷,牵着的是谢怀溯,面脂黛子螺和口脂是她最后的铠甲,她不愿褪下伪装,用真实的面目去见这世间她本应当是最熟悉的人。
    “大小姐,您就行行好。”秦嬷嬷看着李薇竹的样子,以为她动摇了,心想着再接再厉,了结这一桩事,就说道:“在大家面前露一手,今后也好找个好夫家,这老太爷寄小相,也是为了您好,让我们在京都之中,替你留意适龄的好男儿。”
    “请打一盆水。”茜草忽的开口。
    “茜草!”李薇竹猛地抬头,她的声音几乎破了音。
    “小姐,别怕。”茜草柔柔地说,“再坏也坏不过当今的状况的。”
    李薇竹本就已经动摇,环视四周,知道茜草说得是实话,如果不破这局,只怕不需到明日,傍晚的时候京都里就风风雨雨了。贝齿咬着下唇,面色惨白终于点了头。
    “请给我一盆温水,我能证明这信是假的。”茜草说道,“我家小姐没法子给你诊脉的。”最后一句话是对周夫人说的。
    “去打盆水。”李有泽开口说话,吩咐他的侍从,他说得快的让秦嬷嬷来不及阻止。
    “姐姐。”谢怀溯的声音里很是忧虑,李薇竹的面色实在惨白的太过了。
    “我……不是有意瞒你。”李薇竹蹲下身子,轻轻抱住了谢怀溯。
    “姐姐?”谢怀溯有些迷茫。
    “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开口。”李薇竹的头埋在他的肩窝处,声音有些沉闷。
    那一盆水很快就打了过来,李薇竹站起身,看了谢老太爷一眼。该如何形容那一眼,那星子般的眸里有惘然有悲凉有恐惧,好似有世间的悲凉,但寒冰之中又有几不可查的亮。
    李薇竹在众人的面前撩起清水,淋湿了面,素白的手指灵巧地在面上揉搓,洗过之后,茜草拿出手帕,让她擦干净脸。
    李薇竹的手埋在手帕之中,久久也不曾把手帕拿开,这让人群又有些焦急了,发出了不耐烦的嗡嗡的议论声。
    而等到李薇竹终于抬起了头,李有泽原本是不耐烦的踢着地上的石子,忽的就停止了动作,人群之中也发出了嗡嗡的议论声。“是个美人,那为何要扮丑?”“还不是为了安全。”“那信果然是假的,我就说有问题,画像对不上了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觉得她有些眼熟。”“我也这样觉得……你们快看,她和谢老太爷生得很像。”“是啊是啊,原本我就觉得好像有点像,现在看来是更像了。”
    谢怀溯的眼睛瞪大了,他惊讶的什么都说不出。
    谢老太爷站在李薇竹的身后,他尚未瞧见李薇竹的正脸,只听得到人说道:“我想起来了,她和谢家二房的李薇兰,生得是一模一样!”
    124章.剖心事
    谢老太爷等到李薇竹转身的时候, 只觉得万籁都静, 只有李薇竹亭亭而立,她的头微微低下, 背脊却挺得很直,原本瞧出的复杂的情绪,现在都被她藏在了最深处, 瞳孔只是黑漆漆弄得像是化不开的墨。
    卸了妆之后,她的眼与谢家人更为相似了, 面上还有细小的未擦得干爽的水珠,面若出水芙蓉,小巧琼鼻, 那绛朱唇此时只是抿起,若笑起时自会回眸百媚有千种柔情生。与谢家二房的谢薇兰是并蒂双生, 生得相似,在最美的年华灼灼怒放。
    “你……”谢老太爷的声音有些干涸,茫然开口, 又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她是李薇竹, 更当是……“谢薇竹。”他的声音极轻。
    谢老太爷的三个字, 让李薇竹身子微微一颤,薄唇抿成一条直线,李薇竹再转过身子,对着众人说道:“这是我的模样,在场的诸位都应当是看得出,与画中人不一样。”
    “怎么会这样……”那周夫人喃喃说道,失去了浑身力气,双腿一软,扑通一声,就跪坐在了地上。
    热情的胖妇人连忙挽住了她,“怎么了,虽然现在天气暖了,但是凉气重,你有身子,万万不得如此。”
    “我……完了。”声音里绝望的味道浓重的让人心颤,眼底也是沉沉死气。
    “娘。”那个叫做招娣的孩子,跑上前,抱住了娘亲,无措地揽着她的臂膀。
    秦嬷嬷的手帕恐怕已经干不了,她拿着手帕擦汗的手在颤抖,而旁边的李有泽已经不悦地看着她说道:“这是怎么回事?人的模样怎么不一样?你这信是从哪里来的?爹娘看过了没有?”
    李家三少爷难得聪明过来的发问让秦嬷嬷更是无措,“奴婢……奴婢,哎呦。”秦嬷嬷拍着脑袋,“我也闹不清这是什么情况了,明明是老太爷的笔迹,怎么会出了这样的篓子?而且她也明明是老太爷收养的……这医术……”
    秦嬷嬷还没有说完,谢老太爷就说道:“她……也说了这信是假的,不可能是李太医所写,她没有那通天的本事,这位周夫人所求的事情,只怕你们李家还要多费心了,而……这位姑娘与我谢家更是有些渊源,她便与我先行一步。”
    李薇竹不装扮的时候,与谢老太爷就有三分的相似,现在卸了妆,就算是没有见过谢薇兰的,也瞧得出李薇竹与谢家的渊源,便纷纷附和着。
    “走吧。”谢老太爷说道。
    李薇竹的脚如同生了根一般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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