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自己做洒扫。”他边洗边蹙眉,“那群小子上哪偷懒去了!”
    白隐砚放下袖子,温声道:“在换班呢,我见桶放在这便随手做了,又不是大事,你不要发火。”
    符柏楠仍紧抿着唇。
    洗过一圈,他泼净剩下的水,嗤道:“洒扫可是有日子没做过了。”
    白隐砚收拾了东西进门坐下,淡笑道:“督公胸中挂得是庙堂高远,自然眼里看不见粗活。”
    符柏楠哼了一声,拿过烟杆儿瘫到春榻上,坐得歪歪斜斜。白隐砚看看他,取了茶壶捧在臂弯中,低头翻起书来。
    屋中静过许时。
    紫烟升起。
    符柏楠懒散开口:“在看甚么。”
    白隐砚随口道:“古菜谱。”
    符柏楠道:“不说自己翻手便是三个月的花样么。”
    白隐砚不吃讽,只淡淡嗯了一声。
    又静许时,符柏楠道:“在看甚么菜。”
    “……”
    白隐砚从书中抬起眼,哭笑不得地道:“翳书。”
    “……”
    “明明原在白记,不声不响对坐一二时辰也是有的,你不要孩子气。”
    “……”
    符柏楠扭过脸去,闭目不言语。
    白隐砚皱着眉笑了笑,宽温地太息一声,又垂下头。
    屋中三度沉静。
    没了符柏楠的打扰,白隐砚渐渐沉在书中,仔细推敲该供上去的菜样。
    二人良久不言。
    不知几时而过,春榻那方两声烟杆的轻磕,下一刻,黄梅戏腔中一句婉转高啼的“娘子~”炸开在白隐砚耳畔。
    她豁然抬首。
    ☆、第四十三章
    转过头,符柏楠无事般歪在榻上,面朝着窗外。
    白隐砚撂下书坐过春榻边。
    “翳书。”
    她噙着笑唤了一声。
    符柏楠的脸更往里去,翻了个身,整个人侧躺朝着那边。
    白隐砚有些讨好地轻推了推他,俯下身亲吻他眼睑。符柏楠干脆连眼都闭上了,可脸上的得意却压也压不住。
    白隐砚又哄他许久,央他再开口,符柏楠却只装死不做声。
    门扉被扣响,白隐砚应声。她顺顺他的发,拢袍起身,开门向后厨而去。
    焖肉到了时辰,熄火出锅,一时间香飘满室。
    白隐砚将肉料细细剁碎,正用细白棉拧汁榨于豆腐上,门口忽而又传来一声吊着嗓子的“娘子~”,她手一哆嗦,险些压烂了豆腐。
    一回头,符柏楠正环手斜倚着门框。
    她咬唇憋了几秒,无奈地嗤笑一声道:“督公真是坏心得很。”
    符柏楠一脸恶劣:“哦?”
    白隐砚虚点他,“你就爱看人仰你望你,冲你摇尾乞怜,可吃了甜头又不办事,到头来人放弃了,你却又回头来勾。”
    符柏楠大笑出声:“白老板第一日识得本督?贼船已上,现下才悟是不晚了点儿?”
    他嚣张的笑声回荡,笑得止不住地咳嗽,最后不得抽帕子掩住口鼻,抿着嘴角冲白隐砚道:“你先做吧。”言罢转身回去了。
    回屋过没多久,白隐砚推门将菜端进来,擦擦手道:“来尝尝罢。”
    符柏楠起身坐到桌边,一筷子下去,他抬首问:“有饭么。”
    白隐砚道:“让你尝尝罢了,晚膳不吃这个。”
    符柏楠蹙起眉。
    白隐砚叹口气道:“那只能吃一点。”她伸勺切下豆腐外沿,命人将掏空塞满油鹧鸪的芯端走。
    看符柏楠吃净了碗中的豆腐,她问:“这道也呈得上去么?”符柏楠默默颔首。
    她勾唇道:“那便这样罢。”
    符柏楠道:“我明日派人同你二厨传话,顶你的店门。”
    白隐砚道:“好。”
    正事儿说完,他拭净唇角,饮了口茶,偏头笑睨着白隐砚。与他对视片刻,白隐砚了然了。
    她垂头思索片刻,玩笑道:“当家的,《天仙配》唱得么?”
    符柏楠长伸腿,单臂挂着椅背,斜斜侧仰在椅中。
    “俗。”
    白隐砚道:“那《夫妻观灯》唱得么?”
    符柏楠懒散地拖长声:“俗——”
    白隐砚笑道:“《蓝桥会》总得了罢。”
    “……”
    符柏楠看她一会儿,坐正身子,咿呀两声开了嗓,吸了口气,拉腔清唱。
    一时天地混灭,神魂一错,前后椅不是椅桌不是桌,左右四望,黑压压人头攒动,俱望着台上那提声清唱的角儿。
    梨园吟响,咿咿呀呀,填满的是瘦弱少年人油面披挂,强颜欢笑,经年苦苛。
    白隐砚走神许时,闭了闭目,再回过神,阴司腔正拉到断肠,蓝玉莲自蓝桥纵身而跃,恍惚间大戏落幕,耳畔叫好声不断。
    符柏楠仍是那副表情睨着她。
    “娘子——”他兰花指一点,念白道:“可入娘子——法耳啊——”
    白隐砚低笑出声:“得,得,愁肠婉转,不沾烟火气。”
    符柏楠自嗤道:“罢了吧,多年不吊嗓了,能唱下来也是不容易。”
    白隐砚只含笑不语。
    二人静坐许时,她忽而道:“翳书。”
    符柏楠侧目。
    “你再唤我一声娘子。”
    符柏楠正要张口,她指尖敲敲桌面。
    “用官话。”
    “……”
    符柏楠玩茶杯的手停了。
    他僵了许时,低咳一声移开目光,张不开嘴。
    戏腔好似另一种语言,哪一类邦话,这话学了只需动用神思,并不牵扯人心。
    一层言语如一层脸皮,人扣用它时,虽想的和母语同意,但心中却如同蒙着层纸,听得见光影见不到人,哭只做哭他人的腔,笑只做笑别人的欢。
    嬉笑怒骂,假言做脸皮,唱了真心。
    白隐砚看穿了。
    她总是能看穿的。
    耳畔衣料簌簌,一扭头,白隐砚紧挨他坐了过来,目光里三分调侃。符柏楠条件反射后撤,扁着嘴角阴下脸。
    “做甚么。”
    白隐砚自不畏惧,探到他耳畔说了句什么,符柏楠一愣,手掩口鼻,只败退地低叱了一句放肆。
    白隐砚探着身和他静静对视,嗤一声笑出来,摸摸他脸颊温声道:“罢了,不逗你。”
    她吻了下他眉心,拢袍起身道:“我去准备明日进宫的材料。”话落转身出门了。
    符柏楠独自坐在屋中,指尖虚扣茶杯,转了三转,屋中响起一句低语。
    无人听得。
    第二日卯时刚到,二人便早早晨起,符柏楠去院中行鞭,白隐砚备好用物,反复检查了要用的密料。
    及到辰时,二人梳洗出府,带上一个做好的保温盅,上轿去了宫中。
    外宫三过,落下轿,内宫五过。
    白隐砚跟在符柏楠身后半步,垂首只见自己靴尖,余光中不断有人下跪,口称督主,也有报吉祥的跟着走了一段,到哪里又离开了。
    行行停停,符柏楠将她引到一处屋内,低声道:“你在此等着,许得一二个时辰,若有人来敲门,你不要做声。”
    白隐砚默默点头。
    他提了盅子转身走到门口,停了停又回来了,望着她。
    “……”
    白隐砚读出了那些无言,于是她静静上前,取走了他怀中一把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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