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正一愣,忍不住松开张婉的尸体。
    陆徵蹲下来,从张婉的尸体看过去,她所在的这间屋子是被烧毁地最严重的一间,里面所有的东西几乎都化为了灰烬,但他还是从张婉的身下找到了半片没有被完全烧毁的布片,他递给里正。
    里正一愣,呆呆地回答道:“这是婉儿的床单……”
    从火灾现场的情况来看,张婉是清醒的,那么她就不可能一直毫无作为地待在床上被烧死,只可能是行动所限,而她奇怪的姿势也证明了这一点。
    陆徵又在张婉的后脑处发现了一处伤口,这处伤口并不大,更别提尸体的皮肉都被烧焦扭曲,如果不是陆徵细心,根本就不可能发现。青鸾凑过来看了一眼,有些不确定道:“像是被打伤的。”
    陆徵点点头。凶手应该是趁着里正妻子离家的时候偷偷溜进他家,用木棒之类的东西打晕张婉,然后将她的手脚绑住,从房间到屋外都洒满原油,再点火的。这与先前的纵火犯行为完全不一样,这个凶手更加狠毒,更加疯狂,也更加大胆。他似乎完全不怕里正妻子突然回家,甚至在这场大火烧起来的时候,他一定还躲在暗处冷眼旁观这一切。
    陆徵紧锁眉头,他现在无法确定这个凶手是模仿先前的纵火犯,还是这原本就是一起联合作案。
    里正却像突然想起什么一般,将女儿的尸体放下,疯了一般地朝祠堂跑去。
    陆徵一惊,知道他要去做什么,连忙对青鸾道:“快去阻止他。”
    待到陆徵跑到祠堂的时候,里正正被青鸾制伏在地上,但还是恶狠狠地看着一旁表情冷漠的田勿。
    “混蛋!你快说……杀了我家婉儿的究竟是谁!”里正冲着田勿吼道,“说啊!你这狗娘养的,老子要把你们剁碎了喂狗!说啊!啊——”
    田勿冷笑一声,他的舌头还没有完全好,说的话还是模模糊糊的,但这并不妨碍周围人听懂他的意思,他只是看着里正,吐出两个字:“活该!”
    这回,就连制伏里正的青鸾都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可他也知道,现在里正情绪激动,一旦他放开了手,只怕他暴怒之下会直接把田勿给打死。
    陆徵沉着脸看着田勿:“你一定认识昨晚放火的凶手,他是谁?”
    田勿的嘴角轻轻一勾,似乎在笑,但很快他又恢复了往常冷漠的表情,一言不发。
    这下,就连一旁负责看守田勿的乡民都看不下去了,对陆徵道:“陆公子,这小子嘴硬,直接用刑吧!”
    陆徵摇摇头,一方面是他原本就反对用酷刑,另一方面则是因为田勿的性子,这种人的个性相当逆反,只怕用刑也撬不开他的嘴。
    陆徵顿了顿,才对田勿说道:“你们的复仇已经成功了。所以现在你可以承认了吧,先前放火的人就是你对吧。”
    田勿似乎有些惊讶,抬头看了陆徵一眼,却仍旧不说话。
    陆徵却并不在意,而是接着说道:“那些人偶并不是你雕刻的对吧,这上面的人都是曾经欺负过你们的人,里面除了王寡妇和张婉是女孩,其他的七个人偶全都是男人,而且全都是壮年的男人。”
    田勿的身体略微地动了动。
    “从田家兄弟的行为来看,他们并不觉得自己对不起你,甚至他们并不觉得你是凶手。这就有些奇怪了,一般人碰见这种事情,作为被害者,哪怕疑犯是自己亲近的人,也会第一时间有所怀疑才是。况且关于石油,只有你们田家人知道得最清楚,所以你有足够的犯罪能力,不是吗?”陆徵说完,又道,“当然,田家人或许认为这是里正的栽赃陷害,原因就是为了赶他们离开,田有金想必并不知道田茂在虐待你,所以才会露出那么惊讶的表情。那么问题来了,相比田有金,你更恨的应该是田茂才对,可为什么你却将火放在田有金家?”
    其实从王大夫从田勿身上诊断出毒性之后,田勿纵火的嫌疑就已经确定了。可是里正家的那一把火却让这个案子出现了新的变化,这个案子还有第二个犯人。
    在陆徵心里,他更加相信这两人一开始就是认识的,甚至这些被纵火的人家,并不是与田勿有仇,而是与对方有仇。不管田勿因为什么原因要替人放火,但他必定是认识这个人的。
    其实当初在看到人偶时,陆徵对这个案子的犯人还是有一些犹疑的,从纵火案的情况来看,凶手虽然可恶,但其实他并未伤人命,很多时候他都是在一些未曾居住的地方开始放火的,但从人偶的雕刻以及这种有目的性的犯案方式,都表现出犯人处事的狠毒,内心的扭曲。
    陆徵在做侧写的时候,对这种情况有所怀疑,但根据目击者,这桩案子的确只有一个犯人,这才是陆徵最后将嫌疑锁定在田勿身上的缘故。
    但现在细想起来,这其中的确有许多不能解释之处。
    陆徵将目光重新投向田勿,缓缓地开口道:“我猜……对方是个女孩子,对吗?”
    田勿身体猛地一震,他惊恐地看着陆徵。
    他的动作已经能够确定陆徵的猜想,陆徵在心底叹了口气,开口道:“那些人偶是她雕刻的,你为了帮她复仇,所以放火把那些人家给烧了,甚至你还故意让自己中毒,以确定自己的嫌疑,就是为了保护她,是吗?”
    原本一直保持冷漠的脸的田勿终于忍不住了,他激动地大喊道:“不是的……凶手是我……是我……只有我……别伤害她……”
    周围人都怔住了,连里正都停止了挣扎,呆呆地看着田勿。
    田勿的脸上流下眼泪,他呜咽着祈求陆徵:“这一切都是我干的,和她没有关系……求求你……求求你……不要伤害她……”
    整个祠堂安静无比,只有田勿低低的哭声回荡。
    陆徵闭了闭眼,将心底无关的情绪给摒弃,才接着说道:“那个女孩和你一样,不被这个村里的人所接纳,你们同病相怜,所以渐渐地对对方产生了好感,或者说,是你单方面对她产生了好感,而在她心里,你只不过是一个帮她复仇的工具!”
    “不是的!”田勿激动地否认,“不是的!这是我自愿的,霜儿她从未把我当成是工具,我……”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不小心把对方的名字给说了出来,顿时失魂落魄地呆坐回去。
    陆徵冷眼旁观着在场众人的表情,果然在一些人脸上看到了心虚、鄙夷和厌恶的表情。
    这样的表情也在验证着陆徵心里的猜测,他敛下眉眼,或许,这些所谓的被害者才是这起案子真正的凶手,而这些旁观者和无辜的村民,才是推动这起案子发展到如今的帮凶。
    第一百一十三章 林秋霜
    就在陆徵询问这个霜儿是何许人时, 一阵喧哗声从祠堂外面传来。陆徵皱了皱眉头, 青鸾顾不得里正, 跟着陆徵一同出门去看发生了什么事。
    在祠堂外面的空地里,瘦骨嶙峋地张春抓着一个不断挣扎的女孩,虽然张春很瘦, 但作为一个男人,他的力气也不是这个女孩可以挣脱的。
    张春看到陆徵,眼睛里露出一点光芒, 但很快他又垂下了眼睛, 只透出泛红的耳朵。
    陆徵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见一个村妇嫌恶地喊道:“林秋霜, 你这婊子养的小贱人,这火是你指使田勿放的对不对!”
    那不断挣扎的女孩猛地抬起头, 一张如玫瑰般娇艳的脸庞露了出来,即便布衣素容也难掩她的美貌, 她冲着那村妇啐了一口,猖狂地笑道:“我本来就是婊子养的,养我的钱, 你男人也没少出吧!”
    里正嘶哑着声音问她:“你为何要杀我的婉儿, 她与你什么怨什么仇!”
    林秋霜冷笑一声:“什么怨什么仇,你应该知道得很清楚才对啊!”
    里正咬紧了牙关:“她不过是个不懂事的小姑娘,就算……就算……那也只是她无心之言,如何能让她赔上性命……”
    林秋霜哈哈大笑:“可在我看来,她的罪过却是最大的, 他们都该死,但张婉,是最该死的!”最后的几个字,她是从齿缝里逼出来的,可见对其的痛恨之深。
    陆徵早就猜到事情一定有内情,看到林秋霜淬了毒的眼神一一扫过在场的人,可大部分人都只是躲躲闪闪,不肯与她对视。
    陆徵将目光转向王大夫,发现他先是恍然,随后就深深地皱起眉头。陆徵开口道:“王大夫,这里头究竟有什么内情?”
    王大夫叹了口气,看了一眼仍旧愤恨的林秋霜,又看了一眼在场的村民,却是摇了摇头,不肯说出真相。
    林秋霜用了点力气,一把甩开了张春,才道:“王大夫,这事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他们做得出,您自然也可以说得出。”
    王大夫张了张嘴,却还是闭上了。
    林秋霜冷笑一声:“既然王大夫不说,那就我自己说吧。”
    林秋霜的母亲林氏是个暗娼,她原本是县城里的青楼女子,本以为得遇良人,谁知对方不过是骗财骗色。林氏有了女儿,容颜又日渐衰老,加之身上没有财产,只能被青楼给赶了出来。
    林氏无法生活,只能在村子里重操旧业,勉强支撑母女俩的生活。
    林秋霜生来貌美,可于她的身份来说,美貌不过是将她向深渊推近了一步。林秋霜早慧,知道以自己的身份,恐怕是难嫁什么好人家,不是像母亲一样沦落青楼,就是与人做妾。
    见到了母亲的凄惨,林秋霜当然不愿意过这样的生活。所以她想尽办法去磨了王寡妇的同意,想要学习王寡妇的绣技。
    王寡妇起初是坚决不同意的,可耐不住林秋霜死缠烂打,王寡妇也怕于自家名声有碍,只得要求林秋霜在入夜之后来学习。
    林秋霜欣喜若狂,她本以为自己这是交上了好运,却根本不知道这只是噩梦的开始。
    一开始并没有人发现林秋霜偷偷跟王寡妇学习绣技,直到有一次林秋霜在树下绣花的时候被张婉看见了。
    张婉自小就讨厌林秋霜,她有着那么不堪的身份,却并不像老鼠一般灰不溜秋地生活在黑暗里,如果有人骂她,她会泼辣地骂回去,可就是这样,那些与她们同龄的男孩还总是偷偷地看林秋霜。
    这算什么?!
    张婉又气又嫉,她才是这村子里地位最高的女孩儿,林秋霜算什么,可所有人的眼光都在林秋霜的身上,她哪怕只是穿着一身灰扑扑的麻布衣裳也比自己穿着丝绸戴着金钗要好看。
    凭什么!她是贱人生的小贱人,她不应该活得这么风光!
    张婉发现了林秋霜的秘密,便开始注意林秋霜的行为,很快她就知道了林秋霜每晚都会在王寡妇那儿学习绣技。王寡妇有一手好绣技,当初里正夫妻也是想让张婉去王寡妇那儿学习的,可惜张婉嫌累,去了两次就不想再去了。可如今看到林秋霜居然跟着王寡妇学习,耳边听着王寡妇对林秋霜天赋的赞赏,张婉完全克制不住自己的嫉妒之心。
    这个消息被张婉传了出去,王寡妇受不了别人的闲言碎语,再加上自家女儿即将要说亲,狠心地拒绝林秋霜再来学习。
    这对于林秋霜来说简直就是晴天霹雳,她在王寡妇的门前苦苦哀求,却不妨身后突然伸出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不顾她的挣扎,将她带到了王寡妇家后面的草垛上。
    后面的事情哪怕林秋霜不说,所有人都能猜到了。
    那一晚究竟有多少人糟蹋了林秋霜没人知道,王寡妇对于她的哭喊求救又是如何狠心地充耳不闻,还有幕后的主使者张婉,仗着里正的维护,这件事情最后不了了之。
    林秋霜足足养了三个月的病,当她好起来之后,这个泼辣而勇敢的姑娘就不见了,只剩下一只在暗处酝酿着复仇的毒蛇。
    林秋霜说完这一切之后,现场陷入了死寂。
    正在这时,田勿如疯子一般冲了出来,挥舞着胳膊挡在林秋霜面前,恶狠狠地看着他们所有人。
    林秋霜的表情似乎软化了一点,但她很快就重新板起面孔,一把把田勿给推倒,恶声恶气道:“我让你帮我把人都杀了,你却只是放火烧他们的房子!真是没用!窝囊废!”
    田勿“呜呜”地叫着,他的眼睛含着泪,想要说什么却又说不出。
    林秋霜似乎被他的表情给刺痛了,用力将他踹倒,又骂道:“你当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和他们都一样,都不是好东西!”
    “够了!”陆徵不忍心再看下去,挡在田勿面前。
    林秋霜冷笑一声:“好啊,如今我就站在你们面前,反正我也没打算活了,要杀要剐随你们!”
    陆徵的手指紧紧地握住,他第一次面对凶手,没有办法理直气壮地说出那句话。
    而正在这时,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冲了进来,将林秋霜搂在怀里,她的脸并不年轻,但依然能看出姣好的容貌,正是林秋霜的母亲林氏。
    林氏何尝不知道女儿所受的苦,可她们本就是外来户,她又做着如此低贱的工作,为了活命,只能劝女儿忍下来。
    她呜咽着,苦苦哀求周围的人:“求求你们饶她一命,我带她走……我们离开村子,她只是个孩子啊……求求你们……”
    原本因为林秋霜的话而陷入沉寂的村民,却在林氏到来之后,点燃了怒火,纷纷叫骂道:“杀人偿命,烧死她!”
    林氏将目光转移到陆徵脸上,她“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大人,霜儿固然犯了错,但这些人何尝又是无辜的,我的霜儿只是报仇,她没有伤害无辜啊……”
    正在这时,人群之中忽然传来一声响亮的耳光声,所有人都循声看过去,就看到牛大痛哭流涕,用力地扇着自己的耳光:“我不是人……我不是人……我畜生不如……是我害了驿丞啊……”
    除了田有金不在,其他所有的着火的人家都沉默下来。
    林氏就像抓住救命的稻草一般,希冀地看着陆徵:“大人……他们不追究了……饶了我的霜儿吧……饶了她吧……贱妾给您磕头了……磕头了……”
    林氏用力地朝着陆徵磕下来,陆徵连忙扶住她,嘴里的话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偏偏在此时,里正却说话了:“林秋霜纵火杀人,就应该杀人偿命!”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林秋霜,恶狠狠道。
    原本还有所动摇的村民也窃窃私语起来。
    田勿站了起来,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火是我放的,跟林秋霜无关。人也是我杀的,你们处死我吧。”
    林秋霜原本凶恶的表情突然就变了,一串眼泪从她的眼眶中掉了出来,她一边骂一边哭:“你是猪啊!我在利用你啊!你看不出来吗!”
    田勿轻轻地笑了一下,他长相平凡,还比林秋霜矮了一个头,可是此刻他却比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像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他克制地看了一眼林秋霜,低声道:“我知道,但是你那么好,你对我笑,你还给我绣了一块帕子……这是我这辈子唯一收到的礼物……我是心甘情愿的。”
    他珍惜地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那手帕被他叠的整整齐齐,但也能看到右下角歪歪扭扭地绣了一个“勿”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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