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凤台立刻停住脚。商细蕊一仰下巴:“没名没姓的你打哪儿来的?张嘴就要看人传家宝,有师父教没有?”
    小个子是商龙声江湖上的朋友,这次商龙声来北平,有一半是被他磨的。一般商龙声托付商细蕊办点什么事情,写信拍电报知会一声就得,但是商家棍不传外姓,就是商龙声说话也不管用,非得当面来说情。
    商龙声说:“三儿,你给他练练。”
    商细蕊为难地瞅瞅大哥,不吱声。商龙声说:“他看会多少算多少。”
    商细蕊站那不动。商龙声又说:“三儿,就当是上戏了。”
    商细蕊说:“哥,我上戏只打九路棍。”
    他们商家棍三十六路棍法,上台只使前九路,商龙声学到十八路,商细蕊倒是得尽了真传。可是商细蕊舍不得往外拿,小个子是个练家子,假如武功练到一定地步了,一通百通,眼睛里过一遍,就什么都学去了。然而他是商龙声亲自带来的人,商细蕊不好驳了他哥哥的面子,挨挨蹭蹭挺不情愿的拾起齐眉棍,说:“现在都有手枪了,你们拼死拼活练武功还有什么意思!功夫再精,能干得过枪?”
    小个子说:“学精了功夫,不用枪,也能杀日本人。”
    这一声不大不小,落到每个人耳朵里,都是一惊。钮白文本来见商细蕊要亮家传,为了避嫌,已经走了,听见这一句,勒紧衣领低头猛走一阵,跳上洋车绝尘而去。程凤台是不用回避的,他是商细蕊的“屋里人”,但是很紧张的猛然环顾,怕给坂田的狗听见了,感到非常添乱。
    商细蕊手里顿了顿,没言语,一手把长衫扣子解了一脱,朝程凤台抛过去,脸上神情都不一样了,变得那么认真,眼眸子黑压压的。程凤台刚刚跟他打了架,现在被他的衣裳盖了满头满脸,还得给他当个衣架子小厮,气人不气人!商细蕊把棍子立在地上,深吸一口气,开始演练三十六路商家棍法。这回和台上的表演,台下的练功都大不相同,都是实打实的功夫,眼花缭乱的,程凤台也看不出好看。待到后九路将要演示完毕,小个子大喝一声:“商老板!得罪了!”居然赤手空拳去接商细蕊的棍子,两个人就这样打到一起。
    武林人赤拳对持械的戏子,大概也不能算欺负人,却是把程凤台急坏了,完全忘记刚才和商细蕊打架的事情,挪到商龙声身边说,搭搭讪讪要开口。
    商龙声把目光移到他身上,停留了一会儿。第一个感觉是,这个年轻人皮肤白皙目光多情,也像是他们梨园的种,与他弟弟恰好一对青春少年,谁也没占谁的大便宜,心里就先对他们的感情信了三分,朝程凤台一拱手:“程二爷。”
    程凤台与他见过礼,脸上笑得很急,说:“我看他们差不多了,大哥去劝劝。”
    商龙声说:“再等等。”
    等了不过半分钟,程凤台更着急了:“大哥,商老板功夫不行,要吃亏!”
    商龙声说:“商家入梨园之前,就是武行里的。”
    歇了一歇,程凤台又说:“大哥……”
    商龙声觉得弟弟这相好挺磨叽的。
    小个子化掌为钩,不断的去勾商细的棍,把商细蕊的压箱底招式全逼出来了。商细蕊基础扎实不假,坏在缺乏实战经验,打到后来,手中长棍被小个子一掌勾飞了。商龙声一伸手,当空接住棍子。对于上门讨教功夫的来说,小个子这一招,显然是失礼了,但是商细蕊也没有动气,反而朝小个子一拱手:“兄弟,真有功夫啊!”
    小个子很有力量的握住拳头,给商细蕊回了礼,然后与商龙声视而不见的擦肩而过,居然径自就去了。商龙声见怪不怪,同商细蕊程凤台进到屋里。屋里的女人们从两口子打架那会儿就贴着窗口看热闹,到他们热闹过去,商龙声进屋之前,小来咬了咬嘴唇,第一个跑了没影。而凤乙看他们都不揍人了,在楼上失望的哭喊起来。商龙声进屋就听见孩子哭,动作一停,眼睛往楼上一扫,撩袍子在沙发上坐下。
    西式沙发谈不上宾客次序,商龙声大刀阔斧的占据了长条沙发,商细蕊就要在旁边单座坐下。不成想商龙声突然发难,一棍子劈上商细蕊肩头,结结实实把他打得跪下了!
    程凤台跟在哥俩屁股后头,还没来得及把商细蕊那身皮从手里放下,就见小戏子挨了打!刚才和人比试武功都没有挨着打,在这被友军放了冷枪!算哪门子的哥哥!
    程凤台脸上的笑意全撤去了,拉了拉商细蕊,商细蕊肩上扛着大棍子,没敢动。程凤台严肃地说:“商大哥,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的呢?商老板晚些还要上台,可受不起伤啊!”
    商龙声对他一抬手,意思让他别掺和。商龙声和父亲商菊贞不同的是,商菊贞有事没事就爱打着商细蕊玩儿,门栓子打断无数根。商龙声不会无缘无故打人,假如非打不可了,力度和错处基本相等。商细蕊咂摸肩上的疼,体会出一种来势汹汹,色厉内荏。
    商龙声一手压着棍子,一手从袖子里抖出一本书掷在商细蕊面前,竟是那本《梨园春鉴》。商细蕊看着臊得慌,因为他记得里面编派他和商龙声兄弟不伦,造谣造得牙碜,要下十八层地狱。但是别人把他写成一个日遍天下的淫棍,他也是受害者,商龙声何苦找他的不是呢?
    商龙声不是为了这个事,他说:“外面都传开了,你和九条和马什么关系?”
    商细蕊仿佛听见了一个动物,说:“谁?”
    商龙声可不容他装蒜,让他翻到照片一页自己看。商细蕊笑了:“这是我和杜七雪之丞,哪来的河马!”
    商龙声闹不清外国人的名姓,棍子贴着商细蕊的面颊,拨得他偏过头去,只问一句话:“我不管他叫什么,你就说有没有和日本人扯过淡?”
    商细蕊大呼冤枉,即便抛开国恨家仇,商细蕊也很不喜欢日本人的做派和长相,觉得他们一板一眼手短脚短,跟谁扯淡,都不会扯到日本人身上去,情真意切地喊了半天冤,就差来个大碰碑!商龙声忖着弟弟从小表现出的男儿志气,也不信他会和日本人钻到一个被窝里去,他们商家棍可是从杨家枪演变过来的啊!
    商龙声慢慢放下棍子,喝一口热茶:“爹活着的时候没赶得及给你定一门亲事,教你野了这些年,野得没个人样了!如今我做主,替你把韩家二丫头给定了。”
    程凤台和商细蕊飞快地对了一个眼神,商细蕊说:“我不要,我已经有了。”
    商龙声从杯子后面抬起眼睛:“你有谁了?没名没分的,人家认你这号吗?”
    商细蕊傻笑说:“我有二丫头了。好着呢!”
    商龙声听他说的是梦话,站起来抄起棍子就打。商细蕊不躲不闪,咬牙承受了。拍棉被似的打了几下,商龙声问:“你娶不娶!”
    商细蕊说:“不娶!”
    商龙声闻言又下了棍子。程凤台再也忍不住这种折磨,任凭他是天王老子也不行,他的商老板,他都没舍得这样揍呢!把手里衣裳一摔,翻脸上去夺下长棍:“商大爷犯不着在别人府上管教弟弟!您请便吧!”推着商细蕊的肩就上楼了。商龙声看他们走远了,泰然自若的坐下接着喝茶。
    两个人回到房间里,商细蕊摇头晃脑的,想到“二丫头”这句妙语就觉得挺有意思的,一时之间把痛揍程凤台这件大事都忘记了。程凤台也忘记了刚才几乎被商细蕊脱裤子阉掉,心疼占满了他的感情:“就会和我厉害!你哥打你,你怎么不知道跑,怎么不敢还手?窝里横!”商细蕊晚半晌有戏,这出了一身臭汗,脱光了绞一条热毛巾擦身。程凤台看到他左边肩头和胳臂后背好几条紫痕,微微肿起,便接过热毛巾替他擦了:“你们老商家怎么回事?打人的毛病还家传?兄弟两个见了面,二话不说先打后问!真没见过这样的门风!”
    商细蕊说:“二丫头,可不许说你大伯子坏话。”
    程凤台被他怄得发笑:“还有,那个韩家二丫头是谁?”
    商细蕊摇头:“不认识,我只认识你这一个二丫头。”
    程凤台说:“活该你哥打死你的。”他嘴里这么说,手上的动作却是轻柔得不得了,擦到伤痕处,用毛巾裹着手指头在伤痕周围描画。商细蕊觉得他在背后写大字,不耐烦的耸了一下肩膀:“二丫头,你使点劲!”
    程凤台用毛巾勒了一下他脖子:“要不是看你挨过揍了,我现在就给你补一顿。”
    商细蕊这会儿挺横,挑起眉毛:“哟!就你这样的!我打死你都不出汗!”说着他心头一火,扭过脑袋指着程凤台的鼻子:“把自己裤腰带勒紧着!再有下次让我知道了,我就真打死你了!”
    程凤台掰正他的脖子:“行行行你收着点吧!这么能耐跟你哥哥耍威风去!”
    说到这个,商细蕊也挺费解:“我哥哥过去从来不管这些鸡毛蒜皮的事,今天算是撞邪了!”他想起那本倒霉的书,衣服一穿,吆喝着让程凤台接着念完下半本。商细蕊不明白商龙声的用心,程凤台胸口透亮,捡起书一边翻着,一边说:“你哥哥除了打人不好,对你倒是不错的。”为了个二丫头,商龙声当着程凤台的面打了弟弟,商细蕊当着程凤台的面忠贞不渝的挨了打,程凤台还能不领情吗?还能和他计较扒裤头的事吗?
    商细蕊懒得细究这些,趴床上听程凤台指挥念书。所有都略过了,直到雪之丞那一段,书里说雪之丞是日本阀门九条家的儿子,小鸡崽子的人,却有一个大动物的名字,叫九条和马。而九条家族,则正式参与了对华战争,九条和马在军部担任着不大不小的文官。书里的这个商细蕊与九条和马本有些旧情,曹司令撤出北平之后,为了在乱世找靠山,立刻勾兑了九条和马,伺候着日本人夜夜笙歌。
    商细蕊听到这些,认定是瞎编乱造,不用再看。从程凤台手里抽掉书,又给扔到地板上,爬起来穿衣服,嘴里嘀嘀咕咕:“九条和马,这名字有意思没有,干啥不叫九条幺鸡呢?凑两副牌给我!”
    程凤台觉得事情不简单:“雪之丞不是杜七介绍给你的吗?他们是老同学了,不会不知道底细。你把杜七约出来仔细问问。”硬是催着他给杜七挂了电话,今晚见面。
    商细蕊穿戴整齐,不敢下楼,先把小来喊过来:“去看看,大哥消气没有。”
    小来挨挨蹭蹭的不肯,被商细蕊撵着去了,回来说心情还好。商细蕊这才牵着程凤台,谈笑风生的出现在哥哥面前,热心的要替哥哥安排住处。程凤台微笑不说话,没有留商龙声在小公馆的意思,就怕他一个没瞅见,小戏子又挨了打。商龙声也不愿意住在他们俩的温柔乡,说:“我上老宅子住去。”
    商细蕊说:“老宅子让水云楼的孩子们住着了。锣鼓巷的屋空着,水电都是现成的,住那合适。”老宅是商菊贞留下的产业,房子连屋带院的还不小,商细蕊近水楼台给占去了,商龙声作为嫡亲的长子,居然也无丝毫不满,可知兄弟俩感情是真的敞亮。
    商龙声点点头,商细蕊喊小来:“今晚的戏你不用跟着,去替大哥收拾屋子。”他并不考虑小来的意见,就要送商龙声去锣鼓巷安顿。程凤台开车,商细蕊就往副驾一坐,小来浑身僵了一僵,和商龙声并肩坐到后排。
    车上哥俩很随和的聊天,程凤台一改往日的健谈,话不多说,他对这个打人的哥哥还是有点不满。快到地方了,商龙声毫无预警地说:“这几年,蒋梦萍也在北平?”
    商细蕊含糊一声,脸色有点不大自在。
    商龙声板起面孔:“不许你找她的麻烦。”
    商细蕊心虚得眼神乱飘。程凤台抿着嘴在那偷笑。
    程凤台就快要走货去了,这两天是特意的和商细蕊多待一会儿。送商细蕊去了戏院,在座上听了他的戏,等下戏陪他回后台,就听见楚琼华在那一声高过一声的骂人。《梨园春鉴》算是传遍了,后台也有戏子在说。楚琼华同是被流言蜚语苦得不轻的人,听见这起胡咧咧的话就要火冒三丈,平时议论他,他的怒就成了恼羞成怒,总归骂不响亮。今天议论商细蕊,正中他的下怀。为报答商细蕊的关照,也为了自己的声誉,楚琼华毅然决然把后台那几张破嘴干翻过来,他说:“小梨子!把门锁上!别再让人跑了!做人不能太没良心!别人传瞎话也就罢了!你们眼见着他是这样的人?吃着他挣来的大米饭,还堵不住你们的嘴!赶明儿把他说倒了,你们留着好牙好口嚼糠去!”“各位好大的老板!睡的老爷太太比他多了八倍!人家是五十步笑百步,您们好,自己跑远了三里地,倒有脸扭头笑话别人!”“捂紧着点丑事吧!别叫人抖出来!有你们臊的!”“可惜角儿不够大,真有丑事也没人稀罕写呢!”如此等等,虽无脏字,胜在气势。沅兰等人也在帮腔,骂到后来,楚琼华砸了一只杯子。
    商细蕊对于戏班的政治是借力打力,所以戏班乱而不散,虽然内斗得厉害,对外却也很有杀伤性,每一个戏子放出去都是一条疯狗。楚琼华本就有几分泼性,现在也是彻底磨练出来了。商细蕊缩在帘后听了一阵,撵走了服侍他的跟班,悄悄地对程凤台说:“让他们斗完了我们再进去,我们先去找杜七!”程凤台笑道:“好,楚老板今晚可够出气了。”
    杜七在包厢里,不看到最后一出是绝不会挪屁股的。看见商细蕊进来,吃了一惊:“哎呦!没卸妆到处跑!怪吓人的!”对于程凤台,他只当看不见:“我推了牌局过来的,急着找我什么事?”
    商细蕊便问起雪之丞的事情,杜七碾了烟头:“《梨园春鉴》,对吧?哎,我说不让你知道,你免不了还是知道了。雪之丞呢,是九条家的儿子不假——你不要着急,两国开战,我不会交敌国军官朋友,这里面有个缘故。雪之丞从小就被昆虫学家的姨父过继去了,四岁就去了欧洲,和本家没有来往。现在打仗了,九条家的儿子不够用,强把他招来充数,他不愿意,还挨了他哥哥的嘴巴子,这是我们都看见的。就是挨了嘴巴子,他也不愿意打仗!前些时候跑去热河躲事了。蕊哥儿,你说说,这样的人,难道因为他的国籍,因为战争,因为惧怕流言,我们就不能与他做朋友了吗?”
    程凤台听了这席话,脑门子是懵的,慢慢倒吸了一口空气,靠到椅背上揣摩杜七的逻辑。他以为杜七人情练达即文章,是个人精,谁能料得到,能和商细蕊玩到一起去的,果然他妈是一路货!杜七的骨子里,仍然是古代文人任尔风霜雨打,我自问心无愧的格调。他不想想看,以商细蕊的身份名气,无中还要生有,有了影子的事,能说得清楚吗?况且偏偏又是和日本人!谁会细究这些隐情!谁会相信这些隐情!
    杜七还在那说风凉话:“那个写书的人,我不会让他好过。你呢,也不要把这些流言放在心上,就像这热茶,越摸越烫手,搁着过阵子,自然就凉了。”
    商细蕊被杜七说得绕进去了,心里觉得窝火,可也说不出有什么不对。都是造谣的人不对,杜七和雪之丞,没有错。让他生出一百只耳朵一百只眼睛,像大姑娘一样谨言慎行防止流言,他做不到,哪怕早一步知道雪之丞的身世,他也不会拒绝这个戏迷朋友。倒不是说他有多重视雪之丞,和流言之祸斗了小半辈子,总是处在被中伤的境地,心里早已憋了一股怨气。躲着流言,就等于是向流言低头了,这一低头,之前所受的冤枉气,就更加的冤枉,之前的倔强,都成了白费的坚持。商细蕊只能把脊梁挺得直直的,脸皮磨得厚厚的,只能任凭别人污言秽语,假装不在乎。
    商细蕊挥挥手,说:“在这行里十多年,不差这一桩了。得了,我去卸妆,等会儿咱们吃夜宵去!”他要走了,程凤台还坐那盯着杜七瞧,便去拉了一拉程凤台。程凤台霍然站起来,似乎是想捏鼻子把热茶灌到杜七嗓子眼里,可是为时已晚,流言已成,听天由命罢了。
    杜七察觉程凤台的目光,对视过去,眼睛里一片理直气壮的无知。程凤台被商细蕊拖走了,杜七回头看戏台,嘟囔一句:“毛病!”
    第113章
    临到程凤台走货前几天,家里的事情都安排好了。二奶奶一贯是对小丈夫又爱又恨的,夫妻俩刚刚口角分居过一阵,二奶奶已经慌了神,万事顺着程凤台的心。所以商细蕊继续扣着凤乙,察察儿继续念书,一切照旧大逆不道,不做变动,不过从程美心那借了几个兵来护卫家宅。程凤台少年时候远走他乡,内心虽然惶惑不安,总有着一股新鲜意气,像要去打江山。现在江山已铸,人也活懒了,胆子也活小了,拖家带口的全是他前辈子的债,年纪还轻,心已经是中年人的心,活得不敢有岔子。况且这一趟生意不是好生意,比方做皇帝的御驾亲征,是兵临城下,没有退路。这个心情,和商细蕊诉苦几句,商细蕊就要吹牛皮,说他过去跑码头唱戏,带戏班一直走到满洲国,比程凤台远了老鼻子了,过日本人的哨卡,很容易被冤杀,全靠他的机智。程凤台这点危险不算什么,不必拿出来没完没了。程凤台见他人事不通,也就不要和他说了。
    到临行那天,二奶奶抹着眼泪带孩子们送他至家门口,范涟开车来接他,出了城忽然一停车,有个穿斗篷的黑影子半道拦车,往车里一钻,帽兜摘下,是商细蕊。
    商细蕊显然和范涟串通过的,抱怨道:“涟二爷,不知道多踩两脚油门,冻了我半天。”说着双手直接插到程凤台的衣襟,程凤台穿的貂皮大衣,他顺着衣襟一层一层往里探,想用冰的手去摸程凤台取暖,摸到他缚在身上的手枪,薄片黄金,盐巴。程凤台不躲,笑道:“干嘛干嘛?当着人呢你就黑虎掏心,不许耍流氓。”
    范涟直在那笑:“蕊哥儿,你随意,别把我当人!”
    于是商细蕊顺顺当当的把手孵在程凤台心口上,下巴抵住他的肩,闭着眼睛不言不语的默默温存。程凤台按着他大腿,密密匝匝地说:“谁来和你套近乎你都别搭理,上台唱戏唱完走人,你水云楼全是靠不住的嘴,尤其杜七,脑子一泡浆糊!离你哥哥也远点,我一走,挨揍可没人拦着了,你哥哥那力道,不打碎了你……”
    程凤台恨不得把商细蕊也缚在身上带了走。商细蕊睁开眼睛,手下用劲一掐他乳头,程凤台疼得一抽气,没好意思声张,便去拽他的手,拽不动,商细蕊的手就像长在他胸口了。
    商细蕊说:“你废话真多!像一把空壳的机关枪,巴巴放了这一梭子!一句真家伙没有!说得我头都晕了!”
    范涟哈哈大笑:“是够啰嗦的!看看咱北方爷们儿!我都不爱说他!”
    程凤台骂他:“闭嘴!有你什么事?”
    范涟觉得他们两个人还怪有意思的,算是姘头吧,更像两个说相声的:“姐夫,蕊哥儿不爱听这些废话,你赶紧,给人两句实在的!”
    这样一来,商细蕊也忍不住手痒要打他了。程凤台说:“我倒要给你两句实在的,小舅子,家里内外这一摊,我不多说你也会尽心。我要托给你另外一件事。”
    范涟洗耳恭听,程凤台说:“子夜心疼姐姐,请我这儿给子晴物色个结婚对象,家世高低不要紧,人品是关键。你看人有两分眼力,替我留心着,先代子夜谢谢你。”
    范涟开车不做声,过了片刻,说:“姐夫,你看我怎么样呢?”
    程凤台觉得有点儿惊奇,盛子晴姿色平平,毫无妖娆风气,不是范涟惯常喜欢的那一类:“别的倒是没得说,可她比你大好几岁呢!”
    范涟说:“这有什么。我姐姐也比你大好几岁。”他立刻又说:“你也比蕊哥儿大好几岁呢。”
    程凤台哑口无言一挥手:“有能耐就去追求她好了,不过放规矩点,敢犯浑,等我回来收拾你。”
    说话说到一半,商细蕊的手从他胸口摸到脖子,掰住他的下巴,把他的脸强行扭转面对自己。商细蕊的眼珠子黑漆漆的,一点亮光,是暗夜里凝结的雪花。程凤台一看,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他要说:二爷,别管人家的事了,过来和我好好待会儿。
    程凤台放低眼神,额头碰着他的额头,微微笑起来。商细蕊闭上眼睛,仿佛享受似的静静呼吸着程凤台的气息。两个人但也没有说什么,竟比说了举世无双的情话更使人羞臊,范涟从后视镜里扫他们一眼,把镜子一别,坐立不安。
    送君千里,再送下去,就该与货队错过了。程凤台且行且远,商细蕊也没多看,也没多送,扭头就与范涟上了车。范涟问他接着去哪儿,他却呆住了,接下来有好长的一段日子见不着程凤台,这段日子还没开始,他就觉出了无聊,简直不想往下过了,要是能像连环画一样把不爱看的那几页翻篇儿就好了。可是再没兴味,也不见得回家哄孩子,最后还是去了水云楼。水云楼总是热闹,隔三差五的吵架打架,指桑骂槐。范涟跟着蹭戏听,对商细蕊也是殷勤,一路替他开道推门的。今天水云楼里分外的安静,大伙儿支楞着耳朵,在那屏气聆听些什么。商细蕊看不懂,任六笑得贱兮兮的,附耳告诉说:“来了个公子哥儿,找楚老板,俩人在后门说话呢!”
    左不过是些桃色新闻,商细蕊看也不要看这些事情。杨宝梨给商细蕊泡了橘红茶,又服侍范涟吃了一杯。只听得门外啪一记肉贴肉的脆响,随后楚琼华把门一撞,急色败气的冲进来,背后跟着一个男人,正是当年囚禁了他的那个龟儿子。龟儿子脸上一个巴掌印,也不顾人,含泪痛心地说:“你就跟我走吧!南京眼看就被日本占了!半个中国都掉火坑里了!你别拿自己的安危和我赌气!啊?以后我再不强迫你了!我有钱!咱们能过好的!”说着竟去抱着楚琼华。楚琼华惊怒交加,商细蕊也是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东西,喊一声:“腊月红!”腊月红心领神会,上前三拳两脚把龟儿子打软在地。范涟看到这里,可看不过去了。龟儿子的爹好歹曾是一方大员,虽说门庭败落,亦是千金之子,范涟与他是同命的人,不能看着他被一群唱戏的欺负,呵斥腊月红:“昏了你的头!不看看他是谁!这还是有官衔的呢!”那人也是痴心,捂着痛处回头哀声说:“琼华,你再想想……再想想……我是真心待你好的!”
    楚琼华气得直哆嗦,根本说不出话来。商细蕊虽然早已声称不管戏子们的风流债,但是当着他的面欺男霸女,却是不能够的,把茶杯嗑在桌上,怒道:“滚你的蛋!再敢缠着楚老板,见你一回打你一回!有官衔就更好办了!我倒要问问我干爹,他管不管手下作歹的兵!”
    范涟不敢与商细蕊呛声,戏也不看了,把人好言相劝拖拉走了。楚琼华只觉得在后台的目光下如坐针毡,拿起衣裳去后门小巷子里抽烟。商细蕊清清嗓子环视周围:“管好你们的嘴,不许议论楚老板!”众人低头称是,商细蕊裹了披风跟到外头去。门一合拢,众人便三三两两谈笑起来。
    商细蕊对楚琼华几番维护,并不是因为二人有什么深厚的交情,全是由于楚琼华戏好,商细蕊爱才的缘故。只要戏好,在商细蕊这里就可以为所欲为。楚琼华站在风口里抽烟,白围巾一拂一拂好似披帛,脉脉不语的,是一个男版的活黛玉,下了戏卸了妆也是情态十足。商细蕊不得不承认他是北平梨园最好看的人,惹上这种麻烦事,压根不稀奇。
    商细蕊没有想好怎样开口,楚琼华就先说话了:“班主,他们是不是在说我不知好歹。”
    商细蕊说:“我发过话了,他们不敢议论你。”
    楚琼华不屑的一笑,被冷风呛得咳嗽,他眼波轻轻一转,流水一样划过商细蕊:“班主,我和你不一样,我是打小唱旦的,练了这一身不男不女的做派,改不了。外人看着是个稀罕玩意儿,可我自个儿嫌弃自个儿。”
    商细蕊微微露出点目瞪口呆的样子,非常没法理解,居然有人会厌弃自己的造诣,厌弃自己吃饭的手艺。楚琼华脸上发起狠劲,掷了烟头,说:“我下了台,想当个真男人。为什么不行?班主,你说为什么就不行?”说着竟抽了自己几个耳刮子,商细蕊急忙握住他手腕举在半空。楚琼华刚出道时曾有过流言,流言说一位富小姐看中他美貌,约他开旅馆,楚琼华倒是赴约了,可是等到宽衣解带,办起事来却不行。富小姐转头把事情宣扬出去,说他是生面粉掺颜料做的看菜,使他沦为一时笑柄。商细蕊想道,楚琼华身上对女人不行,心里对男人不行,长了这么个好模样,其实干啥都不行,顿失许多人生趣味。不像他,对男人女人都很行,如鱼得水,左右逢源,真是老天厚爱。想到这里,慢慢松开楚琼华的手,安慰他说:“这没什么的,你多多的攒些钱,回头在水云楼挑个干儿子,我给你做主。”楚琼华又是凄然一笑,不置可否。
    水云楼如果还有两个大事上的明白人,除了秀才任五,便是腊月红。商细蕊猜到他们闲不住嘴,悄悄推门进去,想捉几个出头的椽子削两下子,谁知他们已经改了话题,不再谈论楚琼华,正在说南京撤退,中国会不会成为下一个南宋。别看腊月红区区一介戏子,武生的戏码全是历史有关,经过杜七说戏,他现在也很懂了,说道:“日本人野心这么大,绝不会和中国南北而治。政府入川,留下非嫡系的军队在外面,迟早作乱。哈哈,这可是个逐鹿中原的好时候啊!”
    商细蕊热衷一切高谈阔论,听了长见识。但是他看不起手底下小戏子发表的高见,不知在哪听见的一嘴,到后台来学话,臭嘚瑟,提起一脚踹在腊月红屁股上:“兔子都撵不上你还逐鹿!非得要我贴张纸条,莫谈国事?快滚去上妆!”他赶走腊月红,接着听师兄弟们清谈,大家也都觉得局势越发的不好,然而国运究竟如何,又不是几个戏子可以得知的了。
    这事过去没有几天,南京的崔师姐拖儿带女找到水云楼后台。商细蕊得到消息,先去锣鼓巷接商龙声。商龙声遮遮掩掩的不许他进屋,而屋里居然有女人的声音。商龙声这回来北平,本就来得蹊跷,无缘无故小住下来,商细蕊现在怀疑是为了女人,不免替小来叹了口气,老实坐在院子里不敢乱瞧乱看。一会儿商龙声走出来,形色匆匆的,崔师姐一个人带着孩子来北平,大家都知道李天瑶不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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