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爷的脉门,眼下可扣在我手里了。”裴谨笑眯眯地摸上去,指头虚虚一搭,笼住了对方的手腕。
    梁坤枪口一动,脸色沉了下去。
    “冷静,”裴谨低声道,“你的枪快过我的手,一个瞎子而已,用不着这么紧张。九爷江湖上行走,该看得出我不是装的。说说吧,你想知道什么?”
    梁坤被他的神道弄得有点木乱,正想着问题,忽听有人笑道,“给我们九爷算算,几时能讨着老婆吧。”
    众人起哄架秧子式的狂笑起来,忽然间,只见梁坤扭过头,一个眼风扫过,那笑声便戛然而止了。
    裴谨仿佛对周遭无知无识,好整以暇慢慢说道,“九爷这辈子会有儿子,至于老婆可就未必有了,不过偌大的山寨肯定能后继有人。你这辈子发不了大财,却是可以扬名立万,中年之后成为辽东实至名归的霸主。”
    “这么说,裴谨那厮也不在话下?”梁坤心念一动,“他果真那么不堪一击?”
    裴谨淡笑着摇头,“他本来就不是神!什么战神之类的,全是吹捧出来的,又被无知妇孺到处乱传,这话九爷你也信?没人没枪,说什么都是扯犊子,我看那家伙要真和我长的像,多半也就是个小白脸,运数绝好不到哪儿去。”
    得,这人埋汰起自己来,下嘴可谓是毫不留情。
    众土匪一听这种长自己志气灭他人威风的话,登时群情再度亢奋起来。
    除了仝则依然不动不语,沉静得如同一尊泥塑雕像。
    整个过程,他一直目不转睛盯紧面前二人,而背上的汗是滚滚而下,他根本没听清裴谨说了什么,只觉得那厮的模样真挺像神棍,说到后来连梁坤的眸光都明显一亮。
    梁坤的确没有老婆,不光没有,也压根没有娶老婆的打算。但儿子是他的执念,现在手头上正有个相好的,不过是他找来生儿子的工具罢了。对于亲情,他从来没有向往,金钱也不是终极目标,好狠斗勇了半辈子,为得只是成为后人口中辽东头一号的骁勇悍匪。
    裴谨的话,字字句句都说在了他心坎上。
    梁坤极轻的笑了,“忽悠,可我还是不大信,你今天要说不出一个亲人名字来,我手里的枪,只怕不会答应。”
    仝则才放松两秒的手指头,立时再度握紧,按在了那枪托上。
    神经绷得太紧,似乎已接近断裂的边缘,但也只能强撑下去,不能崩溃。
    如果是他自己被人用枪指着脑袋,大概都会比现在来得镇静坦然,涉及到裴谨,仝则只觉得一股股的热血涌上来,脑子里只有一个念想,无论如何要护住这个人。
    “九爷这么不放心,非要我说个在乎的人?”裴谨不慌也不乱,“当是投名状么?”
    梁坤冷冷一笑,“不错,这是我的规矩。”
    “没有亲人,岂不是只能死?”裴谨微笑着反问,“九爷要人质嘛,其实我在意和在意我的人,这会正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说着并不转头,只用眼角睨了一记身边人,那一瞥,看上去若有若无,只是那飞扬的眼角已漫生出了万种风情。
    仝则先是被震得一激灵,旋即悟出来——这人是在公然调戏自己!不是说情深不寿,对死去的他矢志不渝么?怎么突然屈尊降贵又和他结上连理了……
    然而腹诽可以,时间却并不允许他再耽搁。
    仝则行动前,心跳砰砰作响,咬牙暗道,这可是你自己送上门的,一会不能怪我成心欺负残障人士。
    说时迟,仝则慢悠悠扫一眼裴谨,手臂抬起迅速将人搂进怀里,不是搭个肩膀那种程度的搂,而是实实在在把人按在了自己胸口。
    “都说让你别得瑟,行事低调,还非得张扬的满世界都知道?你这个人呐,什么时候能稍微听话点,嗯?”
    裴谨非但没躲闪,还在他怀里躺出了一身天经地义。
    那模样别提多自在,他顺手勾起仝则的衣领,声调极尽柔缓道,“都快被人弄死了,你就忍心睁眼看着,不试试还真不知道什么叫郎心似铁,不知道你一点都不在意我。”
    仝则长臂一紧,面颊贴上他的脸,轻声耳语似的,可惜从那把嗓子里流出的话音,再轻也还是能让所有人听见。
    “就你事多,死活非得跟来捣乱……看晚上怎么收拾你。手爪子给我下去……那么多人看着呢,你还要脸不要!”
    “脸值多少钱一斤,能和你比?”裴谨蹭了下他的肩,低低笑起来,“大不了我认错,晚上随你怎么折腾。”
    别说旁人了,连仝则自己都鸡皮疙瘩掉了一地,眼看剑拔弩张的土匪窝就这么化为了风月场,两个人是旁若无物,你侬我侬缱绻无限。
    终于,有人看不下去咳嗽了两声,一经提醒,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哄笑顿时此起彼伏,有人拍着桌子,也有人牙碜得直倒仰,反正都觉得那场面辣眼睛,再听下去耳朵都快扛不住了。
    “嗳我说,差不多得了啊,要恩爱晚上回屋里去,关好了门再恩爱。”
    仝则顺势一抖,可到底也没抖落干净心头的那点绮念,只好勉为其难轻斥一声,“别闹,丢人现眼。”随即一把打落裴谨缠绕上来的爪子,不过力道拿捏得相当轻柔,“容我先跟九爷解释清楚。”
    还解释个屁,梁坤简直没眼看下去,要说这俩人生得都挺周正,留着胡子看着也挺有男人气概,没成想居然会是他娘的死断袖。
    此时此刻,连这个活土匪的脑子里都蹦出八个大字——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九爷见笑了,要说他的确是亚先生派来的,可也是为他不肯离开我。”仝则清清嗓子说道,“当着众位英雄好汉,我原打算不声张的,可他耐不住,性子又一贯有点偏执,还请九爷千万别和他计较。但凡有对他信不过的地方,只管拿我开刀,更别糟蹋了他那张脸……”
    梁坤眉毛一挑,不明白解释的话题怎么又绕回到了秀恩爱上!
    “不是,”仝则忙摆手,微微一哂,“他这脸,不是还得留着,将来有大用嘛。”
    梁坤哭笑不得哼了一声,想想关键的事还没干,再看看那位薛师爷,兀自侧耳在听二鬼子说话,那神情那姿态,端的是一派妖娆,春色无边。
    他看得一阵恍惚,不由生出一种山外的桃花是不是已经全都开了的错觉。
    梁坤沉默良久,终于慢慢收了枪,才一笑道,“既如此,应该早说,弄出这么一场误会,那就请亚先生给咱们双方一个交代也就是了。”
    杀机虽解除,但这土匪头子显然还有怀疑,仝则心里盘算着,那“亲笔信”务必要在近日准备妥当了。
    “两位一路辛苦,”梁坤道,“让小的们先带二位回客房休息,明天咱们再谈正事。”
    原本准备了两间房,看这样子大概是用不上了,那小幺用眼神询问梁坤意思,后者不动声色点点头,这便是在吩咐将他二人安排在一处。
    仝则管不了那么多,先扶着裴谨站起身,手一触到他臂弯,心中顿感踏实,此外更有一种失而复得般的欣喜和畅快,只想从这一刻开始再不松手,索性再度揽过他人,恨不得在那侧脸上亲一口才好。
    喉咙动了两下,他终于还是忍住了。
    一路如同连体婴,走得颇有几分跌跌撞撞,裴谨那嘴里,兀自没死活的浪着,“不嫌丢人么?那你倒是撒手啊……”
    仝则又好气又好笑,按住他趁机乱摸的爪子,低声喝道,“别闹,看不见回头再摔着。”
    众土匪目送耳闻,不料又被迫见证了这二人的寡廉鲜耻,不由面面相觑,表情悲愤难言。
    进了屋子,那领路的交代两句便转身去了。
    裴谨也不回头,抬起腿踢上房门,下一秒,他已挣脱开仝则的手,身子接连向后退了两步。
    他后背抵在门上,似笑非笑的看着那渐渐回过味,此刻也说不上是该尴尬还是该欣慰的人,半天过去不发一言。
    直看得仝则眼里浮起点点涟漪,倏然一闪,光华肆虐。
    第114章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保持沉默的“互相对望”。
    裴谨的视线精准落在仝则脸上, 而且唇角衔笑, 似乎是在表达某种嘉许之意。
    这说明裴三爷对刚刚在人前大肆渲染的亲热举动不存在气恼,那是因为演技太好, 还是因为真心不排斥?
    看着那落落大方的表情,仝则都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高兴了。
    原本依着他的设想, 日久生情是最为水到渠成的路径。不过这么一来也就意味着,裴谨需要淡忘从前那个仝则, 那么短的时间心里就住进一个新人, 难免也会显得有几分凉薄……
    仝则只是一闪念,随即便骂了一声有病!这是精分么?居然无聊到自己跟自己吃醋。他自嘲完毕, 便又解嘲的笑了笑, 眼神渐渐柔软下来, 这个时候再看裴谨, 仿佛生出了一种好像他也能清楚望见自己的微妙感觉。
    那么,他会不会是在装看不见……
    仝则心头浮起疑惑, 按说那药裴谨吃了不短的时日,没道理一点效用都不起,但要说已有好转却故意隐瞒,这种事, 仝则直觉裴谨铁定有能耐干得出。
    正打算试探两下,不想裴谨慢悠悠地朝他走了过来。
    两三步的路而已,他走得挺稳当,之后停在仝则面前。
    那下颌还是略显消瘦的, 不过人一瘦下来,轮廓就会格外清晰,会显出骨相里蕴藏着的清俊。以前没见过裴谨蓄须,如今带着那抹胡子,更平添了一抹精致的阴郁,只是那对笑眼里并不见半点愁容或是阴霾。
    然而再好看,仝则还是觉得意难平,只为他见过裴谨神采飞扬的状态,此刻他忽然很想冲上去抱紧裴谨,捧起他的脸,在他干燥温软的唇锋上覆着下一记绵长纵情的深吻。
    岂料下一瞬,却是裴谨先动了,一抬手抚摸上仝则的脸,温凉的手指顺着颌骨滑下,两根手指轻轻一钳,捏住了仝则的下巴。
    仝则,“……”
    又疏忽大意了,此人动手动脚的速度总是能快过他,自己这头才起意,人家已然付诸行动,当然裴谨手指拿捏得力道很轻,尚不至于让人产生反感。
    可这充满挑逗意味的一捏,究竟又是几个意思呢?
    唯一的宽慰,是对比自己才冒出的念头,两个人也该算是心有灵犀了吧……
    裴谨润了润干燥的双唇,微笑开口道,“挺得意?才占了我那么大便宜。”
    仝则觉得这人多半是猪长老转世,一招倒打钉耙玩的可谓得心应手,方才明明是他主动,自己要不配合如何搪塞过去,而这会再回味,他更是觉得裴谨打从一开始就已经在计算这一步。
    无论是解释容貌相似的巧合,还是给自己编造一套来历,对裴谨而言都不是什么难事,非弄得遮遮掩掩、三缄其口,好像就是专为等接下来的“投怀送抱”和“英雄救美”。
    念头盘亘在脑海,仝则实在有些惆怅,按原计划是他给予裴谨无限关怀照料,嘘寒问暖温柔呵护,极尽所能的让裴谨感受到爱和珍惜,从此以后只对他一个人欲罢不能……
    结果现在呢,主动权被对方不声不响地巧取豪夺了,裴谨是眼瞎,心眼可一点都不瞎,算计起人来依旧毫不手软。
    再想到刚才他把自己当人肉靠垫,躺得那般怡然自得,仝则更觉好笑,只是面不改色的回道,“彼此,彼此。”
    裴谨手一松,眼神连着跳了两下,这四个字不出奇,可回答的方式耳熟得紧,正是仝则在第一晚对他说过的话,尽管声音不一样,可语气却十足相像。
    他不会听错。
    那么问题来了,裴谨从前没靠在过仝则怀里,姿势互换一番,他实在体会不出异同,而且单凭触感,面前这个人确是比当日的仝则要瘦削结实得多。
    两个人各怀心思,都没再言声,只维持着目下颇有些难拿的姿势——说是调戏,却并没有下文;说不是调戏,又分明暧昧不清。
    仝则不明白裴谨在等什么,心下替他着急,正打算反客为主,却见裴谨皱了皱鼻子,眉眼饱含嫌弃的说道,“一身的土味,赶紧打水洗澡吧。”
    说完撤回手,没事人似的溜达着往旁边去了。
    仝则,“……”
    这就完了?撩了人扭头就走,简直就是丧心病狂,仝则不甘地打算转身讨个说法,就听身后突然传来砰地一声闷响。
    裴谨一个没留神,胯骨撞桌角上了。
    原来他还是看不见的……
    裴谨疼得皱了下眉,随即又仓促地舒展开了,只是按着胯顿在当下,仝则一看他脸上表情就知没有作伪,适才心里那点不实猜测瞬间土崩瓦解,跟着不免对这位“裴真瞎”产生了一点点歉然。
    “走那么快干嘛,不知道让我扶么,这会儿屋里又没别人,怎么就非得逞强?”
    裴谨,“……”
    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人训起话来居然能滔滔不绝,如此絮叨,难道是因为和自己有了点肌肤之亲,于是就敢强行自来熟上了?
    裴谨摆摆手,要说这一撞还真挺疼,但那是他装云淡风轻的代价,倒也不能怨别人。
    “没事,我骨头硬。”
    仝则心说何止骨头硬,您简直浑身都硬,抿嘴无奈一笑,一面扶裴谨坐定,“我让人去烧水,再给你煎药,顺便看看晚饭什么时候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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