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微垂下眼睑,君无颜遮掩住了眼中的神色,唇边带着微小的弧度。
    已经……很久没有梦到以前的事情了,自从亲手杀死了那个人之后。
    踩在落叶上的细小声音拉回了君无颜的注意力,他抬起头,目光在那个带着古怪表情的人身上掠过,停在了手中拿着一个略显破旧的碗的人身上,有些疑惑地歪了歪头:“这是?”
    看了君无颜一眼,君柔弯了弯唇角,却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待会儿的这一餐,我来做!”
    君无颜:……
    看到表情一瞬间变得有点微妙的君无颜,乐白的的嘴角忍不住翘了翘,而当他将视线移到君柔手里的那碗豆腐上的时候,眼角却又不由自主地抽了抽。
    没错,君柔刚刚把君无颜扔在这里,一个人出去跑了一趟,就是为了偷这么一碗豆腐。
    ……对,用偷的。
    想到君柔一溜烟地跑到附近的村子里卖豆腐的人家家里,敲了敲门之后,风一样地窜到里头拿了一碗豆腐,还有一些零碎的东西出来的样子,乐白忍不住伸手扶住了额。
    乐白:你高强的能力不是让你拿来干这个的好吗?!
    乐白觉得,他听到了被滥用的实力的哭泣。
    看着君柔一脸嫌弃地将君无颜赶到一边,自己动手折腾起铁锅来,乐白的眼睛眨了眨,突然想到了什么。他看了一眼边上带着点纠结看着君柔的动作的君无颜,无声地笑了笑,蹲在一旁跟他一起等着。没多大会儿,君柔就将装着热腾腾的豆腐花的碗递到了君无颜的手里,笑着说道:“尝尝?”
    白白嫩嫩的豆腐上,浇上了一层粘稠的糖浆,散发着清甜的香味。乐白看着君无颜犹豫着拿着勺子,往自己的嘴里送了一勺之后,眼睛顿时亮起来的模样,不由自主地也一起跟着弯起了双眼。
    果然,豆腐花这种东西,压根不需要什么厨艺。大概……这是君柔唯一能够做得好吃的东西了?
    抬起头看着君柔眼中柔和的神色,乐白的目光一顿,落在了她鬓角的一根白发上。
    这是……过去多久了?
    这只是个不知为何而起的梦境,乐白并不是真的跟着两人经历了所有的一切,时常一个眨眼,他的眼前就又是另一番场景了。他并不知道每个场景之间,都究竟过去了多少时间。可无论如何,君柔的模样都够得上“不对劲”这一点。乐白站起身来,正想上前两步看个究竟,眼前的场景却又是一番变换。
    明月高悬于空中,清冷的月华倾泻,带着点莫名的冷漠。金铁交戈的声音在寂静的夜色之中,没有丝毫保留地扩散开去。温热的血液飞溅出来,落在了乐白的脚边。“噗嗤”一声,刀刃入肉的声响让乐白的身子微微震了震,他抬起头,看着发出闷哼声的人,瞳孔不由自主地缩了缩。
    君柔一手捂着腹部的伤口,一手给了面前的人一掌,后退了两步才稳住了身子,第一时间所做的,却是对着正握着从地上捡来的伤者的佩剑的君无颜厉喝一声:“给我退下!”
    正绕到一个人的背后,准备对着对方的后心来一刀的君无颜动作猛地一僵,狼狈地在地上一滚,躲过了回身的人的攻击。而下一秒,对面的人就被长剑刺穿胸口,了无声息。君无颜的眼中满是不甘的神色,双手紧紧地握住了剑柄,却依旧依言后退了两步,离开了战圈。乐白能够看到他手上由于用力过度,而泛着青白的关节。
    也许是这一批追杀的人实力比以前的那些强了许多,君柔的招架比起以前来,显然艰难了不少,身上的伤口也越来越多,她那摇摇晃晃的模样,让乐白忍不住怀疑,下一秒她就会支撑不住倒下来似的,可让人感到讶异的是,她竟就凭着这样的状态,打退了所有前来阻截追杀的人。
    君无颜用他那小小的身板支撑着君柔大半的体重,走起来显得有些艰难,乐白上前两步,伸手想要帮忙,可他的手却径直从两人的身体上穿了过去——一如之前他想要触碰两人的时候。那落空的触感,让乐白清晰地意识到,这只是一个他无法改变的梦境。
    逃亡,追杀,重伤……接下来的日子,与两人初离开魔宫时相差无几——不,比那时候还要艰难许多。
    仙界派人来到了人界,联合了华府,一同追寻君柔与君无颜的踪迹。仿佛一夜之间,两人就成了过街老鼠,哪怕只是一个路边的卖菜女,见到他们,也要朝他们扔上几片菜叶子,仿佛他们就是这世间最让人难以忍受的臭虫。那些没有丝毫修为在身的人,有时候却比那实力高强的敌人更让人感到可怕。
    乐白眼见着前一秒还笑意吟吟地给君柔治伤的大夫,下一秒却在华府的人来到时,跳着迎上前去:“就是他们!大人你看,就是他们!”他也曾看到被从恶人手中救下的人,看清他们的脸后,反手就给他们一刀的情况。人族是一个过于复杂的种族,他们懦弱却强横,卑怯却又自傲,他们对于华府的人有着天一般的敬畏,对他们所说的话,更是奉为圣旨,不敢有丝毫的怀疑与懈怠。
    对于君柔与君无颜来说,这个时候的人界,比起魔界来,还要危险许多倍。
    两人就好像走在一条没有光明的道路上一样,这偌大的世界,竟无他们的一处容身之所。
    眼见着君柔身上的伤势越来越重,君无颜的眼神越来越阴沉,乐白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攥了起来。
    “不要被愤怒遮蔽了双眼。”伸出手盖住了君无颜的眼睛,君柔的声音轻柔,带着一股令人安心的力量,“在你的眼前,还有许多其他值得珍惜的东西。”
    “答应我,不要露出这样的眼神。”
    君柔伤重,君无颜又年纪尚幼,两人的情况越来越糟糕。得不到很好的处理的伤口溃烂发臭,乐白甚至觉的,下一秒他就会见到常子轩口中的结局。
    当又一波人马到来时,本就身负重伤的君柔终于支撑不住,摇晃了两下,倒了下去。
    ——结束了。
    看着那高高扬起的武器,以及扑到君柔的身上,妄图替她挡住攻击的君无颜,乐白的心脏狠狠地一抽。
    “叮!”
    金属碰撞的声音响起,泛着寒光的矛头尚未刺中对手,就被挡了开去。手持长刀的男子面容冷厉,几个腾挪间,就将剩下的人都给一一处理了。拖着还在往下滴血的长刀走到君无颜的面前,男子的目光稍微软化了些许,他说:“上次多谢你们的搭救,我是曾岩,海记得我吗?”
    曾岩。
    ——曾。
    乐白的脸色显得有些苍白,他是认得这张脸的,在某个一闪而过的画面里,他看到了对方重伤濒死的模样。
    蹲下身子给君柔检查了一番,曾岩的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他抬头看了君无颜一眼,沉吟着说道:“我家的一处别院就在前方不远处,如果你信得过我,便跟我一同过去,如何?”
    看到君无颜跟在背着君柔的曾岩身后,亦步亦趋的模样,乐白突然觉得,他不想再往下看了。
    第83章 存活第八十三天。
    曾岩生得一副好皮囊,脾气又好,于君无颜两人又有救命之恩,没用多长时间,就和两人熟悉了起来。
    许是出于感激,曾岩对君柔与君无颜是极好的,吃穿住行,没有哪个方面敢怠慢了。少了舟车劳顿,又有了能够安心休息的地方,君柔的伤势好转得快了许多,就连君无颜的神色也好了许多,双颊之上多了几分血色。而曾岩所做的,远不止于此。
    看着浅笑着坐在树下,目光温和地注视着不远处的两人的君柔,乐白的心脏仿佛被细细的针尖给刺了一下,传来细微而尖锐的疼痛。
    “手再抬高一些……对,就是这样。”垂着头温声纠正君无颜的动作,曾岩看着君无颜的目光,仿佛一个慈爱的长辈。君无颜抬起头看向他,一双黑色的眸子里仿佛有星光闪烁:“曾叔叔,如果我练成了这套刀法,是不是就能变得和你一样厉害了?”这个孩子总以为是自己拖累了母亲,如此迫切地渴求着实力。而从天而降拯救了他们性命的男子,对他来说,则正如神祇一般。
    “当然不能。”可没想到,这个君无颜心目中的神祇,一开口就让他心中的幻想给破灭了。看到君无颜一下子就耷拉下来的脑袋,曾岩忍着笑,将剩下那半截没说完的话给接了上去:“你只会比我更强。”不过一瞬,君无颜眼中的光又亮了起来,他仰起头看着曾岩,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想要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的模样,总算是有了点这个年纪的孩子的稚气。曾岩看着他挑了挑眉,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笑着说道:“你可是要保护你娘的人呐。”
    听到这句话,君无颜立即重重地点了点头:“恩!”他看了看曾岩,又看了看君柔,终于还是没能忍住,咧开嘴笑了起来,带着几分傻气。
    能够很明显地看出来,曾岩对于君无颜的教导,是十分用心,且毫无保留的,那模样,简直就像是把君无颜当成了自己的亲儿子一样,那双点漆的眸子澄澈见底,不含一丝私心。
    对于自小便不被自己的父亲所喜欢,之后更是连对方的面都没见过几次的君无颜来说,曾岩的角色,也便是与父亲相差无几了。
    ——不,应该说,在君无颜的心中,曾岩所扮演的角色,就是父亲。
    一个温柔包容、悉心教导自己的父亲。
    目光在认真地练着刀式的君无颜身上停留了一会儿,乐白转过头,看向走到君柔的身边坐下的曾岩身上。两人低声交谈着,不知曾岩说起了什么趣事,惹得君柔笑了起来,一双眼睛弯了起来,煞是好看。只是,没一会儿,她就垂下头,掩着唇,压抑地咳了两声。
    上一回的伤势究竟还是太重了,虽说用了不少的名贵灵药,可君柔的身子终究还是落下了病根,受不得凉,还时不时地就会咳上两下,就连鬓角的白发都增加了不少。分明是相差无几的年纪,可坐在曾岩的身边,却无端地显得她老了许多。
    看到君柔的样子,曾岩的眉头轻轻地蹙了起来,他抬起手,似乎想要顺一顺君柔的后背,可最终还是顾虑些什么,将手放了下去。
    并未注意到曾岩的动作,君柔止住了咳嗽,抬头往君无颜望了一眼,转过头去看曾岩,眼中带着些许迟疑:“这刀法是曾家的家传,曾先生……”
    “我们可不是那种迂腐的家族。”不等君柔将话说完,曾岩就笑着打断了她,“也断没有不可将这刀法传给外人的规矩。”
    话虽这么说,可换了谁都知道,这也只不过是为了安君柔的心的一种说法罢了。虽说没有明文规定,但这规矩,却也根本无需多说。
    君柔面含担忧地看了曾岩一眼,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有多说,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曾先生何至于此……”
    见惯了君柔再逃亡的途中换了跳脱的模样,乐白对于君柔现在的温柔安静的样子颇有些不习惯。他扭过头去,看向一旁的曾岩。只见曾岩的双唇微张,似乎想要说点什么,可忽地,他的眉头皱了起来,神色也变得不是很好看。转头看了君无颜一眼,曾岩站起身来,对君柔轻声说道:“有人来了,你们先进内屋回避一下。”
    能让曾岩露出这样表情,来人定然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君柔也没有多问,只是点了点头,就起身拉着还在练刀君无颜进了里屋。而曾岩,则朝着客厅走去。
    当曾岩来到客厅的时候,那儿已经有两个人等着了。乐白不认得他们的脸,可他们的衣服袖口上绣着的金色牡丹,却已经昭显了来人的身份。
    ——华府。
    在见了那么多前来阻截围杀的人之后,乐白也终于不再是两眼一抹瞎的状态了,至少这些穿着标志性的衣服的人,他还是能够认得出来的。而且,他还知道,这两人的身份并不低。
    曾岩的这处别府地方有些偏,周围都是草木,便是最近的一处市集,距离此处都要两天的路程——当然,这是按照普通人的脚程来算的。
    也正因为地处偏僻,一般人要是没事,根本就不会往这边来。至少乐白这段(看到的)日子里,还没有见过什么外人。而华府的人这时候来这里,乐白实在无法不将之与君柔他们联系在一起。
    ——曾岩出卖了他们?
    这个念头在第一时间就冒了出来,但想到刚刚曾岩的表现,乐白又打消了这个猜想。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刚刚根本就没有必要让两人回避。而且,说句实话,如果不是一开始就从林原修那里得知了后面的事情,乐白根本就无法想象,曾岩会做出那样的事情来。
    目光在曾岩的脸上停顿了一会儿之后,乐白转过头看向那两个人身上。不管曾岩当前是什么想法,这两个人显然是来者不善了。
    这两人的表情一个温和一个高傲,其中一个看向这屋内的布置的时候,眼中闪过毫不掩饰的不屑。
    仿佛没有看到两人脸上的神情似的,曾岩笑着迎了上来,寒暄了几句之后,带着些许探寻意味地开口:“不知两位大人来此,是有什么要事?”
    “前些日子有魔族孽障溜进了人界,想必这件事,曾先生也必定有所耳闻吧?”其中神色较为和善的人率先开口,语气温和。
    “这是自然。”曾岩点了点头,“曾某的消息不至闭塞于此。”
    “那不知曾先生可知道,那两人往这边来了?”听到曾岩的话,那人继续温声说道。只是,他的话音还未落下,另一人就不耐烦起来:“大哥你和他废话什么?直接动手搜就是了!”
    此话一出,不仅是乐白的心里微微一惊,另外两人的眉头也都皱了起来,曾岩的脸色沉了下来:“不知两位这是何意?”
    “曾……”“你敢说那些带着刀伤的尸体,不是死在你手下的?!”
    这话仿佛响雷一般在乐白的耳边响起,他猛地抬起头来,眼前却不再有那两人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红着眼眶的君无颜。
    “曾叔叔,我门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小小的孩童仰着脸,小小的拳头紧攥着,黑亮的眼睛里满是惶恐与不安,仿佛一只担心自己被抛弃的小兽。
    “当然添麻烦了!”曾岩挑了挑眉,一脸严肃地说道,“而且还是大麻烦!”看到君无颜一瞬间睁大的双眼,他翘起唇角笑了笑,竟然掰起手指数了起来:“你看啊,自从你来到这里之后,阿花不理我了,孙婆婆最疼的也不是我了,就连院子里的树桩子,都被你给砍掉了好几个,你说,这是不是大麻烦?”
    被曾岩这毫不停歇的一连串的话给说得面红耳赤,君无颜有种恼羞成怒的感觉,忍不住抬高了声音:“我不是说这个!”
    “不是这个?”曾岩眨了眨眼睛,状似认真地低着头想了想,突然一拍手掌,“恍然大悟”道,“你是说上次花园里被连根拔起的那棵兰花?你不知道,阿兰为这事可是气了好久呢!”
    “……那不是我拔的!”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话,君无颜鼓着腮帮子,瞪着一脸惊讶的曾岩,那样子,看起来像是想要扑上去咬他一口似的。曾岩睁大了眼睛,像是不敢相信的样子,又向他确认了一次:“真的不是你?”
    “不是!”因为被冤枉,小家伙的声音都不由自主地提高了许多,那气鼓鼓的样子,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捏一捏他的脸颊。
    “那真是太好了。”曾岩故意露出一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来,拍了拍胸口,“那这个麻烦还不算大,没事没事!”
    看到曾岩的样子,君无颜忍不住“哼”了一声,转身就走,原先想问的问题,早就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直到君无颜小跑着离开,曾岩脸上的笑容才淡了下来,长长地叹了口气。
    第84章 存活第八十四天。
    在君无颜的记忆里,“父亲”只是一个没有意义的代名词而已。那个男人看向他的目光,永远都是冰冷而忌惮的,如一条阴冷的蛇,仿佛下一秒就会上前来,掐断他的脖子一样。似乎每一次两人的见面,都免不了他和母亲的争吵。
    遥远,冰凉,愤怒——这大抵就是君无颜对自己的父亲所有的印象了。而这仅有的些许印象,也在离开魔宫之后,被“那个追杀我们的人”所代替。
    君无颜只有母亲,没有父亲。
    所以,当那个男人出现在他生命中的时候,君无颜一开始并不知道,那种依恋与温暖,究竟应该被称为什么。
    那个男人会耐心地教他刀法招式,会细心地记下他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会温柔地摸着他的脑袋夸奖他,会无奈地责备他,还会开一些恶劣的玩笑,气得他直跳脚。
    君无颜爬过他的背,踩过他的脚趾,还悄悄地往他平日里喝的酒壶里倒过醋,他那仰天猛灌了一口后,整张脸都皱起来的样子,让君无颜笑得连眼泪都出来了。
    他温柔,包容,慈爱,还喜欢恶作剧。他将君无颜从绝路上救了下来,给了他们安身之地。不过是短短的几个月时间,之前那几年累积下来的郁结与怨气,就都一点点沉淀了下来,风一吹,就散了。
    君无颜喊他:“曾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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