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狼站立的位置太巧了。它就在无法视物的森蚺和宁秋湖之间。
    章晓的心突突猛跳,他转头看向高穹。高穹紧紧盯着恐狼,眉头紧皱。
    “开始。”他低声说出了两个字。
    在一片安静的大厅里,那头恐狼忽然仰头发出了长啸。
    奋力顶撞屏障的森蚺顿了片刻,立刻低吼着转身,循声朝恐狼拼命冲去!
    章晓已经明白了高穹的用意。
    宁秋湖吞噬过太多精神体,有哨兵的,有向导的。向导原本就能疏导哨兵的精神世界,同样的,反过来的话,向导的精神体也可以扰乱哨兵的精神世界。
    此时还活动于森蚺之中的精神体显然全都是哨兵的,因为属于向导的那部分,正在压制着宁秋湖。
    这其实是一场来自死者的复仇。
    森蚺张开了它的口。
    恐狼仍旧扬声长叫,直到森蚺的大嘴来到自己面前。它不闪不避,被森蚺直直吞吃入腹。
    森蚺没能刹住车。恐狼化成雾气,从它体内钻了出来,它嘶叫着越过了恐狼停留的地方,直冲着宁秋湖而去,长满倒齿的巨口里冒出滚滚黑雾。
    它穿过了宁秋湖的身体。
    在监视器的这一边,所有人都同时想起了他们曾经看过的另一个监控视频。
    应长河说了一句“这是沧海当时……”便哽咽了。
    森蚺穿体而过,被害者因为心脏麻痹而死。
    这是宁秋湖杀死付沧海的方式,现在原原本本地,返还到他自己身上了。
    他的精神体掠过肉体的时候,宁秋湖的手脚忽然就松了。那些压制着自己的力量消失了,脑海里所有的声音也消失了。
    仿佛胸膛中空空如也,他的每一次呼吸都像有刀片切割喉咙与肺部。
    随着森蚺冲撞的惯性倒地,宁秋湖明确清晰地感觉到了疼痛。
    从手肘,从腰背,从后脑勺,他全身都在疼。
    他看到那条小小的森蚺在眼前打转。这是他随着父亲出国旅游的时候见过的动物,父亲说,森蚺是世界上最强大的蛇,它能吞噬一切。
    而此时,它曾吞食过的一切都纷纷飘散消失了,因为监禁者的濒死,囚徒们重获了自由。最后剩下的,是当年他第一次凝聚出自己精神体时所见到的那条光滑、柔软、漂亮的小蛇。
    ……它纵然吞噬一切,可总有些东西是它吞不去的。宁秋湖抬手捂着自己的左胸。心脏正在缓慢跳动,越来越弱,他喘气的力气也愈发艰难。
    他心头有千万种遗憾,在此时唯独剩了一种喜悦。不是别人的,就是他自己的——他知道袁悦没有死。
    因为他对袁悦产生过映刻效应,如果袁悦死了,他是会知道的。
    宁秋湖想跟高穹再说一句话,想让他转达给袁悦。可心中想说的话太过纷繁芜杂,他犹豫了一瞬,没想好到底要说什么。
    然后他再没有力气了。
    “死了吗?”章晓在电梯那边问。
    “死了。”高穹说,“没有心跳了。”
    电梯再次一层层往上。章晓振作起全部精神,奔往抢救袁悦的地方。
    袁悦的生命体征维持在一个极为危险的平衡状态里。而章晓自己也知道,他的疲倦和劳累已经快接近临界点了。
    对做英雄这件事他丝毫不热衷。但现在要救的是袁悦,章晓没有片刻犹豫。
    他灌下了一大杯水,坐在袁悦床边,握住了他的手。
    章晓从来没进入过袁悦的精神世界,他随即发现自己落在了一个宽阔的宫殿群之中。
    袁悦坐在文华殿前晒太阳,眯着眼睛,是一副很惬意的样子。
    这是故宫,是袁悦很喜欢的地方。此时此地没有任何人,红墙内外俱是浓夏,绿荫沉沉压在墙头,两只小雀在枝头蹦跳。
    章晓走到他面前坐下,听到了在周围回荡的隆隆声。
    墙壁在缓慢消失,绿荫一点点散去了,鸟雀的声音也渐渐停了,地面的砖块上有裂纹在飞快爬动。
    日头越来越窄,袁悦睁开眼睛,很平静地看着他。
    “毛丝鼠呢?”章晓问。他必须先找到毛丝鼠,才能开始修复。
    “没有了。”袁悦很平静地说,“它已经跟我告别了。”
    章晓大吃一惊:“什么?什么意思?快把它找出来,我可以修复!”
    袁悦摇摇头:“它真的没有了。宁秋湖吃得很干净。”
    章晓呆呆坐着,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会死吗?”袁悦问他。
    章晓一下跳起来。“不会的!绝对不会的!”他冲着袁悦大叫,“就算……就算毛丝鼠没有了,你也不会死的!”
    叶麂已经有些乏力了,但仍旧强撑着站起来,轻快地在这片渐渐缩小的地方来回奔跑绕圈。
    地面的崩裂停止了,但红墙、绿荫与鸟鸣已经消失了。这是袁悦的精神世界,他的精神体已经无法再回来,因而这里再也不可能恢复了。它将永远保持着这样不完整的状态,在这片盛夏的天光里,永远有一个袁悦呆着,身边不会再有毛丝鼠了。
    章晓还想尝试着努力,但他的叶麂已经连形态都无法保持。在叶麂消失的时候,他也像是被人突然从沉梦中拉拽出来一样,猛地惊醒。
    高穹把他拉起来,跟他走到一边去。医护人员开始给袁悦检查身体,他的心跳平稳,血压也稳定了。
    “怎么样?”高穹很紧张地问。
    “袁悦不会死的。”章晓絮絮地说,“但是他的……”
    “我是问你怎么样。”高穹轻声截断了他的话头,“累不累?难受吗?”
    章晓想回答他“累”,但还没说出来,脑袋一歪就栽在高穹身上陷入了昏睡。
    醒来的时候,袁悦有点糊涂,他搞不清楚自己究竟躺了多久。
    记忆只停留在和宁秋湖对峙之时,他知道自己的精神体被森蚺吃了,然后……然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但他似乎在昏迷之中做了一个梦,梦里出现了章晓和他的麂子。可具体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袁悦记不清楚。
    他躺在病床上,看到输液架上写着“二六七综合医院”的字样,看来是已经被人从危机办转移到了这里。
    思索了片刻之后,袁悦闭眼慢慢积聚力量。他的双手手心朝上平放着,像在等待着某个小而柔软,温顺而忠诚的伙伴虚空中出现,像往常的每一次一样,落在他的手心里。他只要曲起手指,就能把它抓在手中。然后他会拎着他这位伙伴,把它放在肩上,或者让它选择最舒服的姿势,四肢摊开地趴在自己头发里。
    但毛丝鼠没有了,是真的没有了。
    袁悦只知道自己的脑海里仿佛失去了一块,他想回忆如何释放精神体,如何使用精神体的力量,但他也完全想不起来了。还拥有毛丝鼠的时候,这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就出现的,他甚至根本就不想要学,除非是像章晓那样刻意压制和否定,不然释放精神体几乎是每一个哨兵和向导的本能。
    袁悦心想,自己现在是什么东西呢?还算是特殊人类吗?或者因为没有了精神体,已经被归到普通人那一边去了?
    正思索着,他忽然听到病房外有人说话的声音。
    “秦夜时你又翘班。”有人笑着说,“过分了啊,你一天要来多少次?”
    “嘘!”秦夜时小声说,“你真吵。”
    门外似乎是危机办值守的人,袁悦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连忙闭上了眼睛。他现在还没想好怎么面对秦夜时,干脆装睡。
    秦夜时蹑手蹑脚地进来,先是把什么东西放在了柜子上,然后帮袁悦换了输液的药水,随后坐在边上看他。
    袁悦正揣摩着什么时机比较适合睁眼,手却忽然被秦夜时抓了起来。
    秦夜时捏着他右手的大拇指,先是在某种凉且粘腻的东西上按了按,随即将拇指压在了某张纸上。
    袁悦没办法装睡了,立刻睁眼。
    秦夜时察觉他的动静,大吃一惊,立刻放开了袁悦的手,并且抽走了那张纸。袁悦反应很快,双指捏住纸张的一角,和秦夜时争夺了大概两秒之后,还是被抽走了。
    “你在做什么?”因为刚醒,袁悦的声音还有些嘶哑。
    秦夜时咽了口唾沫:“想帮你……剪、剪指甲。”
    “指甲钳呢?”
    秦夜时:“忘带了。”
    袁悦看他一眼,慢慢抬起自己右手,发现大拇指指腹上都是红色的印泥。
    在方才短暂的争夺之中,他已经看清楚秦夜时手里拿着的是一张已经被填写得密密麻麻的表格,下方还清晰地印着两枚鲜艳的指印。
    表格上方赫然是五个字:伴侣申请表。
    第103章 终局(6)(捉虫)
    秦夜时已经收好了那张表, 一脸坦荡地看着袁悦:“你继续躺着, 我去找指甲钳。”
    “把……申请表……给我。”袁悦艰难开口,朝着秦夜时动了动搁在被上的手指。
    秦夜时犹豫片刻, 迟疑地问:“什么表?”
    袁悦很无奈:“伴侣申请要……双方……签字……按个手印……没用。”
    秦夜时知道他已经看到, 隐瞒也无用, 只好坐了下来,很有些垂头丧气。
    “对不起。”他说, “不过在某一方无法签字的情况下, 按手印也是有效的。”
    “那得……有无法签字……那一方的监护人……出证明。”袁悦说,“你跟应主任……讲过?”
    秦夜时更加郁闷了:“没有。你怎么那么清楚?”
    袁悦眯着眼睛审视他, 良久才张开嘴巴, 无声地说:我饿。
    秦夜时立刻叫来医生, 顺便电话联系家里的厨师,让他立刻以最快速度煲一锅最好的粥送到医院里来。
    “鲍鱼鸡粥喜欢吗?”秦夜时跟袁悦说。
    袁悦双目一亮,脸色顿时显出喜色,但立刻被他的主治医师无情打断:“不用太补, 吃点清淡的, 就白粥吧。吃不下去就拌点儿盐和酱油。”
    护工和秦夜时推着袁悦去做身体检查, 等一整套流程走下来,袁悦已经饿得快要再次晕厥。秦夜时家里的粥终于送了过来,袁悦吞了半碗,总算缓过气来。
    秦夜时问他:“那你签不签啊?”
    袁悦专心喝粥,听若不闻。
    被这事情打了岔,秦夜时呆坐片刻之后才想起跟袁悦说他昏迷期间发生的事情。
    距离他们和宁秋湖对上那时候已经过了四五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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