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言两语,把圣父心发作的李乙打发走。
    于是一直到李绮节和孙天佑返回孙府,她都没和李昭节冰释前嫌。
    曹氏曾悄悄找到李绮节,向她赔不是,说李昭节已经知道错了,只是年纪小,脸上抹不开,又怕李绮节生气,才不敢当面道歉,只能由她代为转达歉意。
    曹氏的话刚说完,宝珠发出一声响亮的嗤笑。
    李绮节没为难曹氏,只淡淡道:“我晓得了。”
    曹氏满面羞惭,黯然离开。心里哀叹一声:三娘果然真生气了!
    回县城那天,外面飘着细密缠绵的雨丝,船走到一半时,雨丝忽然变成雪籽,扑面而来。
    老船夫站在船头,望着阴沉的天空,皱眉道:“这几年没一年安生的,发大水,闹地龙,现在是三月天,竟然落起雪籽来了!今年不晓得又要出什么大事!”
    孙天佑登上甲板极目远眺,回到船舱,让李绮节不要出去,“最近天气反复无常,太古怪了,说不定还会落雪,你穿得单薄,别出去吹风。”
    李绮节低头,看一眼身上的披风,这叫穿得单薄吗?
    下船之后,换乘马车。
    金府的丫头知道孙府的船今天靠岸,已经在孙府门前等候。
    来的人是荷叶,她撑着一把雪青油纸伞,向李绮节送上一封拜帖,“我们小姐请太太过府一聚。”
    一旁的孙天佑眼神闪烁,“府上有什么喜事吗?”
    荷叶低头道:“那倒没有,小姐让人预备一桌好席面,只单单请太太一个人。”
    “只请我一个人?”李绮节接过拜帖,翻开扫了一眼,上面只是一些礼节性的套话,“这就奇了。”
    帖子上说请她赏花,可金蔷薇明明是个冷情冷性之人,从来没有表现出对赏花品茶之类的闺中乐事感兴趣的意思,以往请李绮节登门,多半是为公事。
    荷叶脆生生道:“小姐说,想请太太做个见证。”
    见证?
    李绮节和孙天佑在伞下对视一眼,都是一头雾水。
    “我去金家走一趟吧。”李绮节拢紧披风,“可能是生意上的事。”
    孙天佑心念电转,笃定金蔷薇不会泄露给孟云晖使绊子的事,定下心来,点点头,“过了申时我去接你。”
    ☆、第117章 一百一十七
    屋外风声肆虐, 呜呜狂啸着穿过重重垣屋房舍。满院阴沉肃杀, 昔日花草蓊郁、绿意盎然的花园只剩几株枯木,零星瘦石散落在墙角, 蔷薇花架簌簌摇动,虬曲的枯萎花藤攀附在枯木上,萧疏冷寂。
    天边搓棉扯絮,雪花奔涌流泻,落在瓦片屋脊上,静寂无声。一转眼, 院内已经累起一层薄薄的积雪。
    丫头关好门窗,回到脚踏边坐定。火盆里的木炭烧得通红,烟气发出丝丝细响。拔步床里间帐幔低垂, 连最不起眼的缝隙前都围着几道屏风, 确保不让冷气侵入床榻,火盆烘烤着狭小的病榻, 床前温暖如春,丫头在火盆前坐了不一会儿, 鼻尖上冒出细小的汗珠。
    帐内时不时响起一两声压抑的咳嗽。
    丫头听着断断续续的咳嗽声,眼圈微红, 大夫已经暗示过舅老爷和舅太太,让舅老爷为小姐预备后事。小姐从小体弱, 一直多灾多病,大家早预料到会有这天。可姑爷去武昌府参加乡试,一走就是几个月, 至今未归,难不成小姐连姑爷最后一面都见不到吗?
    那小姐未免太可怜了,生母早逝,生父冷漠,继母不慈,继姐跋扈,唯一的同胞兄弟夭折,也就这几年嫁给姑爷后才能露一露笑脸,可老天爷却连这点小小的福气都要无情收走!
    有人推门进房,风声裹挟着雪花灌入正堂,丫头小心翼翼掀开帐帘一角,往外窥看。
    来人身量高挑,剑眉星目,头戴一顶绢布浩然巾,身穿一袭乌黑大袖直领鹤氅,披着满身寒气,入得正堂,低头拍去肩头雪花,回身关上房门。
    他生得英武不凡,本该是个朝气蓬勃、气宇轩昂的男子,但他却神情萎顿,眉头紧皱,眉宇间愁色难解,显然是满怀心事,举止投足中,带着挥之不去的抑郁之态。
    丫头欢笑着蹦起来,惊喜道:“姑爷回来了!”
    一边悄悄抹眼睛,一边掀起帘子,将男人让进里间。
    男人进去前犹豫了一下,先脱下一路踏着琼珠碎玉走过来的脏污靴子,换上干净的布鞋,在火盆前将手心烤热,摸摸冰凉的脸颊,等苍白的脸上有了几分血色,才走入拔步床内。
    床上躺着一个美貌妇人,皮肤白皙,鼻子纤巧,下巴尖尖,面容秀美,但因为缠绵病榻,双颊已经瘦得凹陷,唯有那双幽黑的眼睛,依然透着一丝鲜活劲儿。
    “蔷薇。”他轻声唤妇人的闺名,语气柔和而亲昵,脱下鹤氅,坐在床沿边,握住妇人枯瘦的手,“我回来了。”
    金蔷薇本在望着满绣莲池鸳鸯纹的帐顶发怔,听到他的声音,微微一笑,“表哥,你累不累?我让荷叶给你炖了一盅鱼头汤,放在窗沿外边,这会儿该结成鱼冻了……”
    不知道石磊到底什么时候能够归家,她天天让荷叶炖一盅鱼头汤,搁在窗前晾凉——石磊喜欢吃鱼冻。
    她说着话,双手撑在床沿上,挣扎着想坐起,还没起身,眼前一片晕眩。
    心中顿觉无限凄凉,自嫁给表哥后,她缠绵病榻,不能侍奉公婆,不能友爱姑嫂,不能照顾表哥的起居饮食,她是表哥的妻子,却根本没尽过妻子的本分,不仅什么都做不了,还累得表哥为她四处奔波、求医问药,耽误了读书进举……
    泪水潸然而下,她从齿缝间吐出几个满含恨意的字眼:“表哥,我好恨!”
    恨父亲无情无义,任由继母田氏作践她,恨继母田氏阴毒狠辣,害死大郎,让她落得一身病症,恨苍天无眼!恨世道无情!
    石磊轻叹口气,轮廓分明的脸上郁色更浓,把满面凄然的妻子揽入怀里,“蔷薇,这一次我一定能考中举人,等我有功名在身,金长史也不敢拿我怎么样,谁都不能再欺负你!”
    金蔷薇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表哥,我怕是看不到那一天了……”
    舅舅和舅母怕她伤心,让丫头瞒着她,可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她心里明白,自己已经油尽灯枯,时日不多。
    石磊双臂一颤,用力把怀中人抱紧,“不,你会看到那一天的。你记得吗?小的时候,我和你说过,要带你去观海潮,赏奇峰,游览所有南地名胜古迹,咱们坐船南下,一直走到最东边的广州府,看那些横渡南洋的宝船到底有多大,说不定咱们还能和那些来自海外邦国,生着绿眼睛、黄头发的藩人交朋友……”
    听着石磊饱含深情的讲述,金蔷薇黑沉沉的双眼迸射出几点闪烁的亮光,很快又回归于寂灭,“如果,如果有来世……”
    “不!”石磊抬起头,双眼含着泪光,“没有什么来世,我现在就带你走!”
    他不顾石员外和石太太的劝阻,坚持带着病势沉重的金蔷薇远行。
    石家雇了条船,沿江南下,一路经赤壁,过洞庭湖,途中天气愈发寒冷,眼看就要走出江西布政使司境内,金蔷薇忽然陷入昏迷。
    石磊在床榻边守了两天两夜没合眼。
    船舱外大雪纷飞,江面一片空茫。入夜后,雪势稍减,云层散去,幽黑长空捧出一轮皎洁孤月,如玉盘高悬,银辉泄地。正值新年,岸边万家灯火,侧耳细听,隐隐约约能听见欢闹的爆竹声和烟火在空中炸开的声响。
    在这家家团聚、祖辈同乐,权贵黎庶共庆佳节的寂冷冬夜,人人圆满安定、户户欢声笑语,神州大地,举世喜乐,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妻子身上的生机一点点流逝。
    金蔷薇睁开眼睛,双颊腾起不自然的红晕,瞳孔燃烧着不甘的火焰,“表哥,我幼年失母,七岁时没了弟弟,多亏阿婆照拂,才能苟延残喘,勉强撑到出嫁的年纪。在金府的短短十几年,我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嫁给你之后,我才知道活着是什么滋味。和你成亲的这些年,是我过得最舒心、最快活的时候……”
    她每说一句,石磊的脸色愈发苍白,双手将她抱得跟紧。
    末了,她伸手轻抚石磊的脸庞,似乎想抚平他眉心的愁绪,悠悠道:“表哥……”
    短短两个字,夹杂着刻骨情意,万般不舍。
    石磊拥紧金蔷薇,低头在她额前轻吻,耳鬓厮磨间,哑声道:“蔷薇,别忘了我,来世,咱们还做夫妻。”
    金蔷薇仰头看他,脸上绽放出一个明亮得近乎灼人的笑容:“好,表哥,我答应你,生生世世,咱们永远做夫妻。”
    “轰隆”一声,远处市镇欢声雷动,巨大的烟花在空中爆响,姹紫嫣红,璀璨夺目,淅淅沥沥的花影华光如天女散花一般从云巅坠落,在无边苍穹之中,绘出一道道绚丽盛景。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泪水从腮边滚落,很快打湿衣襟,石磊搂着面容恬静、气息全无的妻子,幽咽低泣。
    屋外叮叮当当,一阵噼里啪啦响,是绿豆大的雪籽砸在屋脊、窗前的声音。风从廊前飘入,吹拂软帘,缀有铃铛的流苏轻轻摇曳,奏出一阵清脆欢快的乐音。
    表哥,我没忘记上一世的恩爱缱绻,可你,却记不起我啊!
    眼角泛起潮意,金蔷薇拂去睫毛间颤动的泪珠,从回忆中抽回神。
    目光滑过摆在西侧间的红木寿桃纹镶嵌缂丝花开富贵图落地大屏风,屏风前一张黑漆束腰月牙桌,桌上琳琅满目,酒菜惧全,全是表哥石磊平时最爱吃的菜。
    她让人打起帘子,门口大敞,可以直接看到院中情景。
    脚步声由远及近,丫头们簇拥着一个眉清目秀、头发乌黑的女子翩翩而来,洒绿绸纸伞罩在她头上,日光从绵密的纹理间筛入,笼下淡淡的光晕,愈发衬得她绿鬓朱颜,俏丽明媚。
    除了弟弟金雪松,李绮节是另一个金蔷薇无法预知的变数,她隐隐觉得李绮节和自己有缘,希望能把对方和弟弟凑成一对,他们都属于改命之人,命理契合,理当互相扶持。
    可惜天命不由人,李绮节另有意中人,金雪松又顽固任性,配不上她的人品风度。
    金蔷薇看着李绮节一步步走进回廊。
    李家三娘,出身市井,长在乡村,和街坊亲族间的同龄女郎格格不入,宁愿惹人嘲笑,也坚持不肯缠脚。淡定从容,自得其乐,像一株在山野间迎风盛开的花树,不求繁华,只愿随心,花开花落,不看时节,只在她的心意。
    她也曾有诸般无可奈何,但她始终守着本心,如今她嫁为人妇,依然不改爽朗自在,夫妻和睦、事事顺遂。
    金蔷薇手握先机,却把自己的生活搅成一锅乱粥。
    是该做出的决断时候了。
    李绮节是变数,也是希望,所以金蔷薇请她来为自己作见证,彻底和前世划清干系,从此以后,她的人生,将完全和前世割离。
    李绮节进屋的时候,吓了一跳。
    堂前的盛装少女,施浓妆,梳高髻,发间珠翠堆盈,鬓边金玉珠坠累累,着葱黄国色天香纹绸面交领夹袄,石榴红暗花缎褙子,纁色百褶裙,裙褶间绣有洋洋洒洒的金线纹路,行走间裙褶翩然,暗光流曳。
    这一身装扮,有些像刚出阁的新娘子,伊人华服玉饰,浓妆艳抹,默默独坐在深闺中,等着新婚丈夫归来。
    “金家姐姐……”李绮节扫一眼月牙桌上的酒菜,“今天是什么好日子?”
    金蔷薇眼眸微垂,向她道万福:“风雪天邀你上门,劳累你了。”
    李绮节连忙避开,不受她的礼,“金家姐姐不必客气,有什么能帮到姐姐的,但凭差遣。”
    话音刚落,丫头在门外道:“表公子到了!”
    李绮节眉尖轻蹙,表公子?是那个和金蔷薇青梅竹马,自幼订有婚约的石家大郎?
    她没见过石磊,只听孙天佑八卦过石磊和金蔷薇的亲事。
    按理说,以金蔷薇的刚强性格,知道石磊和市井妇人纠缠,应该火冒三丈,立刻上门将那妇人打杀才对,或者闯入石家,把石磊磋磨一顿,也不出奇。
    可金蔷薇竟然默默忍了。
    金蔷薇同意石磊纳妾的消息传出时,不止李绮节惊愕不已,整座瑶江县的男男女女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说一不二、敢以弱女子之身挑战金长史权威的金大小姐,竟然也有忍气吞声的一天?!
    孟春芳能够容忍小黄鹂,是因为她知道自己绝不会爱上杨天保,所以她可以镇定从容地旁观杨天保勾三搭四。
    金蔷薇和孟春芳不一样,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她钟情于自己的表哥。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金蔷薇对石磊的感情已经超出众人的想象,甚至到了言听计从、诚惶诚恐的程度。
    情关难破,坚忍如金蔷薇,也只是个绕不过七情六欲的凡人罢了。
    李绮节不动声色地扫视一圈,金蔷薇同时把自己和石磊请到金家来,想做什么?
    月牙桌前只有两只鼓凳,应该不是为她和石磊准备的吧?
    金蔷薇示意丫头撒下阮帘,“外头风寒,荷叶,带三娘进屋暖暖。”
    李绮节不明所以,跟着丫头避入屏风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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