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已经将石青色绣五爪金龙的常服换下,阔大的御辇上没有一个从人,他斜歪在正中的坐榻上,身上只穿一件月白色素缎单衣,外头罩着的是烟灰色团金福绡纱袍。他手里握着一柄泥金山水画的纸扇,十分闲适地时时摇上两摇。
    郑薇只飞快瞥过一眼便垂下头来。
    她从未见过皇帝着装如此随意,即使是她头一回侍寝时,皇帝在她面前也是衣饰齐整,只卸下了头冠,那一次皇帝的脖子以下是一丝也没露出来。不像现在,不知是不是嫌天太热,皇帝里头的单衣最上头的领子被松松扯开,露出一小片白皙的肌肤,透过领口,可以看到里头若隐若现的锁骨。御辇里并没有燃香,但不知是用的什么熏的香,郑薇感觉,整个空间里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甜软糜丽的味道。
    非礼勿视。
    郑薇老老实实地跪在车门口磕头:“奴婢小薇见过陛下。”
    皇帝没有急着说话,郑薇只感觉两道探究的,略带着一丝热度的目光落在她头上。
    大约过了小半柱香的功夫,皇帝方慢腾腾地开了口:“起身吧,你走近一些。”
    郑薇提心吊胆地往里头挪了两步,果不其然,皇帝不耐烦地道:“叫你走近些,是让你到朕的近前来,你离得那么远,朕怎么跟你说话?”
    皇帝发了怒,郑薇不敢迟疑,只好再度起身走到皇帝身前一尺左右方住了步。
    好在皇帝并没有斥责她,但他也没有开口询问她什么的意思。
    御辇里安静得只听得见冰山融化的声音,一滴滴滴注在冰鉴底部,从外侧的小口流出。
    在皇帝面前,郑薇不敢走神想七想八,只好凝神听着单调的哒哒水声,将目光放在皇帝的青缎敞口便鞋上。
    那脚跨前了一步,郑薇心神猛地一提,只觉一股压迫性的力道传来,她一阵天旋地转,人已经倒在了皇帝的膝头。
    一只手在她的脸上来回抚摸,皇帝的大脸从她的视线中急速凑近。
    这是一个肆意亵玩的姿势!
    郑薇脑子里一片空白:皇帝居然一句话也没说就直奔主题!
    她惊恐地挣扎了一下。
    皇帝像是料到了她的动作一样,另一只手牢牢钳制住她的身体,声音极冷:“郑氏,你要做什么?”
    那声音如同一桶冰水,将郑薇浇醒了:是啊,皇帝就算现在想强了她,她能像在现代社会一样理直气壮地反抗暴力吗?
    不能!
    别说她身为宫婢,同样是皇帝的女人,就算不是,面对整个帝国最有权势的人,她有底气和实力拒绝吗?
    “撕啦”一声,她穿着的外衣被皇帝扯下撕成了两片。
    郑薇不由得对上了皇帝的眼神,这才发现,皇帝的眼睛发红,在看着她的时候活像是能把人撕成碎片的,暴怒的狮子!
    他这是宠幸一个女人的正常表情吗?
    郑薇就是再不懂,再跟皇帝相处得时间少,也不可能会认为皇帝现在的状态是正常的。
    郑薇的身体越发僵硬起来,皇帝的手落到她的脖颈上,在上面粗鲁地来回滑动,郑薇心惊胆战,一动也不敢动,生怕他的手一个不注意就把自己掐死了。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肯定:尽管这个世界有那么多的不好,尽管活得再艰难,她还是想活下去,她是真的怕死。
    可是……
    御辇青缎顶上的金色流苏来回颤动,郑薇不期然地想起了那个站在金色朝阳里,挺拔得如同一株白杨的少年侍卫。幸好,自己在前些天的时候果断与他断了,否则,现在以她的处境,只会更加艰难。
    皇上她根本不是在用对待女人的态度在对待她!他像在使用着一个新奇的,却不值得珍惜的物件一样,随意取用,尽情发泄。他根本不用在乎,也根本不在乎她这个物件的想法!
    想到皇帝刚刚的表情,郑薇打了个寒战:她能好好地挨过这一次吗?
    肩颈处突地疼痛了一下,郑薇回过神来,身上的衣衫已然半褪。皇帝像头野兽一样,在她的脖颈处咬破了一个口子。
    大约是没得到预想中的反应,皇帝手上突然发力,郑薇只觉呼吸一窒,他竟狠狠地掐住了自己的脖子。
    皇帝抬起头来,二人的目光相对,他眼睛里充满了隐秘的兴奋,眼底血红一片。
    那种眼神……郑薇突地明白过来:皇帝是期待她在求饶!
    不期然地,郑薇突然想起刚刚眼角处的那抹红色披风,他可能就在附近!
    她怎么能让自己如此凄惨可怜的一面被他听到?!!!!
    郑薇沉默地抿紧了嘴唇。
    这对抗性的小动作被皇帝看在眼里,他眼中怒火更甚,握住郑薇脖子的手更加收紧。郑薇呼吸艰难,她头脑开始发黑,不得不张开嘴,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如风箱破损的声音。
    要死了吗?
    郑薇只觉肺里的空气一点点被挤压出来,她眼前开始发花,竟然看见半透明的御辇窗外好像有一片火红色的影子。
    真是不甘哪!
    活了两世,竟连什么人生都没有享受到就要再度投胎,还死得这么屈辱,这么……
    “报!”一个声音突然打破了御辇内沉默的谋杀,那个熟悉而陌生的声音在说:“山西军情急报!”
    皇帝被打断好事,不由大怒:“滚!”
    那声音却没有离去,而是道:“陛下,是十万火急的军情!”
    呼!!
    那钳制着自己呼吸的手突然离开了脖子,郑薇如蒙大赦地跪倒在地狠狠呼吸,听皇帝阴沉地说道:“进来!”
    郑薇大惊:她身上此时衣衫凌乱,如果被人看到的话……
    然而皇帝不会给她整理衣服的时间,郑薇刚刚将衣襟掩好,便见一人进来跪下,将一样东西呈给了皇帝。
    皇帝展开奏报,不过片刻就变了颜色,连衣服也不整理便疾步出辇:“让军机处大臣滚来见朕!”
    一小队侍卫跟着皇帝的步伐迅速离开,御辇内外又安静下来。
    沈俊隐忍地看了一眼墙角的位置。
    那里缩着的,是他珍爱的女孩子。
    那个女孩子现在整个人团成一团,连头都扎进去,仿佛她这个模样便可以抵御来自别人的伤害。
    沈俊的心像被针扎一样,他多想冲过去抱着她,安慰她……可是他不能!
    他握紧拳头,扭身跳下了御辇。
    春生站在御辇之下,目力所见没有一个人影。他笑眯眯地拦住沈俊的去路:“沈侍卫,刚刚你在陛下的车上——”
    “公公,我是来传奏急报,余事与我无关。”沈俊截断了春生的未尽之言,他不想从别人嘴里听到哪怕一个字是关于对那个女孩子的……
    春生眯缝着眼睛,有些吃惊沈俊的态度:这侍卫因为老国公的面子,从一进宫起就被放在陛下身边伺候。对他的性子春生自以为很了解几分,他大约是由于身世不堪,一直以来都沉默寡言,行事不骄不躁,从不肯多行一步路,多说一句话。在他这个年龄而言,也是个难得谨言慎行的好苗子了。他还记得,陛下也曾注意过培养他,今日他这个态度,也是难得失言一次。
    不过,春生想到刚刚他站在外面听见的几声声响,对沈俊的失态也有了些理解:这孩子,是见识太少的原因吧!
    他说话和缓了两分,对皇帝看在眼里的人,他一向态度都很不错:“那就好,沈侍卫是个聪明人,不用咱家多言。”
    郑薇直到御辇内外再没有半点声音才敢抬起头来。
    皇帝刚刚的话她都听在耳中,皇帝走前并没有交代过她的去向,皇帝身边伺候的人自然不敢放她走。也就是说,她必须得在这里待到皇帝回来。
    而皇帝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回来后,又要怎么对待她?
    在难挨的沉默中,郑薇竭力冷静下来,挖起了刚刚没来得及想起来的疑问:皇帝突然对她施暴,这是为什么?她该怎么办才能逃出这里?
    第86章 10.1|
    直到那片明黄色的布幔远得再也看不见,沈俊方开始发足狂奔。
    热辣的太阳肆无忌惮地在他身上炙烤,汗水如雨一般地自额头上蜿蜒而下,很快遮得眼前模糊一片。
    沈俊却没有擦,他笔直地站在半尺高的草丛中,尽管背后就是整片树林,他也没想要进去躲一躲荫凉。
    他抬起头,直面着毒辣的日头,近乎自虐一般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不过片刻,他便感觉到,身后有人在快速靠近。
    沈俊头也不回,那人走到他的身边,沉声问道:“你是怎么回事?不是说让你想法子拖上一日半日吗?”
    沈俊慢慢将视线转回到这个头发花白,身材高大的老人身上,“老公爷未免太高看在下了,这可是急报,你要在下怎么拖?”
    “老公爷”见着他这神色,虽不知自己是哪里惹恼了他,可想到需要他做的事,也只好放软了神色,道:“吕国梁的确不是个东西,山西民变几日,直到捂不住了,他才想遣亲近人来京里找我想办法,弄得我也被动。可是这事没有这么严重,凭朝廷的兵力,那些刁民,随便派上一两支军队便可轻松压下,迟上半日到皇上的手上也不会影响大局。”说到最后,声音里还是免不了带上了三分恼怒,“我那边安排的人明明已经打湿了奏折,正准备换下加急红封,为什么你那么着急将它捅上去?”
    沈俊唇边噙着丝冷笑:“我知道,山西那边是老公爷仅有的嫡系,老公爷爱惜部下,不忍他们被皇上黜落,自然要想法子为他们周旋一二。”
    老公爷正全神听他接下来想说些什么,不想沈俊却没有了下文,他皱眉道:“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要坏我的事?”加急密折得皇帝亲自阅审过后才能发往军机处,这一次随着密折入京,吕国梁的亲随就抢在折子递上去之前,秘密拜访过自己,这些年国公府山河日下,但拦着折子迟点见圣,凭借昔日的人脉,他自忖自己完全能够做到。不想,竟然栽在了这个认下没几年的儿子身上。
    沈俊仍然没有回答,他并不是个擅于撒谎的人。老公爷说得不错,民变此事虽急,但山西距京城路途遥远,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他若能帮着遮掩一二,完全可以等到老公爷布好局再报给皇上。这样,国公府这边的势力时间充裕一些,就不会太过被动。
    他闭了闭眼,想起在御辇中看到的那一幕,并不后悔自己所做的决定。
    靖国公老公爷一再等不到他的回答,便是再好的性子也要恼怒起来:“你既然托庇于我府中,能得个沈姓,也须得明白,即使你没入我族谱,但我沈家落魄,你单凭这个沈姓,没人庇护,又能走得多远?何况,你莫忘了,你的父亲,他是怎么被那小儿所害的!”他虚虚一点东方,纵使隔了这么远,终究不敢说得太大声。
    沈俊仍然沉默着。
    老国公脸色渐渐变了:“事已至此,你莫不是还想着要抽身?你别忘了,不管你愿不愿意,你天然就是在这船上,下不得的!”
    这却不能不回答了。
    沈俊轻轻一笑:“老公爷急什么,你莫忘了,当年本来就是我找到你们要主动入局的。若我想下船,怎么会自投罗网,到了京城来?”
    这答案却不能让老公爷满意,沈俊自从到了京城,事事样样无不听他安排,不管叫他做什么事,都能办得妥妥贴贴,如今手上拽着线的布偶突然自己动起来,不弄清楚其中原因,他怎么敢做下一步行动?
    沈俊也知道,不把这老东西安抚好了,他怕又要缩进那乌龟壳里,再不敢胡乱行动,他顿了顿,问道:“依老公爷看,当今陛下胸中韬略如何?”
    都是彼此知道底细的人,老国公也不多装相,轻蔑一笑:“黄口小儿,只会使些诡计。”
    “那你觉得,陛下治国如何?”
    老国公冷哼一声,脸沉下来:“整日只会挑动内耗党争,岂是明君所为?”
    新帝登基后,将老贵族的爪牙狠狠敲了几颗下来,无怪乎老国公对他意见极大。但皇帝的确政事处置手段平平,要不是靠着后宫选秀联姻笼络了几名朝臣,如今的形式恐怕会更加恶劣。
    先帝时期因长期无子,很将各地藩王的儿子们挑了些上京教养,当今皇帝混在这群宗室子弟中并不出众,但偏偏最后就是他成为九五至尊,坐拥万里河山。如果说他没有两手本事,怎么可能平平安安地坐到那个位置?
    沈俊是知道些内情的,先帝爷长期饱受无嗣的压力,在宗室和大臣的逼迫下,不得不将藩王们的儿子领上京教养。但作为一名雄才大略,甚至有些刚愎自用的帝王,他怎么可能甘受此辱?那些孩子们上了京,表面上看有鸿儒讲授功课,先帝好像也把他们的功课看得很重要,但实际上,跟着那些腐儒们学习,只能把人越学越迂。真正要紧的帝王心术,治国之能,先帝爷根本没有教过他们。直到,太子的出生……
    沈俊眼帘微合,再问:“先帝交给陛下的,可是一个承平日久,风调雨顺的太平盛世,然而今上登基不足三年,便激起民变,这说明了什么?”
    老国公眼神微变。
    沈俊见他想明白了,又笑一声:“若是此事今上平平顺顺地解决了,倒也是个不失机敏,有些才能的君主,若是——”
    老国公眼中亮了起来:“若是他无法处置,令局势更糟,只能说明他才具不足,不堪为帝!”
    沈俊点头道:“总之,陛下的名声越差,越有利于我们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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