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铃在枕边震动时才凌晨四点半,晨鸡未鸣,乡野之间朦胧着白雾,那条皮毛黑亮的流浪狗正蜷缩在乡人的屋檐下熟睡。
    今天是何老太爷的骨灰正式下葬的日子,所有晚辈都早早起了床,按照乡里风俗来到堂屋的神台前,对着何老太爷的遗像虔诚哭丧。
    何意知心里觉得实在没什么可哭的,毕竟何老太爷活到了九十岁高龄,一生都平安顺遂,未患大病,实属有福气的人。如今他老人家只是正常生老病死,到了一定的年龄而必经死亡阶段,走得很安详,叶落归根。
    然而那些七大姑八大姨纷纷跪在遗像前,惊天地泣鬼神般扯着尖锐嗓子哀嚎痛哭,暗地里要较劲谁哭得更大声似的,一度让何意知有种老太爷走得冤枉不甘的错觉。
    遗像旁边放着沉重的骨灰盒。
    何意知望着骨灰盒出神,并没有像其他晚辈一样落泪,只是平静地默默回忆儿时那些画面,想起老太爷那时还没有这么年迈,还有精力在过年时带着她到乡里走亲访友,逢人就夸重孙女乖巧懂事又会读书,以后必定成大器。
    人生相逢一场就是缘分,有缘的人,下辈子还会在某个场合里偶遇。
    周围的气氛过于哀凄,何意知以微不可闻的声音轻叹一声,悄悄湿润了眼眶。
    钟威和她是一辈人,所以跪在同一排。原本这辈人里还应该有娇姨的女儿展展,但展展在隆城的医院里当大夫,这几天给病人做紧急手术,没办法赶回来参加葬礼,因此重孙辈的跪席里只有两人。
    钟威也没有哭丧,表情甚至比何意知还有平静淡然,或者说漠然。他只是按照礼数跪在那儿,而已。
    话又说回来,钟威原本就与何家毫无血缘关系,他父亲钟景并不是姑奶奶何庆瑞的亲生儿子。何老太爷一生都不太重视女儿何庆瑞、瞧不起女儿家没用的继子钟景,所以也连同着不喜欢重外孙,视钟威为外人。
    何意知以前听娇姨说过,钟威对老家这边的亲戚很冷漠,和谁都不熟,对谁都没有感情,连他那不中用的父亲也不例外。钟威最多只会对他奶奶,也就是何意知的姑奶奶何庆瑞讲点感情,但也鲜少流露于言表。
    他自幼父母离异,母亲改嫁、父亲鬼混,成为留守儿童和奶奶在官仓镇这落后的地方生活了十几年……
    何意知想着,人的很多性格都是由后天环境所决定的,大致如此。
    众人在遗像前哭丧了半个多小时,好些“高分贝选手”都已经声嘶力竭,无力再为迂腐习俗贡献一己之薄力。最后只剩下来一两个精力充沛且嗓子好的女人还在断断续续地大哭着,大有呼天抢地之势。
    爷爷何庆山率先站起来,神色庄严肃穆地说:“都起来吧,准备送老太爷上路。”
    跪了太久,何意知的小腿已经发麻了,站起来时差点一个趔趄扑到前面娇姨的身上,好在旁边的人及时扶住了她的胳膊。
    何意知站稳当了,侧过身低声对钟威说“谢谢”。她此刻眼眶微微有些发红,圆圆的眸子湿润水灵,像只受了委屈的小兔,任谁看了,都会心生我见犹怜之感。
    钟威在这短短一霎那之间恍神,然后同样低声地说了句“不用谢”———他不是个讲礼貌的人,平时八百年难得说一次“谢”字。但现在面对着何意知这种客气礼貌、动不动就说谢谢的人,钟威也学会了以“不用谢”礼貌相还。
    何庆山朝孙女何意知招了招手,轻轻说:“知知,过来。你是何家的嫡重孙女,等会就由你来抱着遗像,护送老太爷下葬。”
    何意知走过去,朝遗像满怀虔诚敬畏地鞠了三躬,然后双手端起何老太爷的遗像。
    何庆山叮嘱道:“知知,记住了啊,等会咱们一路走到何家墓地,途中绝对绝对不能回头,这是规矩。”
    “好。”何意知承诺。
    “威威,来,”何庆山又朝钟威交代:“你等会并排走在你姐姐旁边,带领着她去何家墓地,她不认识路。记得,你一路上也不可以回头。”
    钟威点头。
    “现在,大家把菊花拿上,每人一束白的一束黄的,莫要拿错了。”何庆山交代余下的众人:“等会走在送葬队伍里两人一并排,走整齐些,走路的时候不可以交头接耳。”
    没过两分钟,送葬的浩浩荡荡队伍已经在何家老屋门口排列整齐。何意知抱着遗像和钟威走在队伍的最前排;父亲何广林抱着沉甸甸的骨灰盒与娇姨并列走在第二排。
    哀乐奏响,锣鼓齐鸣,整个寂静的乡村荒凉世界都陷入了悲戚。小径两旁肆意生长的野草在摇晃,枯枝在簌簌瑟抖,一切生灵都为着亡灵而默哀。
    何意知本来心里没有太多悲伤的感觉,然而这哀乐把气氛渲染得太过于压抑,听着听着,她不禁潸然泪下,后来渐渐失控,甚至发出了哽咽啜泣声。
    有点难堪——刚才按礼数该哭丧的时候没能和其他人一样大哭出来,现在走在队伍最前面抱着遗像,本该庄重肃穆的,却哭得难以自已。
    小路左右两侧开始放鞭炮,不间歇地鞭炮声响在狭窄天地间回荡着,似乎一声声都在决心击人心魄,誓要刺穿人的耳膜。
    大红鞭炮的细小灰色碎屑在一片烟雾弥漫里纷飞着,是灵动的恶魔,扰乱人世乡村世界此刻的安宁。
    何意知正在难为情地垂着头悄悄啜泣,钟威的胳膊突然从后绕过来,用大手严实地挡在她的脸侧——她的脸还没他巴掌大。
    她不解之际,听到钟威低声解释:“这里的鞭炮质量不好,当心炸到身上来。”
    钟威说的是实话,乡下每年过年都有小孩玩鞭炮炸伤自己,不是因为他们粗心大意,而是因为这边卖的鞭炮质量相当不过关,即使人站得远远的,也有可能被炸伤。
    所以,他这是在…保护她么?
    何意知此时有点感动于他的举动,没想到他这人表面冷硬漠然,心思倒还挺细,想得周到。
    老屋与何家墓地隔得距离很远,即使是快步行走也至少要半个小时。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沉默无言地走了半个小时,终于能远远看见墓地。
    天已经开始一寸寸放亮,不像先前那般灰蒙蒙的。蔚蓝取代了灰白,填补了这片苍穹的遗憾空缺。
    田埂小路上是干硬的,不带一丝一毫潮气。地上零零碎碎有小石子,也有凋落残败的狗尾巴草。
    一直走到这条小路的尽头,就是墓地。
    高大的墓碑静静矗立在小路尽头。在这片荒凉的土地之下已经埋葬过老太爷的妻子,如今也要埋葬何老太爷的尸骨,让他们夫妻合藏在一起,来世能够再见。
    吹奏哀乐的送葬师傅们停下手中陈旧的乐器,雷响的鞭炮也终于放到了尾声。
    擅长给乡邻们主持办理丧事的华伯走到墓碑旁,用官仓镇的土话喋喋不休念咒语似的念着一串祈祷语,何意知站在一旁默默听着,最后竟一句也没能听懂。
    寒风瑟瑟,吹得人的脑仁子生疼。麓城这几天的气温大约十一度,而江城气温只有六七度。官仓镇这儿人烟稀少,就更冷了。
    何意知身上穿的这件还是在麓城平常穿的大衣,只中看不中用,根本不能在官仓镇这儿挡风御寒。她冻得浑身发颤,母亲陈明敏站在后面实在看不过去,于是解下自己的白围巾,给女儿裹好。
    何意知裹着雪白的大围巾,安安静静站在灰色墓碑旁边,手里捧着何老太爷的遗像。她身后是无垠的蔚蓝天幕,宁静如画。
    钟威看着何意知,忽然觉得她就像一个乖巧听话的小学生,正站在一旁聆听着老师的谆谆教诲——其实是在听华伯碎碎念咒。
    靠,这是个什么奇奇怪怪的想法。钟威自己都琢磨不透。
    他低着头,无聊地踢了踢脚边的小石子,然后看到这颗圆润的小石子叽里咕噜地滚到了何意知的脚边,最终停下。
    她这次返乡参加葬礼为了便于行动没穿长筒靴,而是穿了双近期比较喜欢的运动鞋——AJ12樱花粉,绝对正货,价格不菲。
    钟威目光空洞地看了一会儿何意知那双价格高昂的36码AJ12,又看了看自己在城关镇夜市用三百块钱买的莆田货,没再作声。
    真正的差距,远远不止在衣着。
    华伯已经念完了词,那沉甸甸的骨灰盒终于能安安稳稳地放到坟里。
    七大姑八大姨们歇够了劲,现在又有力气哭喊,于是纷纷卯足了劲对着坟墓呼喊哭抢。据说官仓镇这里的风俗是,谁哭得更大声就表示他更有孝心;哭得最大声的晚辈日后必定会受到祖宗保佑,身体平安,财运亨通,一帆风顺。
    听着四婶已经快要哑掉的嗓声,何意知再次无奈于某种文明发展进程的落后——明明有些亲戚在何老太爷生前对他并不关心,鲜少嘘寒问暖,如今等老人过世了,却表现得比谁都不舍得。
    葬礼最后一道仪式,跨火坎。
    在墓碑旁边,华伯用一大堆废旧报纸点燃了熊熊焰火,阻挡了大家返回原路。唯有从这道焰火上大步跨过去,才能返回。这么做据称是要烧掉晦气。
    何意知望着这道橙红的焰火,隐隐担心火焰会沾到自己的裤脚边。刚才那些哭得撕心裂肺的七大姑八大姨们已经迫不及待迈过火坎往回走了,只有她还迟迟没动身。
    “别怕,”钟威站在火坎对岸朝她伸出右手:“不会有事的。”
    何意知迟疑着把手伸向钟威,尽力不低头去看脚下这片嚣张燃烧的烈焰。
    一秒、两秒。
    跨过了这道火坎,与何老太爷作出最后的道别。
    钟威的手掌心有薄茧,何意知的温软指腹触碰到了薄茧,无意间摩挲。
    何意知抬眸看向钟威,他眼底的神色幽暗难辨。她不知是不是自己产生错觉,竟在此刻感到男女之间暗流涌动的暧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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