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要是太辛苦,你就不用来帮忙了。我一个人照顾瑞穗。”
    千鹤子的表情僵硬了。“你说什么?美晴对你说了些什么?”
    “没有,我只是觉得妈太累了。”
    “哪有啊?别说傻话!”母亲的声音里带着怒意。
    薰子无力地点点头。只有母亲是站在自己这边的,她希望能相信这一点。她必须相信这一点。她低声说了句“对不起”,就向瑞穗的房间走去。
    4
    在沿着小径向播磨家大门快步走去的时候,妈妈一句话都没说。若叶紧跟着她,心想妈妈一定是生气了。都怪自己无意中说错了话,害得薰子阿姨发了火。明明事先说过好多次,提醒过好多次了啊。
    “这种话,在薰子阿姨面前是不能说的哦。”诸如此类的话。
    她已经做好了待会被骂的准备。
    但走出播磨家之后,妈妈对若叶说的却是“别放在心上”,语气也很柔和。
    “因为生生那么说,薰子阿姨吃了一惊,才迁怒到我们身上了。啊,你知道什么叫‘迁怒’吗?”
    “就是发火的意思吧?”
    “嗯,对。不管发火的对象是谁,总之先发了再说。没事的,过段时间,阿姨就会冷静下来的。所以,若叶不要放在心上,明白了吗?”
    “嗯。”若叶点点头。
    “不过,”妈妈弯下腰,凑近若叶,“这件事要对爸爸保密哦,不能说。”
    若叶没说话,又慢慢地点了一次头。她原本就没打算告诉爸爸。
    “好了,回家吧。还有时间,我们去买块蛋糕吧!”妈妈快活地说。
    若叶也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响亮地应了一声。
    妈妈迈步向前。若叶跟在后面,又回头看了看播磨家的大门。这个地方,她从小到大,不知来过多少次。
    不过,或许暂时不会再来了吧,若叶想。
    若叶的爸爸在商社工作。不过,她并不清楚爸爸究竟是做什么的,只知道他出差特别多。瑞穗在泳池出事的时候,爸爸也正在国外单身赴任。所以,瑞穗是如何沉睡着回到播磨家,薰子阿姨和外婆是如何照料瑞穗的,这些,爸爸都不了解。
    其实,若叶自己也不是很了解。只是听妈妈说,薰子阿姨想把瑞穗带回家,于是就这么做了。
    爸爸每隔几个月会回国一次,在日本停留一周。那是若叶最开心的时候。每到这时,他们都会去许多地方旅行。若叶很喜欢学识渊博的爸爸。所以,当前往成田机场送爸爸返回赴任地的时候,她往往在车上哭得一塌糊涂。
    爸爸在家短暂停留时,几乎不曾提到播磨家。好不容易团聚,当然要说说自家的事。他们从来不缺话题。当然,也就没办法去探望瑞穗。
    今年二月,爸爸的单身赴任结束了。新的工作地点在东京,从那以后,一家三口就一直生活在一起。据说,爸爸的工作地点应该不会再变了。
    生活安定下来没多久,妈妈就向爸爸提出,该去看一看瑞穗。
    “非得去吗?”爸爸明显没什么兴趣。
    “姐姐知道你回国了,你总不露面也说不过去呀。她一定会想:为什么不来呢?而且,别的亲戚也都去看过一次了。”
    “可她不是一直躺着,没有意识吗?有什么好探望的啊?”
    “所以,与其说是探望小穗,不如说是去慰劳姐姐和妈妈。”
    “简而言之,就是顾及一下你这个做妹妹的一点面子。”
    “也可以这么说。”
    爸爸叹了口气:“既然如此,那就没办法了。”
    三月初,春寒料峭,一家三口拜访了播磨家。薰子阿姨欢迎了他们。看到爸爸也来了,她格外高兴,连连道谢。
    在瑞穗面前,爸爸频频表达自己的感佩之情。看上去这么健康,一点都不像生病的样子,好像随时会睁开眼睛似的——和大多数人的感想一样。听爸爸这么说,若叶也很开心。她觉得爸爸和自己一样,很喜欢一直沉睡着的瑞穗。
    可一回到家,爸爸的说法就完全变了样。他粗鲁地说,再也不想去探望第二次了。
    “我那么说全都是迫不得已。我不赞成你姐姐的做法,完全是她的自我满足嘛。医生不是说已经脑死亡了吗?在外国,一般在判定脑死亡的时候就会终止全部治疗啦。居然花那么多钱来延长生命……真是不可理喻。”
    爸爸语速很快,若叶没怎么听懂,但她明白,爸爸是在批评薰子阿姨。
    “日本和国外的规则不同啊。”妈妈说。
    “所以就逆天而行,不承认脑死亡,让她活下去吗?那也无所谓,他们自己家里搞搞好了,别把其他人卷进来啊。说实在的,这对我真是个负担。”
    “老公,若叶在听着呢……”
    “这对若叶也不好。人应该好好地接受事实。——若叶,”爸爸忽然用可怕的眼神看着她,“你老实回答我,你真的觉得瑞穗总有一天会睁开眼睛吗?”
    严厉的语调让若叶心里发慌,她求助地望着妈妈。
    “现在不用问她这个啊……”妈妈说。
    “这很重要,我想弄清楚。若叶,回答我。你是怎么想的?你真觉得瑞穗的病能治好吗?”
    “我不知道。”若叶回答。她只能这么说。于是,爸爸抓住她的肩膀。
    “好了,你认真听我说。小穗以后会一直沉睡,就这么睡下去。她看上去是在睡,其实并非如此。她的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她什么都没在想,不管你和她说多少话,她都听不见,不管你怎么碰她,她都感觉不到。在那里的,已经不是以前的小穗了,只是一个空了的躯壳。你知道灵魂吗?她的灵魂已经不在了。你熟悉的那个小穗,已经去了天堂。你要是想和她说话,就对着天空说吧。所以,你可以不用再去那个家了。明白了吗?”
    若叶不知道该怎么对答,她再次望着妈妈,希望得到帮助。
    可是爸爸抢先开了口:“你妈妈其实是知道的。”
    “诶?”若叶看着妈妈。
    爸爸接着说道:
    “你妈妈知道小穗已经死了。但在阿姨他们跟前,只能装得若无其事。那是在演戏。”
    “别这么说话!”妈妈生气了。
    “那该怎么说?对已经脑死亡,没有意识的人笑脸寒暄,这种行为不就是在演戏吗?我问问你,你和小穗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你会对那孩子说话吗?会和她聊天吗?如果薰子姐姐不看着,你是不会这么做的吧?怎么样?你实话回答我看看?”
    爸爸的话让若叶吓了一跳,她想,或许真的是这样。薰子阿姨不在的时候,妈妈曾经对瑞穗说过话吗?回头想想,的确一次都没有过。
    仿佛默认了似的,妈妈不做声了。
    “明白了吗,若叶?”爸爸的语气重归平和,“大家都只是在阿姨面前演戏罢了。就连你外婆,恐怕也是这样。全都是演戏。刚才在你阿姨面前,爸爸也秀了一下演技。虽然很讨厌这样,可没办法啊。话总得对上才行。不过,若叶,爸爸不想让你也这么做。所以,你最好尽量别再去那里了。明白了吗?”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说了声“明白了”。爸爸理解地点了点头。
    等只剩下她和妈妈两个人之后,她问妈妈:“我们不再去小穗那里了吗?”
    “完全不去是不行的呢,毕竟是亲戚呀。爸爸不也说‘尽量’嘛。有时候,还是不得不去的。”
    “到那时候该怎么做?演戏吗?”
    母亲好像伤口被碰到了似的,皱起眉头:“像以前一样就好。”
    接着,她又加了一句:
    “不过,这种话千万不能在阿姨面前讲。”
    “嗯。”若叶应道。就算不问为什么,她也模模糊糊地明白了一些,虽然说不清楚。
    从那之后,她没再去过播磨家。不过今天,“不得不去”的时刻来临了。出门的时候,妈妈提醒她:
    “记得吗?就像以前一样。在薰子阿姨面前,就像以前一样哦。”
    “知道了。”若叶说。而且,要是和以前不一样,又该怎么做呢?那反而更难一些。
    所以,见过许久未见的薰子阿姨之后,她就表现得像以前一样,也就是先去看瑞穗,在阿姨和妈妈去客厅吃点心的时候,自己也得说要待在瑞穗这里。若叶的态度让阿姨很满意。
    若叶留在瑞穗房中,脑海中闪现出各种各样的念头。其中之一就是爸爸问妈妈的:“你和小穗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你会对那孩子说话吗?”
    看见妈妈无言以对,若叶十分震惊。但同时,她也注意到了一件事。
    她自己也是这样。
    若叶注意到,当薰子阿姨不在的时候,自己也没怎么和瑞穗说过话,或是碰过她。原因是什么,她说不清楚。不过,她觉得那不是爸爸说的“做戏”。要说自己没有注意到阿姨的目光,那是假的,不过和爸爸不同,若叶在和瑞穗说话的时候,并没有感到厌恶。她真心希望自己的声音能传到瑞穗心中。妈妈应该也是这样的吧?不止是妈妈,和瑞穗说话的大多数人应该都是这样的吧?这应该和爸爸说的“做戏”不同吧?
    可要是问她,如果不是做戏,那又是什么,她依然会不知如何回答——
    正想着,生人走了进来。她也很久没见过这个比她小两岁的表弟了。生人拿着一个便携式游戏机,很唐突地开口问她要不要一起玩。
    刚上小学的生人,即便在若叶眼里,也已经长得很健壮了。但让若叶感到有些不一样的,并不是这一点。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发现,生人完全不看自己的姐姐。若叶问他,他无精打采地说“不用了”。
    “什么不用了?”若叶问。
    生人低下头,嘟囔着:“姐姐……”
    “为什么?”
    “因为……她已经死了啊。”
    这回答让若叶又是一惊。他在说什么啊?连这个表弟都放弃了吗?觉得姐姐苏醒只不过是一个梦?他是不是已经想开了,只要在妈妈面前装成相信梦想会成真的样子就好了?
    若叶默然。她没法说“不是这样”。对于已经从梦境中醒来的少年,说什么都是没用的。
    “去那边吧。”生人说,“我不想待在这个房间里。”
    于是两人向妈妈和姨妈所在的客厅走去,接下来便发生了刚才的一幕。若叶提心吊胆,唯恐生人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所以当他那么说的时候,若叶脱口而出:“不能说出来。”
    结果,薰子阿姨大发雷霆。
    若叶被阴郁的情绪包围了。以后该怎么办?妈妈说过段时间阿姨就会冷静下来的,可真的会这样吗?若叶无论如何也不这么认为。阿姨绝不会忘记今天的事情,不管若叶怎么努力和瑞穗说话,都会被阿姨看成是演戏的。
    若叶心中弥漫开一种悲伤的情绪,就像是什么珍贵的东西被打碎了,再也无法复原。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
    不过,她下定决心,无论别人怎么说,自己一定要站在瑞穗那边,直到最后一刻。原因有很多,最重要的一个,是她觉得,瑞穗或许是代替自己成了这样的。
    去游泳的那天重现在眼前。
    她不记得事故的细节了。知道瑞穗溺水之后,她脑子里就一团混乱,什么都不知道了。
    但仍有清晰的记忆的碎片留存下来。
    那年夏天,若叶戴上了戒指。那是一只用串珠做成的戒指。这是幼儿园放暑假之前,她的好朋友送给她的,若叶非常喜欢。
    就连去游泳的时候,她也戴着戒指下水。瑞穗看到戒指,也说“好可爱”。
    两人一块儿玩着,比赛谁潜入水中的时间更长。
    途中,不知怎么的,她把戒指摘了下来。为什么这么做,她已经记不清楚了。浮上水面时,戒指不小心掉进了水里。
    若叶叫了一声,急忙潜进水里。她知道身边的瑞穗也潜了下去,大概是看见她的戒指掉了吧。
    戒指掉在游泳池底部的一张网上了。若叶赶紧去捡,却没抓住。戒指滑了一下,卡进了网眼里。她想拔出来,但戒指卡得很紧,怎么都拔不动。瑞穗也在一边帮忙,但同样取不出来。若叶终于屏不住了,浮出水面。她的鼻子里灌进了不少水,疼痛难忍,便游向池边,去擤鼻子。
    已经没办法啦,若叶想,放弃那只戒指吧,跟朋友道个歉就好了。
    她稍微定下心来,朝周围一看,瑞穗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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