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 次子就表现得木讷呆板,别说不及他阿父,就是连阿惠儿都比不过。他那时赶回晋阳,找她要夫君以前留在她手中的虎符,一问理由, 他打算带兵回邺城去逼宫。夫君和长子也曾想过称帝, 但全都没有成功。在她看来,二郎成功的可能只会比夫君和长子更小。
    这种事, 成功了是天子禅让,失败了是谋朝篡位。只怕会将二郎自己和整个魏家都带入另一个境地。她为了二郎和魏家,才不肯给他虎符。
    冯媪轻拍冯太后的后背,低声劝道:“陛下只是对您一直心存误会。”
    地上那堆玉碎片在灯火下莹润生光。这尊玉佛是她特地从寺里请来的, 玉料也是上等的羊脂白玉。看着身首分离的玉佛, 冯太后心中的怒意再次激起来, 她怒声道:“他就是对我心存怨怼!”
    “当年我带着他们逃跑, 若是可以,我难道会愿意放弃自己的骨肉,看着他去死吗?他从来不想想我这个做阿母的如何为难,如何煎熬!”
    冯媪急忙顺着她的后背,哄道:“殿下息怒。”当年的情况,救大郎显然比救二郎有利,毕竟郎主那时候最看重的孩子就是大郎。
    冯太后面容伤心:“我白日里让二郎新妇替他选妃,晚上他就来找我发火!我让皇后替他选妃,是为他好。他作为一国之君,后宫冷清,尚无子嗣,难道不该着急吗?!”
    说着说着,冯太后猛地一拍贵妃榻扶手,冷笑一声,“我愿以为二郎新妇是个好的。没想到我白日说完,晚上就撺掇着二郎来寻我生事。就算我不提,王公大臣们也早晚会劝他选妃!我倒要看看,她能独占二郎到什么时候去!”
    地上那一摊莹润的碎玉又进了她的眼帘。冯太后忽然哽咽起来,“若是阿惠儿还在——”想到每每在她面前彩衣娱亲的长子,她忍不住落了泪。提到大郎君,连一直抚背的冯媪都停下了动作,心中叹息。大郎君对夫人一向孝顺有加,若是换成大郎君,绝不会这般对夫人。
    另一边,看到魏昭出来,等候在殿门外的俞期急忙跟上去。步履匆匆地追在魏昭身后,感受到陛下身上冷肃压抑的气息,他心中也是一声长叹。
    陛下对太后并非没有感情。哪怕之前讨要虎符被皇太后训斥,陛下也还是在登基后,早早尊王太后为皇太后;此次回晋阳,收到皇太后送来的玉佛,也命人摆在书房显眼之处。只是皇太后以为她是为陛下着想,却不知道陛下真正想要的是什么。皇太后想的并非不对,只是对陛下而言,不管是子嗣后妃还是其他,都不及皇后一个人重要。
    离间帝后之间的感情,那就是在踩陛下的逆鳞。
    只怕陛下这回是当真死心了。
    俞期心里既为陛下之前的行为感到不值,又替陛下现在感到高兴。
    回到景阳殿,魏昭直直朝里走去,俞期却悄悄走近皇后的心腹婢女五枝。陛下行事不喜多言,但他却觉得这事得让皇后知道才好。
    听了俞期的话,五枝果然脸上一惊,随即心里替李陵姮感到欢喜。她朝俞期点点头,“俞中侍中放心,我会将此事告诉殿下的。”
    俞期心里满意,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他笑了笑,“那就多谢内司大人了。”
    第二日,魏昭离开景阳殿后,五枝一边伺候李陵姮梳妆,一边将昨夜俞期告诉她的事透露给李陵姮听。
    李陵姮一愣,她没想到魏昭昨天傍晚出去竟然是为了这事。她握着手中的翡翠发簪,心绪杂乱。当初她嫁给裴景思时,也曾被长辈施压,但那时,裴景思从来没有为她和裴家长辈起过争执。
    她并非想让裴景思和裴夫人母子不和,只是那个时候一个人顶着裴夫人以及裴家其他长辈施加的压力,夜深人静之时,也曾感到辛苦疲倦。但那时她想着,这是自己选的路,辛苦也是自己应该的。
    “殿下,您怎么——”哭了。
    李陵姮抬起手指,果然指尖摸到了一抹湿润。她拿帕子擦了擦眼眶,朝五枝摇摇头,“没什么,只是忽然想到点事。”
    原来,并不是她选了这条路,就必须自己独自跋涉,一个人硬抗。有人愿意为她遮风挡雨,为她披荆斩棘,包容她的任性,帮她达成心愿。
    她忽然觉得,自己可以对魏昭再有信心一点。
    正在宣光殿召见大臣的魏昭全然不知这么一会儿工夫,李陵姮对自己的感情又发生了一些变化。此刻,他正在和大臣商讨重订律例之事。
    魏暄曾议定过《麟趾格》,但魏昭发现这部律法在施行过程中仍有漏洞,因此想修订一部更加完善的法令。
    完善律法是好事,宣光殿中的臣僚没有一人不同意。
    并州尚书令薛央向魏昭询问是否心中有确定的人选。魏昭提了几个名字,都是或者精通法令,或曾掌管司法的臣僚和文士。
    薛央心中点头,刚想附议魏昭的人选,就听到魏昭开口道:“孤听闻裴祭酒幼子精通律学,正好他在外三年任期已满,这次修订律法之事,就再添他一人。”
    并州尚书令薛央想了又想,怎么都没想出来裴延因幼子裴景思,什么时候有过精通律学的名声。待听到魏昭将裴景思从三等下州府主簿点为秘书郎中时,薛央心里忽然想通了,不是裴景思精通律学,而是他不知何时得罪了陛下。
    三等下州府主簿虽然只是从七品,但掌有实权,未来升迁空间很大。秘书中郎虽然正七品,但却掌管图书经籍。这显然是明升暗贬。
    而且,修订律法虽然也能博得美名,但裴景思本身不通律法,这一去,极易被人误认为是来争名的,不仅会受到同僚们的排挤,就是将来重订律法的美名,也轮不到他。
    薛央心里对裴景思多了几分同情。得罪谁不好,偏偏得罪这位陛下。
    魏昭登基不久,百废待兴,需要处理的事务极多。一直到晚间才终于回到景阳殿。和李陵姮一起用过晚膳,两人分别去东西净室沐浴洗漱。
    魏昭动作比李陵姮快一些。他回到内室的时候,李陵姮还未回来。他站在内室门口望了一圈,忽然反应过来屋里和昨夜不一样了。
    拔步床上铺了两床被子和两个枕头。
    他朝另一个方向一瞥,果然那张贵妃榻上干干净净的,没有铺被褥。
    魏昭忽然觉得喉咙干渴,像是被烧着一样。他眨了眨眼,那双平日里幽深晦涩的细长眼眸,此刻却显出一瞬间的空白。
    阿姮今晚想和他同床?
    他下意识紧了紧拳头,随即又摊开,极力保持镇定状态。
    李陵姮出来的时候,就看到魏昭大马金刀地坐在床边,不知道在想什么。一直到她走到魏昭面前,他才反应过来。
    “阿姮,你——”魏昭原本是想问,她今晚是不是打算和自己一起睡,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深呼吸一口气,将李陵姮拉到身旁坐下,重新换上镇定温润的神情,“头发怎么没擦干?”
    其实李陵姮已经擦过头发了,只是她的头发又长又多,不容易干。
    魏昭起身拿了一块雪白干净的巾帕过来,坐在李陵姮身后替她擦头发。他将发尾那一段包在帕子里,青丝雪帕,在昏黄的烛光中,有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魏昭双手捧着帕子,不轻不重地慢慢按压。从发尾逐渐往上,他耐心又细致,动作轻柔小心,捧着手中的青丝,像是捧着整座江山,重若千钧,又让人心生怜惜。
    擦完头发,魏昭又从李陵姮的镜台上拿过一柄象牙梳,将擦过后有些乱的头发轻轻梳笼。李陵姮早已趴在床上睡着。没有顾忌的魏昭替她梳理这一头长发时,脑中忽然想起几句词。
    魏昭轻声念了出来:“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再梳梳到尾——”他声音低沉,话中却满是真挚的祝福和深如渊海的温柔。天统三年,李陵姮将离世的预言就像噩梦一般缠绕着他。他现在一心只想让李陵姮能够无病无忧,平安常在。
    然而魏昭小声念叨的声音猛地顿住了。
    他不知道后面是什么了。
    魏昭眉间闪过懊恼,早知今日,当初就该把这首梳头歌听完整。
    床上多了一个人,顿时和平日变得不一样起来。魏昭睡觉警觉,半夜里他无奈睁眼,将李陵姮搭在自己身上的那一段藕臂拿下去,塞进被子里。然而刚把李陵姮的手臂放下去,她整个人就翻到了自己旁边。
    感受着身旁人的温度,魏昭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未曾对抗过自己心中的渴望,将李陵姮搂在了自己怀里。
    温香软玉在怀,本就气血方刚的魏昭哪里还睡得着。尤其是今晚并不是他把李陵姮抱过来的,而是她主动撤了贵妃榻和自己睡一张床。他低下头,在黑暗中描摹着李陵姮的脸庞。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开始在意她的那一晚,他对着虚空勾勒她的模样,哪曾想到有一天会将她这样抱在怀里。
    指尖触摸到两瓣红唇,魏昭微微抬起身,如羽毛般轻柔的吻落在李陵姮唇上,带着轻吻雪花般的小心翼翼,仿佛自己重一些,就会融了雪。
    大多数时候,魏昭就像一头穷凶极恶的猛兽,旁人一个眼神都可能激起他胸腔里的残忍暴戾。但此刻,他却收起尖牙利爪,心甘情愿小心翼翼地守护怀中珍宝。
    一夜未睡,魏昭精神却极好。连宣光殿里,与魏昭商讨政事的大臣们,都奇怪陛下今日似乎心情极佳。
    另一边,李陵姮却睡得腰酸背痛,尤其是脖子,格外难受。她在心里暗暗犹豫,今晚要不还是一个人睡算了。
    李陵姮正在让婢女帮她按摩肩膀的时候,殿外忽然有婢女来报,说是冯宜公主前来拜见。
    第45章 45.独占
    见到新寡的冯宜公主, 李陵姮心中有一瞬的惊讶。她比当初瘦了许多, 气质也变得更加沉静。如果说她刚刚嫁进魏家时,见到的冯宜公主像一团骄傲的火焰, 此刻的冯宜公主便已经成了平静的池水。
    “殿下日安。”
    冯宜公主俯身欲朝李陵姮行礼,李陵姮急忙制止她。
    一番寒暄后,李陵姮瞧见冯宜公主脸上显出踌躇为难之色。见状, 她顿时明白了冯宜公主今天过来的目的。
    “大嫂近日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若是不介意,不妨说说,我能帮上忙也说不定。”
    冯宜公主犹豫了一下, 抬头望着李陵姮,小心道:“我确实有件事想麻烦殿下。”
    “大嫂请讲。”
    “我想问问殿下,您是否知道陛下打算如何安排小郎们和他的侄儿们?”
    李陵姮心中轻叹一声,当初的冯宜公主是何等爽朗大气,虽不得魏暄宠爱, 但她是梁帝亲妹, 夫婿又是渤海王世子,位高权重, 行事风风火火,爱恨分明,没有多少心计。如今魏暄去了,梁帝退位成了中山王, 冯宜公主也不得不为自己和孩子考虑。
    她虽然是问魏昭如何安排他的弟弟们和侄儿们, 但李陵姮心里清楚, 冯宜公主真正关心的只有魏暄的孩子们。按理, 魏昭追封已逝的魏峥为高祖皇帝后,接下来就该册封同样过世的魏暄和他那些弟弟们了,但这么久了,魏昭却一直没有半点动静,也怪不得冯宜公主会着急。
    李陵姮是个念旧情的人,她嫁进魏家后,冯宜公主就像个傻大姐似的掏心掏肺对她好,尽管中途两人反目,但魏暄逼得最紧的那段时间,冯宜公主还是一直在帮她。这件事,她本该帮她一把,让魏暄和几个孩子的册封早日确定下来。
    然而,问题是,魏暄和她的关系有些尴尬,魏昭也知道的一清二楚。她自知自己与魏暄并无私情,但由她向魏昭提出册封一事,以魏昭的本性,就算不多想,也可能会不愉快。
    李陵姮斟酌片刻,道:“前朝之事,我也不好插手。大嫂不如让阿家出面,向陛下说一声。”
    冯宜公主苦笑了一下,“多谢殿下好意。”
    李陵姮又劝了一句,才让冯宜公主说出实话。
    “我已经去过宣训殿了,正是阿家指点我来找殿下帮忙的。”
    李陵姮眉头微蹙,她不明白冯太后这么做的意思。她不信冯太后会想不到,为了避嫌,她绝对不会接下这事。
    “大嫂不如再去一趟,向阿家禀明情况,相信就算是为了大兄和侄儿们,阿家也不会弃之不顾。”
    冯宜公主摇摇头,“没用的。阿家说,她就算和陛下提了,陛下也不会听她的。”
    李陵姮蓦地想到前几日,冯太后让她为魏昭充实后宫,结果被魏昭亲自回拒的事。她以为冯太后是因此事而有此言,心中顿时生出几分歉疚。
    “前几天那件事,和这件事不同。阿家如果找二郎说册封一事,二郎应该不会回绝。大嫂不如再去问问。”李陵姮想了想,再度开口道。
    冯宜公主眉间显出几分疑惑,“前几天那件事?前几天什么事?”不等李陵姮回答,她就自己叹了口气,道:“阿家和陛下确实关系不好。”
    李陵姮眉心一跳,已然明白魏昭和冯太后之间还有更多她不知道的事。她状似无意地问道:“阿家和陛下为何关系不好?”
    冯宜公主虽然知道要谋划了,但本性难改,她骨子里还是如以前那般行事直白。听到李陵姮相问,她没有多想就开口道:“这件事我也是偶然得知。说是大郎和二郎小的时候,有次阿家带着两人逃避葛荣的追兵,路途颠簸,两人同时滑下牛背,阿家没有拉二郎,而是——”
    李陵姮听着,脸上神色逐渐难看起来。她没想到魏昭小时候还有过这样的经历。她又和冯宜公主说了两句,指点她去找散骑常侍段劭,同时答应她如果时机合适,她也会向魏昭提起后,便把冯宜公主送了出去。
    待冯宜公主走后,李陵姮越想,心里越发觉得不舒服。葛荣是彻底的胡人,行事野蛮残暴,当年屠夫葛荣之名甚至能令小儿止啼。她以前虽然从不说,但心里却觉得魏昭性格有问题,多疑敏感记仇,独占欲太深,性情颇有些扭曲。但如今得知他小时候有过这种遭遇,顿时明白过来,他这个性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殿下,今晚要铺榻吗?”
    李陵姮朝婢女挥了挥手,“以后都不用了。”
    晚间,魏昭回来的时候,最先做的就是借进内室换衣服的借口,仔细看看床上的被褥。看过之后,心中顿时松了口气。
    已经尝过肉味的野兽不会甘心再去食草。李陵姮主动今晚继续一起睡一张床,好过他用心机逼李陵姮过来。
    然而,今晚让魏昭甚至觉得受宠若惊的是,李陵姮尚未入睡,就主动靠到他身边。
    那一抹淡淡的幽香就在身旁萦绕不去,魏昭想像昨晚那样将李陵姮拥入怀中,却不知为何有些莫名的紧张。在战场上,在大臣面前,都不曾有过一丝慌乱,甚至能将所有生死危险都看做刺激挑战的魏昭,此刻却如同毛头小子一样。
    他闭了闭眼,想了想尸山血海的战场,让自己回到曾经领兵杀敌的时候,心中那阵紧张终于消失,然而另一种驰骋疆场的兴奋却从心底生出来,让他浑身的热血都开始沸腾。
    躺在魏昭身旁的李陵姮其实心里也很紧张。她藏在被子里的手牢牢抓着中衣一角,合拢的睫毛不停颤抖,如同被风惊动的蝶翼。
    就在她慢慢适应现下的情况时,身上忽然一重。一具火热的躯体覆盖着她,让她忍不住心颤想要睁眼。谁料,她还未睁开眼,眼睛就被人吻住了。
    男女之事,向来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魏昭亲吻着李陵姮的眼睛,感觉到李陵姮睫毛不停抖动,陡然生出几分痒意。
    唇痒,心痒。
    心火越烧越旺,李陵姮这副模样,彻底激起了魏昭血液中的掠夺欲/望。他觉得自己成了一头斑斓猛虎,李陵姮是被他按在爪下的猎物,他想要一口一口把她吃掉,把她的血,把她的肉全都融到自己的血肉中,让两人彻底合二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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