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见阿母。”
    冯太后主动上前扶起正在行礼的魏昭, 不仅不让他行礼, 还态度不错地主动与魏昭聊了两句。整个过程中,她只看过一旁的李陵姮一眼,其余时候与魏昭和常山王等几个儿子聊天,完全一副看不到李陵姮的模样。
    心思细腻的宫人心里立刻有了结论——皇太后似乎不怎么喜欢皇后。
    李陵姮也觉察出来了冯太后的不待见,她索性微笑着站在一旁听着几人聊天。自从那次驳了皇太后的意见,不肯为魏昭扩充后宫后,李陵姮便知道她只怕已经得罪了冯太后,这回见了面,果然如此。
    面对主动与他聊天的阿母,魏昭的态度却没有冯太后料想的那般欣喜。甚至,魏昭只说了几句话,见冯太后有意给李陵姮一个下马威后,便也不再开口,稍稍落后两步,走到了李陵姮身旁。
    见状,冯太后面上不显,心里却顿时沉了下去。
    在来到自己居住的宫殿后,冯太后心里对李陵姮的厌恶再度加深。
    虽然收拾出来的慈明殿装扮布置大气稳重又不失华贵,但这一切都无法掩盖它并非真正皇太后住殿的事实。
    冯太后心里思量片刻,便想明白了魏昭让自己住在慈明殿的原因。她压着心里的怒火,不愿闹出来让人看笑话,但脸上的笑容却消失得差不多了。
    “家家舟车劳顿,我与阿姮便不多打扰了。家家好好休息,六郎婚事,明日再谈也不迟。”
    冯太后看着态度疏离的次子,有心如以往那样训他几句,但思及他现在已是一国天子,只能将冲上喉咙口的斥责吞回去,勉强平和道:“那你们先回去吧。”
    看着尚未走出大殿,就转头关心李陵姮的魏昭,冯太后猛地一拍罗汉床扶手。
    李陵姮和魏昭两人并未走远,都将那声巨响听在耳中。毕竟是阿家,出于孝道,李陵姮转头想要去看殿里发生了什么,结果反被魏昭制止了。
    “若真出了大事,慈明殿里哪会这么平静。你不用多管。”魏昭心里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朝李陵姮说道:“接下来的一年多里,阿母估计都会住在邺城了。你不用多想,若是受了欺负,尽管来找我。”
    朝贡宴结束后,其他国家的使臣团都陆续离开邺城,唯独茹茹使臣团为要嫁公主留了下来。但因为常山王还在孝期的缘故,这场婚事最早也要到明年六七月。
    待两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口之后,冯太后脸色陡然难看起来。
    “冯媪,你瞧瞧,你瞧瞧!为了一个小娘子,完全不把我这个阿母放在心上!”
    这些天因为二郎夫妇,冯太后已经生气好几次了。冯媪熟练地替冯太后拍胸口,送茶,劝道:“陛下年纪小,被妇人迷惑也情有可原。只是,殿下,如今陛下身份不同,不管是为了您好,还是为了其他郎君们,您都不可再如以前那般冷淡对待陛下。”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她相信只要冯太后对陛下多多关心,时间一久,自然能够再把二郎的心收回来。
    冯媪所说的,正好和冯太后设想的不谋而合。她在心里冷笑一声,打定主意要趁这段时间把魏昭彻底扳过来。身为堂堂天子,哪能这般独宠一个女人。
    虽然冯太后心里这般想,但第二天魏昭来向她禀告六郎婚礼之事时,她并未直接指出魏昭这样做不好。
    冯太后一字都没有提李陵姮,她摆出一副心怀愧疚、幡然醒悟的模样,对着魏昭想亲近又不敢,让人看着心酸不已。冯媪还在一旁边安慰冯太后,边朝魏昭表示,冯太后心里其实也是想亲近他的,只是实在不知从何入手。
    正如冯太后了解魏昭,魏昭同样也了解自己阿母的性格如何。冯太后性格强硬,坚定,魏昭实在不信冯太后这一番心酸苦楚,想要亲近又不敢。
    “阿母无需愧疚,正因我这些年的经历,才能有今日的成就。”魏昭神情冷淡地安慰了冯太后一句,却没有多少感情。
    冯太后叹了口气,“我知道你还是怪我。你确实也该怪我。你刚刚出生的时候,只有那么小小的一个,那时候你阿父在葛荣帐下做事,辛苦又没有多少俸禄,家里一穷二白,连累得你连口奶水都喝不上,整天直哭。后来你稍微长大一点——”
    在冯太后回忆往昔的声音中,魏昭脑中适时回想起小时候的日子。那时候家徒四壁,日子又穷又苦,但他却整日都十分开心。
    见到魏昭表情有一瞬间的松动,冯太后心里一喜,知道自己的法子没有用错。果然,随着她的逐渐诉说,魏昭周身冷意也逐渐淡去。
    自从之前在晋阳,发现冯太后自作主张想要插手他和李陵姮的事后,加上之前积累的恩怨,魏昭对冯太后只剩下面子情。
    但这回,很显然冯太后找对了方法。
    魏昭离开前特地吩咐宫人听从皇太后的指示,好好照顾皇太后。
    第51章 51.药膳
    送魏昭离开的婢女瑞芳回来后, 一边坐在脚踏上替冯太后捶腿, 一边随口说道:“殿下,外面天阴下来了, 看上去像是要下雨了。”
    瑞芳是冯太后身边的大婢女,很有体面,平时冯太后对下仆也不严苛, 因此她才敢随口说一句。
    冯太后听了瑞芳的话,正在转佛珠的手停了下,“当真快要下雨了?”
    瑞芳没想到冯太后会对这个感兴趣, 想了想刚才见到的天色,点头道:“应该是的。”
    冯太后朝一旁的宫人吩咐道:“去和宁殿请皇后过来一趟,我许久不曾见过皇后了。”
    宫人俯身称是,转身往外走去。
    看着离去的宫人,冯太后嘴角浮起一抹若隐若现的笑容, 手中重新转起佛珠, 想了想,又让另一名宫女去小厨房吩咐做些东西来。
    和宁殿里, 对着前来传话的宫人,李陵姮让对方回去禀报皇太后,自己马上就到。
    回内殿换衣服时,九真忍不住道:“殿下, 您当真要这个时候去慈明殿吗?这天都阴成这样了, 说不定半路就要下大雨了。”
    李陵姮神态沉稳, 一边让宫女伺候着穿衣, 一边开口道:“多带些雨具。皇太后既然召了我,我怎能不去。”
    冯太后本就对她心生不满,如果不去,那就是和冯太后撕破脸。冯太后作为长辈,占着孝道,她作为一国皇后,若是顶着不孝的名声,如何服众。到时候魏昭若是一力护着她,恐怕还会连累魏昭。
    魏昭为她做的已经够多了,感情本就是两个人的事,她不想让魏昭一个人顶下所有压力。如果所有事都要魏昭来承担,她害怕有一天他会觉得疲倦觉得累。
    出门的时候,春寒料峭,天上墨云翻滚,跟在李陵姮身后的宫女怀里抱着雨具,心里都暗暗祈祷不要下雨。
    然而,好的不灵坏的灵。连一半路都没走到,天上就下起了雨点。噼里啪啦的雨珠打下来,落在身上,立刻带走一阵热气。李陵姮一行人正好走到花园里,周围花木掩映,环境幽静美丽,却没有任何可以躲雨的地方。
    九真和五枝立刻先伺候李陵姮穿上油衣,换上水履,等到所有宫人都换上雨具后,一行人终于在雨中重新行进起来。
    淅淅沥沥的雨声让闭目养神的冯太后睁开了双眼。她朝瑞芳吩咐道:“去看看,外面雨势如何?”
    瑞芳起身走出内殿,不一会儿又去而复返。
    “回禀殿下,外面雨下得很大,天色阴沉,还有大风。”
    冯太后转动着指间温润细腻、光华内敛的佛珠,听到瑞芳的禀报,她冷冷地笑了起来,“只可惜慈明殿离和宁殿太远,否则我那好新妇就淋不到雨了。”
    瑞芳低着头,继续替冯太后捶腿,心里却忍不住在想,自从接连丧夫丧子之后,殿下心境远不如之前宽厚豁达了。
    大殿里逐渐亮起烛火,冯太后又等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终于听到外边宫人的声音。
    “皇后殿下到!”
    冯太后微微睁眼,正好看到从殿外进来的李陵姮。她裙摆已经湿透,一路走过来,留下一道湿漉的水迹,头发上也沾着晶亮的水珠,几缕发丝黏在脸颊上,整个人外表十分狼狈。
    然而,和狼狈的外表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她依旧端庄沉稳的神情仪态。仿佛此刻,她仍然身着整齐干净的华服。
    “拜见阿家。”
    冯太后眯着眼,一手撑着头,置若罔闻。为她捶腿的瑞芳也继续着自己的动作。
    李陵姮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半晌,再次喊道:“拜见阿家。”
    这回,冯太后终于睁了眼。她皱着眉,“阿姮,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叫醒我?”她说着,朝殿里的宫人们训斥道:“你们是怎么办事的,就让皇后这么干站着吗?还不快给皇后看座!”
    李陵姮看着在冯太后的命令下,立刻动起来的宫人们,忽然想到上辈子的裴夫人。冯太后的手段并不陌生,和上辈子裴夫人的手段简直是如出一辙。
    等到李陵姮坐下,冯太后上下打量了一番她的模样,问道:“阿姮,外面是下雨了吗?你怎么如此狼狈?”
    听到李陵姮说是,冯太后长叹一声,“既然下雨了,你怎么也不知道让人来知会一声,就说等雨停了再过来。我知道你一向孝顺有加,但也不能不把自己的身体放在心上啊。”
    “我瞧着你这一身衣服都已经湿透了,你若是不嫌弃,就先换我的。虽然样式老气,但都是新的。”
    天气尚未转暖,尽管大殿里点了火盆,但穿着一身湿衣服,李陵姮还是感到浑身冰冷。
    换上干净温暖的衣服,重新回到位子上的李陵姮,捧着冯太后让宫女送上来的红糖姜汤,心里忍不住感叹,冯太后比裴夫人高明多了。打一棍子给一个甜枣,冯太后的时机做法都把握得正好。
    尽管明知道导致她淋雨的人正是冯太后,但喝着热热的姜汤,李陵姮心里很难不对冯太后生出感激之情。
    冯太后和李陵姮说着话,见她喝完了姜汤,朝一旁的宫人吩咐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那名宫人将一盅药膳端到李陵姮面前。
    “阿家,这是?”李陵姮看着药膳,朝冯太后问道。
    “前段时间我特意寻了一个药膳方子,做来给你补身子。你和二郎成亲多年,尚无子嗣。”冯太后叹息了一声,“我只希望在我有生之年,能抱上二郎的孩子。”
    冯太后都这样说了,李陵姮哪能拒绝,加上她其实并不担心这盅补汤会有问题,因此端起瓷盅,用小勺子舀了一勺慢慢喝着。
    见李陵姮喝了,冯太后脸上扬起满意的笑容,“这盅药膳,你每天都要喝一盅。”
    正如李陵姮所想,冯太后并没有在药膳里做手脚,甚至,药膳里用的都是各种上好的药材,非常补。这药膳方子确实能够调养身体,只是容易使人发胖。
    她不信,李陵姮发胖后,二郎还会继续宠爱她。
    在慈明殿待了一个下午,李陵姮终于回了和宁殿。
    晚间,魏昭从选德殿回来,一进殿,就看到李陵姮靠在榻上,手中拿着本书,眼睛却闭着,正在小憩。似乎是因为睡得好,两颊上还有娇艳的红晕,恰如含苞待放的海棠花。
    他制止住欲行礼的宫人们,放轻步子走到李陵姮身边。谁料,他刚坐到李陵姮身旁,李陵姮就睁了眼。
    “二郎,你回来了。”李陵姮放下书,朝着魏昭笑道。
    魏昭神情温柔,伸手去捉李陵姮的手。然而一握住李陵姮的手,魏昭立刻皱了眉头,“手怎么这么冰?”
    “有吗?”
    魏昭将李陵姮的手捧在掌心,同时吩咐宫人们去给李陵姮拿件厚点的外衣过来。魏昭替李陵姮披上外衣的时候,手指不小心擦过李陵姮的脸颊。
    那滚烫的触感让魏昭一下子变了脸色。他急忙抬手放到李陵姮额头上,一片滚烫。
    李陵姮实际上已经烧得迷糊了,她见魏昭变了脸色,担忧地问道:“怎么了?”
    “额头上烫成这样!你难道一点感觉都没有吗?!”魏昭气急,忍不住训了她一句,转头朝厉声吩咐宫人,立刻去太医署把太医令找来。
    “一盏茶之内赶不到,就永远不用来了!”
    吩咐完宫人去请太医后,魏昭重新将目光放回到李陵姮身上。然而这么一会儿功夫,李陵姮竟然翻了个身,拿背对着他。
    “阿姮,快点转过来让我再看看!”魏昭着急喊道,却不见李陵姮有何动作。他心里急,索性强硬地将她抱了过来,谁料李陵姮直接将脸埋在他怀里,还是不肯见他。
    魏昭这才觉得不对劲。他抱着李陵姮,压着心里的焦急,柔声哄道:“阿姮,怎么了?难受吗?再稍微忍一忍,太医令马上就——”
    魏昭突然断了声音,他察觉到胸前似乎有些凉,是水的感觉。
    “阿姮!”魏昭强硬地捧住李陵姮的脸,让她抬头看自己。果然,她眼眶里还透着湿意,一抹飞红从眼角蔓延。
    “到底怎么了?”魏昭不信李陵姮是因为发热太难受哭。他想到刚才自己训了她,语气不好,连忙服软道歉,哄道:“阿姮,刚才是我不好,我不该那样对你说话。阿姮,我只是太担心你了。”
    李陵姮对自己竟然会落泪,还被魏昭发现一事,感到很羞惭。她摇了摇头,抬眼看着魏昭,“没什么。只是头有些疼。”她宁愿被魏昭误会自己是因为难受哭,也不想让他知道,自己竟然是因为觉得委屈。明明她都是活两辈子的人了,竟然还这么不成熟。
    魏昭不信,但他明白从李陵姮这里已经得不到答案。他没有再逼李陵姮,只是轻轻吻掉她脸颊上的泪水。
    “不疼,太医令很快就到了。”
    那微凉的泪珠在李陵姮脸颊上挂久了,竟然也变得烫起来。那阵滚烫,从舌尖一直烫到他心里,让他心一抽一抽得疼。
    “不疼了,不疼了。”魏昭也不知道,他是在安慰李陵姮,还是在安慰自己。
    只要一想到自己恨不得藏到金屋里,隔绝所有严寒风霜的人,竟然成了这副模样,魏昭心里的戾气就如乱云堆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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