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春风刚到江南,她出门踏青,上了画舫去秦淮河对岸游春,船行到一半,忽然听见外头传来嘈杂琵琶声,她揭开船帐望去,年轻的世家朱衣少年坐在对面的船头对着她弹唱《凤求凰》,身后是一大群狐朋狗友在吼着起哄,秦淮河顿时沸腾了,画舫纷纷驻足,岸边的行人全挤在了岸边看热闹。
    那腹中没什么诗书的少年拿出了一副纨绔加登徒子的架势对着她笑,手扫弦时,有金玉铿锵声。
    “有美一人兮日出东方,一日不见兮思之若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侍女撑着伞,略带疑惑地望着忽然停下来的华服女子,终于她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殿下?”
    庾文君猛地回过神来。
    “殿下?”
    年轻的帝后忽然抖了下袖子往前走。
    “回宫。”她对着那慌忙追上来的婢女冷声道。
    作者有话要说: 有一个词汇很适合我
    江郎才尽
    第109章 梅花
    王悦收着了一张请柬, 他还奇怪, 如今这建康城还有人会请他去赴宴,翻开一看,发现是庾家大公子的请柬。
    邀他听雪鹿门下, 围炉烫酒, 共赏梅花。
    王悦不知道庾亮这人脑子出了什么毛病, 这种又酸又无聊的宴会喊他做什么?他对诗书一窍不通, 近日又倒霉,庾亮究竟为何认为他有兴致去赴这种宴会?他到场了,不是送上门去给人当笑话看?
    可王悦还是去了。
    颍川庾家近日也不知是得了什么东风, 庾家人节节高升, 国舅爷庾家大公子更是风头无两, 王悦决定卖这位旧日同窗一个面子, 去看看他打算唱什么戏。
    王悦到场的时候,明显宴会静了一瞬, 就连座上的庾亮都愣住了,似乎没想到王悦会到。
    王悦瞧着庾亮那副诧异样子,从袖中掏出猩红请柬啪一声抛在了案上。庾亮望着那请柬一顿,再抬头已经恢复了镇定, 熟络地与王悦寒暄了一阵。
    “世子请上座。”庾亮回头对着侍从道,“给世子烫酒。”
    王悦瞧了两眼庾亮,心里头跳了下,又扫了眼座上诸人,他怎么都感觉自己像个不速之客。王悦思索了一阵子, 也不客气,揭了衣摆上座请了。
    他一坐下,忙有人上来给他倒酒。
    王悦望了眼庾亮,庾亮对着他温和地笑了笑。王悦瞧了他那副客套样子一会儿,忽然笑了下,抬手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他慢悠悠地别开了眼看向外头的梅花。
    饶是王悦再迟钝他也瞧出来了,庾亮压根没想到他会到场,这里头出了点岔子。
    王悦近日遭的事多了,如今什么打击都能面不改色了,他没什么好怵的,既来之则安之。
    庾亮瞧见王悦别开了脸,脸上的笑意终于褪去,他望了眼桌子上王悦甩下的那张请柬,侍者低头为他续酒,他低声冷淡道:“不用管他。”
    那侍从不动声色,轻点了下头。
    庾亮左右打量了一圈,又问道:“谢家大公子没到?”
    那侍从点了下头。
    庾亮心里头对此早有预料,倒是也没多表示些什么,谢家人行事低调,谢陈郡久居内宅,几乎从不与外人打交道,他这么些年也就在一场宴会上瞧见过他,谢陈郡不到场倒是正常的。他看向那侍从,叮嘱他下去给客人续酒,别冷了场子。
    侍从退下了。
    王悦瞧着这帮人窃窃私语,心里头觉得有些好笑,没一个人搭理他,他也乐得清静自在,坐在原地喝着酒愣是不走,他觉得庾亮心里头怕是要恨他,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这副无赖样子像是专程来给人添堵的。
    王悦正琢磨着要不要走,外头响起脚步声。
    红衣裳的小童子进来通报。
    “谢家公子到了。”
    庾亮一下子没端住自己手里头的杯子,咣当一声摔在了案上,王悦回头看了他一眼。下一刻他猛地愣住了,谢家公子?他顺着庾亮的视线看去,珠帘卷上去,世家公子从雪里头走出来,那副清冷眉目好看得让人失神。
    王悦望着他,久久没说话。
    屋子里头比王悦刚走进来还要冷,所有客人都瞧着谢景傻眼了,庾亮回过神来忙起身走上去迎他,一副欣喜之色,王悦缓缓低下头去,手捏着酒杯一点点敲着,主人欣喜如此,场面一下子热闹起来,王悦一个人坐在上头,没人看他,故而也没人注意到王家世子的脸色其实是有些苍白的。
    王悦想着不如走了算了,正思索着,他下意识端起了酒杯,还没喝,手腕被人轻按住了,他诧异地抬头看去。
    谢景不知何时走到他跟前的,从他手中把杯子拿了下来,两人一时相视无话。
    “别喝了。”
    王悦心中突然绞了下,他没说话,脸色愈发苍白起来,他别开了视线看外头的梅花。
    所有人都瞧着这一幕咋舌,座中不乏有好事者听说过中书省前头的那惊世骇俗的一幕,一下子便联想到了当日之事。听闻,谢家大公子与王家这位世子私交甚笃,颇有渊源啊。这件事曾经轰动一时,没亲眼见过的人都不敢相信,当初说皇帝和王长豫之间有名堂倒是还有人信,毕竟两人是同窗,可谢家大公子与王悦这两人是真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去啊。
    庾亮从前也不信,今日一瞧王悦那脸色,心里头忽然轻轻咯噔了下。他望着谢景。
    王悦看着谢景抓着自己手腕的手,终于轻轻松开了酒杯,他望向庾亮,“庾元规,我还有事,告辞了。”
    说完,他望了眼谢景,从他手中缓慢地抽回了自己的手,他起身往外走,也没撑伞,一下子走入了风雪之中。
    谢景一点点松开了手,他回头看王悦的背影,朱红的衣裳像是一丛火,在雪里头燃烧着,他瞧着瞧着就暗了眸子。
    庾亮低声喊了谢景两声,谢景没听见,他略有些尴尬,望着谢景半晌,若有所思。
    王悦这头刚入出了亭子,雪下得着实有些大,夹杂着冰雹,他拐了方向走入了廊下避避风雪,一抬头却瞧见个绿衣裳的小侍女望着他。
    “世子。”
    王悦忽然觉得这小丫头有些面熟。
    梅花树下,雪色披风上堆着碎雪,莹白的手攀上枝头,一点点抚着猩红梅花。
    王悦盯着梅树下那人看了两眼,一股极为熟悉的感觉让他生生顿住了脚步。他有种极为强烈的直觉。
    雪色兜帽被轻轻揭开,那人终于回过身望了眼王悦,抬眸的那一瞬,屋檐上掠过两三只鸟雀,扑棱着隐入了雪中。
    王悦盯着她看了会儿,猛地回过神来,拱袖低头。
    “参见殿下。”
    年轻的帝后省亲归府,在庾家小住,她望着那立在廊下的年轻权臣,视线最终落在他腰间的玉佩上。
    白玉佩上刻着竹,熟悉的样式让她蓦然想起那一段往事,无数岁月在这一瞬间安静流淌。她久久没有言语。
    终于,她开口道:“吓着了?”
    王悦抬头看向她,四下无人,他瞧着庾文君望着自己眼神,终于低声道:“有点。”他确实有点吓着了,却又马上反应过来来,“那请柬……”
    “我送的。”庾文君轻轻拍了下手上的雪,用眼神示意那绿衣裳的小侍女退下。
    王悦此刻才回过神来,这绿衣裳小侍女当年他在庾文君后头瞧见过,叫什么春华来着。
    庾文君看着王悦许久,终于道:“好些年没说上话了,你就光盯着我瞧?”
    王悦一顿,立刻低下头去。
    庾文君以为王悦会呛回来,可王悦没有,他低下去便没有说话。她差点就以为王悦要抬起头来嘲笑她,像小时候嘲弄她胖似的,带着点无赖又带着点讨好,可王悦没有,王悦立在那儿,没有越过雷池一步。
    两人进了亭子,炉子里煮着沸水,年轻的帝后随意地卷起袖子烫了点桂花酒,放在了王悦的面前。
    若是搁在少年时,王悦能因为这一幕欣喜若狂,可如今心境全非,他望着那酒连伸手去接的心思都没有。庾文君是皇后,谁都知道他与庾文君之前有过那么糟心的一段,两人私会这事传出去太不好听,更别提庾文君还是司马绍的妻子。
    王悦活了二十年,头一回这般牢记尊卑礼数。
    “这么拘谨做什么?”庾文君终于问了句。
    “殿下在宫中不易,怕伤了殿下的声名。”
    庾文君望着王悦,她是知道王悦的,天生不把礼数规矩放在眼里头,无法无天的事干得多了去了,当年她成婚,这人在她院子外头淋着雨站了一天一夜,天亮时还死死抓着她的袖子不放她走。这么个人,如今对着自己,规规矩矩,小心翼翼,生怕伤了她的名声。
    庾文君久久没说话,最终低声道:“这玉你还留着?我当日赏了下人,你是又寻了回来?”
    王悦一时语塞,这玉是谢景的,后来也是谢景找回来的,他心里觉得无需与庾文君解释太多,轻点了下头,敷衍过去了。
    庾文君望着他,没了声音。
    两人坐在亭子里,听着外头风雪声两相无言,有细雪斜斜吹入廊下轻拍在年轻帝后的身上,她别开视线看向外头的梅花,终于低声道:“年纪小的时候,对着你说了许多难听的话,你别放在心里头。”
    王悦想了一阵子,不记得了,庾文君那时候估计骂他他也是当情话听的,何谈记恨,他轻点了下头。
    炉子上头的沸水咕嘟咕嘟地冒,白茫茫的雾气腾腾地升起来,庾文君终于回头瞧了眼王悦,白雾将两人的面容都隐去了,她瞧着王悦,像是重逢了个多年不见的故人,一眼便把所有过去都勾上了心头。
    她低声问道:“听说你近日颇有难处?”
    “朝堂上的事,起起落落都平常。”
    “多保重身体。”
    “嗯。”
    庾文君没再说话,王悦也没再说话,终于不知多久之后,庾文君说了一句,“我乏了。”
    王悦起身告辞。
    庾文君目送着王悦离开的背影,天上下着鹅毛大雪,一袭朱衣消失在视野尽头,最终什么都瞧不见了,她不知在想些什么。终于,她收回了视线,抬手喝了口清酒。
    空荡荡的院子里,大朵猩红梅花架在枝头。
    王悦这头刚走出那院子,心里头一时有些后悔,不该跟着那绿衣裳小侍女走的,今日之事若是传出去,他与庾文君都有麻烦。他原以为庾文君费尽心思把自己弄过去是有事相商,却不曾想临走了也只是普通寒暄而已,他早知如此还不如先行告辞,庾文君一个久居深宫的姑娘家不懂事他一个中书侍郎还能不懂事?
    王悦一边想着一边往外走。
    还没走出去庾家大门,忽然他一愣,望着那站在树下的人,脚步一下子顿住了。
    谢景一双漆黑的眼正望着他。
    隔着白茫茫的一片雪幕,王悦僵住了,胸口什么东西呼啸着涌了出来,他站在原地没了动作。
    作者有话要说: 世子快死(伪)了……我是个尊重历史的作者……后期还有一段大虐……
    我觉得剧透也没事啊!历史上,曹淑曾经亲自领着侍女带着刀去砍王导养在外头别院的女人和私生子,hhhhhhhhh刺激不刺激
    以前看过一堆乱七八糟的书,犹记得夫人是中国古代十大妒妇之一……
    第110章 阿衍
    两人倒是没吵, 一齐往庾家外头走, 入了巷子,前头宽敞处便是门阀云集的乌衣巷。
    “你要去荆州?”走到巷子尾的时候,谢景问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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