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老的大臣受不住繁琐的礼仪,时不时有人晕厥,被近侍们抬下去休息。
    夜里为了照明,一车车的名贵木材彻夜燃烧,做法事的僧道吟唱着古怪的调子,绕着灵柩走了一圈又一圈。
    裴英娘几日几夜不睡,时时刻刻守在灵前,很多人过来劝她,有各家命妇,相熟的宗室公主,还有朝中大臣。
    她无知无觉,感觉不到时光的流逝。
    李旦没有劝她,嘱咐宫人们好生照看她。他有很多事情要忙,一有空闲,他便过来陪她,让她可以靠着自己睡一会儿。
    浑浑噩噩熬过最开始的几天,裴英娘瘦了一大圈。
    期间,李显期期艾艾围着她打转,东拉西扯,一会儿回忆李治生前的事,一会儿说李贤为太子时他们的日子有多难,一会儿忽然扯到赵观音身上……
    说到最后,他哭着道:“十七娘,你不要生气。香娘她不是成心笑的,她很尊敬阿父,那天她只是太累了……”
    韦沉香说的话只有裴英娘听见,她当然不会傻到把自己说过的话如实告诉李显,当晚她哭哭啼啼一个劲自责,说自己不该失礼惹怒裴英娘,她身子不好,生李裹儿的时候没有细心调养,落下一身病,跪了太久脑袋发晕,才会失仪。
    李显觉得,以裴英娘的性格,不会冤枉韦沉香,但是李治刚刚离世,她那么尊敬李治,伤心难过之下,难免会看错。
    韦沉香那么柔顺怯懦,怎么会对阿父不敬?
    “我已经骂过她了,她很后悔,十七娘,你消消气。”李显不敢提再让韦沉香为李治哭丧的事,他怕裴英娘一气之下和他闹翻。
    “陛下。”裴英娘面色冷淡,神情麻木,“我现在心情不好,很不好,不要烦我。你要庇护韦氏,是你的事,告诉她,以后出入宫闱,最好多带几个人,我见她一次,打她一次,打到她真心悔过为止。”
    听裴英娘态度生疏,称呼他为陛下,李显手足无措,“十七娘……”
    裴英娘抬起眼帘,冷笑一声,一字字厉声道:“别拿韦氏来烦我!阿父的英灵还没走远呢!”
    她很少发脾气,一直都是和和气气的,使坏告状的时候,也是古灵精怪,促狭居多。忽然喝出这一句斥责,冷冽疏远,看着他的眼神,不带一丝温情。
    李显愣了一下,又是羞愧又是茫然,哭着走开。
    裴英娘吩咐忍冬,“韦氏住哪里?备一壶茶汤,你亲自领着人去她房里,她不是身体不好,不能久跪吗?给她补补身子。”
    忍冬会意,让尚食局的宫婢熬煮了一锅苦涩辛辣、臭不可闻的药汤,送到韦氏跟前。
    韦氏不肯喝,宫婢们的态度恭敬而殷勤,连劝带哄,强迫她喝下三碗药汤,才放开她。
    韦氏大哭一场,谁知道那碗药汤里搁了什么脏东西!
    她找李显哭诉,“妾身为皇妃,竟然受此侮辱,无颜再陪伴郎君身侧,请郎君准许妾落发为尼,也好减轻相王妃的怒火。”
    李显支支吾吾,安慰韦氏,“十七娘平时不这样的……哎,怎么说你也有不对的地方,正好你需要好好养病,这段时日就别出去了,免得十七娘看到你不高兴。”
    韦氏不想把李显逼得太紧,含泪跑开,迎风洒泪。
    新仇旧恨让她恨得牙根发痒,总有一天,她会手握权力,把看不起她的人全部踩在脚下!
    宫中的丧仪结束后,李旦把裴英娘抱回之前住过的东阁,强迫她吃饭。
    他亲自喂她,抬起她的下巴,轻抚她瘦削的脸颊,“英娘,乖,阿父看到你饿肚子,一定会不高兴,吃点东西。想吃什么?”
    以前住在东阁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论阴晴雨雪,裴英娘几乎天天去含凉殿请安。
    日复一日,风雨不辍。
    她欢欢喜喜踏进内殿,李治坐在软榻上,招手叫她,“小十七,过来。”
    他的语气偶尔会低沉一些,偶尔会明朗一些,唯有笑容始终温和。
    她走过去以后,挨着他坐,食案上琳琅满目,全是好吃的茶点吃食。
    武太后和李显决定将蓬莱宫改为原来的名字大明宫。
    李显很快会携家带口搬进大明宫,含凉殿要换主人了。
    不会再有人准备精美的山珍海味,斜靠凭几,含笑等着她迈进内室。
    “我吃。”裴英娘回过神,接过李旦手里的银匙。
    她要好好的。
    李旦暗叹一口气,看她一口接一口吃完醴酪粥,命人撤去碗碟,抱起她走进内室,把她放到床榻上,拢紧锦被盖住,俯身轻吻她的眉心,“英娘,不许再伤心了。”
    第一次在裴家门外见到她时,她瘦小可怜。
    之后她入宫居住,生活起居都是比照着公主的待遇,慢慢娇养成一个面颊红润的小娘子,长胖了,也长高了,明眸皓齿,娇俏可人。
    当着外人的面,她是个端庄沉静的高贵公主,彬彬有礼,不骄不躁。
    私底下则软糯乖巧。每次仰着脸和他说话时,一双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认真思索,小大人一样,甚是可爱。
    熟悉以后,她试探着朝他撒娇,确定他会一直纵容她,她似乎觉得难以置信,想靠近他,又觉得胆怯。
    李旦不动声色,他其实很享受小十七围在他身边笑闹。
    她主动靠近他,他的心情会变得很好,那种喜悦能持续好几天。
    发现她疏远害怕自己,他恢复阴沉冷漠,看什么都不顺眼。
    他有些犹豫,觉得应该掩藏自己的冷淡,小娘子们不喜欢古板无趣的兄长。
    可小十七没有讨厌他,她在他面前越来越放松,越来越活泼,偶尔还会壮起胆子打趣笑话他。
    眼下她却如此颓废瘦弱,脸色苍白,双眼无神,仿佛所有活泼鲜活气都离她而去……
    平时她只要皱一皱眉头,稍微有个不高兴的地方,李旦心里就会惦记很久,现在他却只能眼看捧在手心里的人一天天憔悴下去。
    微凉的吻落在眉间,裴英娘闭一闭眼睛,旋即睁开,抬手摸李旦的脸,嗓音沙哑,“阿兄,你又忘了刮胡子。”
    时下的贵族男儿们以留髯须为美,裴英娘偏偏不喜欢胡子,每次被胡茬扎到会念叨好几天。李旦没有说什么,时常提醒自己刮胡子,以免被她嫌弃。
    这些天没有心思顾及其他事,胡茬又冒出来了。
    李旦按住裴英娘的手,送到唇边,逐根吻她的指尖,“你快好起来。英娘好了,阿兄就去刮胡子。”
    裴英娘勾住他的脖子,小声嘟囔,“阿兄,你别走,留下来陪我,等我好好睡上一觉,我就好了。”
    她不能难过太久,阿兄会担心的,阿父地下有知,也会发愁。她要高高兴兴的,认真过好每一天。
    李旦低低嗯一声,脱下木屐,抬腿上榻,把裴英娘按进怀里,右手在她背上轻轻拍着,“阿兄陪着你……十七,好好睡吧。”
    裴英娘很快睡着了,梦中偶尔会颤抖两下,发出几声模糊不清的呢喃,眼角滑下一串泪珠。
    李旦没有合眼,垂眸凝视着她的睡颜,发觉她在发抖,低头吻去她的泪水,柔声哄她,“英娘不怕,阿兄在这儿。”
    她反复折腾了几次,慢慢平静下来。
    一觉睡到夜色黑沉,水晶帘外人影晃动,半夏掀开竹帘往里张望。
    近侍在外面等李旦。
    裴英娘睡得很沉,李旦小心翼翼松开她,为她盖好锦被,手指轻抚她的面颊。就这么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他起身走出内室。
    近侍禀明来意。
    本朝帝王墓葬因山为陵,李治遵从李世民立下的规矩,即位不久,就选定以梁山筑陵。
    梁山位于长安西北,定名为乾陵。
    李治将会长眠于此。
    武太后任命李旦主持修筑乾陵之事,即刻启程。
    第195章
    “太后命相王去梁山?”
    韦沉香惊讶之下, 失手打翻小几上的凫鸭香炉, 香粉散落一地, “消息属实?”
    宫婢答道:“千真万确。”
    韦沉香眼珠一转,呵呵轻笑, 相王要出城, 相王妃单独留在大明宫,还不是由她拿捏!
    等李显收揽皇权, 看她还怎么猖狂!
    宫婢打起帘子, “陛下回来了。”
    李显脚步沉重,哭丧着脸回到内殿, 仰面往锦榻上一倒。
    韦沉香挽起袖子,帮他擦脸,温热的巾帕让他感觉好了点, “陛下,怎么闷闷不乐?”
    李显叹口气,“大臣们不听我的……”
    “您可是皇帝,大臣们竟然敢如此怠慢您?”韦沉香和李显同仇敌忾。
    李显哀叹一声。
    韦沉香安慰他几句, 挥退周围侍立的宫婢,小声说,“陛下……朝中大臣都是太后的心腹,为今之计, 您必须提拔自己的人手,否则那些人不会听您的。”
    这些事李显也明白,可是太后积威颇深, 人人都争着去太后跟前表忠心,没人敢为他冒头。
    他苦恼道:“阿父在的时候,帮我选定了不少人才,可是他们现在官职低微,说不上话,一时之间,去哪里找可堪大任的心腹?”
    韦沉香心口猛跳,“妾的父亲愿为陛下肝脑涂地。”
    李显坐起身,“韦玄贞?香娘,你父亲只是个刺史而已……”
    这刺史之位还是他给的。
    韦沉香挨着李显,手指为他按揉太阳穴,柔声道:“是啊,阿耶只是个刺史,所以帮不上忙。陛下,您想要掌握实权,必须多收服些人才,侍中、中书令、吏部尚书……把这些人抓到手心里,才有用。太后扶持武家人,您也可以扶持自己人,如果我阿耶的官职再高一点,能和几位相公平起平坐,他自然就能为您分忧。”
    能被尊称一声相公的,唯有三省最高长官。
    香娘的意思,要他提拔韦玄贞当宰相?
    李显有些犹豫,他当然想重用自己的人,可是韦玄贞的官职一升再升,已经引得议论纷纷,一下子把他抬高到宰相的地位,太后肯定不会答应。
    “让我再想想。”
    韦沉香掀唇微笑。
    她不急着要李显立马答应,他耳根子软,多吹吹枕头风,他一定会动摇的,不必急于一时。
    ※
    连日举哀,哀恸过度,裴英娘精疲力竭,一觉睡到第二天清晨才醒。
    李旦一直陪着她,和以前一样,斜靠着床栏翻看书册。
    她醒来闻到熟悉的味道,发了会儿怔,光线从帐外透进室内,打在他脸上,侧脸冷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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