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公孙瑾是刀悬颈上,六月飞雪了。
    “公孙大人?”严大人轻咳一声,催促道。
    “是,严大人,下官在。”他赶紧应了一声,撩开车帘,探出半个身子,小心地遮掩。
    严御史侧身面对着他,以袖掩面,义正言辞道:“你我同朝为官,老夫有一言相劝。”
    “大人请讲。”
    严御史清清喉咙:“虽说你我此行,二皇子并未过多约束,但是,我们也应当严于律己,洁身自好,以身作则,万不可做出败坏风化,令下属唾骂的举止来。”
    公孙瑾不禁叫苦不迭,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
    “严大人教训得是,下官委实汗颜,定当严肃操守,请严大人放心。”
    严御史方才一声轻哼:“好自为之。”,然后重新上了前面的马车,继续行进。
    公孙瑾可以预见,半路之上,严御史若是看到他马车里藏的娇娃是十公主楚欣儿的时候,会是怎样的反应?
    他公孙瑾出师未捷身先死,彻底地完了,还没有品尝到做贪官是怎样的滋味,就死在了十公主的手里,将来进宫当太监怕是最好的结局。他已经把名字给自己起好了,不叫“锦娘”,叫“瑾公”,或者,也别姓“公孙”了,称“孙公公”吧,慕容诺那女人这是一言成谶了。
    而宫里诺雅从御花园回蒹葭殿以后,不见了楚欣儿,并不以为意,毕竟就凭她那般跳脱的性子,让她老老实实地守在殿里不四处乱跑是不可能的。她随口问起来,殿里的宫女说她好像是去了御花园,诺雅就没有再放在心上,专心逗弄架子上的八哥。
    诺雅到中午时,想询问楚欣儿的意见,看看她中午想吃些什么菜,再次打听起来,众人才发现不见了这位小祖宗。诺雅慌了,命人四处找,遍寻不到,正想去惊动楚卿尘,楚卿尘已经拿着一封书信来了蒹葭殿。
    楚欣儿害怕诺雅过早地发现自己失踪,所以将书信偷放到了楚卿尘的寝宫,里面也只有简单的十几个字:二哥,诺雅姐姐,欣儿出去玩两天就回来,勿念。
    这还了得?当下就立即惊动了祥妃,蕙夫人和皇上,当即就要派人四处寻找,将京城掀个底朝天。
    楚卿尘拦住了:“诺雅还在这里,两日后又是儿臣的登基大典,她都舍得跑出去,定然是蓄谋了很久,不会轻易露出行踪。”
    诺雅想起楚欣儿早起打听公孙瑾勾魂术时的雀然,心里怀疑,惴惴不安,正想坦白,被楚卿尘一个眼神制止了。
    “欣儿马上就快要及笄了,再也不能任着性子胡来,就让她在外面好生疯玩几天吧。我曾听她提起过要去哪里,我多派些高手去暗中保护她,玩上几日就接回来。”
    诺雅这才明白楚卿尘的苦心,他是担心自己如实相告,会被皇上迁怒,逃不开罪责。故意说得这样轻描淡写,还将不察的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她心里愈加愧疚,若非自己在欣儿跟前夸赞那公孙瑾的厉害,她只怕是不会生出这样荒唐的念头。
    晚间就寝的时候,就有了欣儿随行南下的消息,皇上觉得欣儿与严御史一起,也正好受些管教,不会出什么岔子,就略微放下心来,宽限她在外面游玩几日再回宫,并且命宫里人将这个消息隐瞒了下去,不得张扬。
    夜里,百里九养足了精神,又到宫外溜达,从南头溜达到北头,然后又转到西头,围着宫墙转了一大圈,最后盘膝坐在宫门口,跟小心翼翼地提防着他的侍卫聊了一会儿天,困意来了,就起身拍拍屁股,心满意足地走了。
    楚卿尘还没有休息,在御书房里掌灯批阅奏折,已经是满脸疲态。
    有宫人飞奔着进来禀报:“启禀皇上,九爷已经走了。”
    “走了?”楚卿尘从书案上抬起头来,微感诧异。
    “是的,跟侍卫胡吹海侃聊了半晌就走了,什么也没有做。”
    楚卿尘缓缓合拢了奏折,拧拧眉尖:“宣风统领过来。”
    ☆、第一百六十二章 登基大典
    宫人恭敬地退下去,传达口谕。过了没一会儿,风驰就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主子,被您料中了,宫里果真飞进来两只八哥。”
    楚卿尘抬头看看外面的天:“小九越来越厉害了,竟然夜间都能驱使八哥,还是这小子一直都跟我留了一手?”
    风驰低头不说话,他向来都不喜欢多嘴,如今更是谨言慎行。
    “可已经按照我的吩咐做了?”
    风驰点点头:“将模仿九夫人笔迹的和离书捆在上面,然后放飞了。”
    楚卿尘笑笑:“真想看看小九看到这些和离书以后颓丧的模样,我若不是近日奏章太多,肯定亲自到将军府探望慰问一下他,以免他不伤心。”
    风驰继续不说话,一言不发。
    “怎么,风驰,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样做有些不妥。”
    风驰摇头:“我只是担心九爷行事乖张,一怒之下,再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到时候不好收拾。”
    “这点你倒是不必担心,我了解他,就像他也了解我一样,我只是想要把他翘起来的尾巴给捋顺了。不就是天上掉下个慕容诺,砸到他的怀里了么,至于那样得意洋洋?”
    说完又觉得心里酸酸的,若是得妻若此,夫复何求,自己当初又何尝不是舍得将皇位拱手相让,换取她的长相厮守?
    后来两天,百里九就安生了,再也没有到宫里转悠,天天窝在百里府,闭了屋门,不知道在鼓捣些什么。
    而楚卿尘在礼部的指导下开始熟悉整个大典的流程,焚香,祭天,祭太祖庙,登基,接受百官朝贺,一言一行都要严格按照祖上规制来。他忙碌得头晕脑胀,只能吩咐风驰一定要严密关注百里九的动向,还有,就是守好了诺雅,千万不要被百里九给拐了去。
    第三日,便是楚卿尘登基,天下大赦,首先释放的就是太子。楚卿尘给他在云南边境划了一块封地,接上皇后一起颐养天年去了。
    蕙夫人最终也没能受封太后或太妃,依旧无名无分。常言道:世间安得两全法,她淡泊了一辈子,不忍心给自己儿子再增添任何的困扰,毕竟当年太后的懿旨要遵,朝中诸位大臣的意见也要考虑,一个名分对于她来说,已经无所谓了。
    她对诺雅说,她先前其实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她打算镇远侯的军队兵临城下的时候,就从城墙上奋不顾身地跳下去,血溅三尺,以死明志,堵住镇远侯借机谋反的嘴。毕竟当年太后的懿旨里虽然的确说过她终生不得封妃,但是却并未判定楚卿尘的前途。她作为母亲,作为皇上最宠的女人,为了他们的江山稳固,为了不让大楚生灵涂炭,一条性命又算得了什么。
    而诺雅俘虏了镇远侯,漂亮地粉碎了他的野心,也挽救了她的一条性命。
    她苦口婆心地亲自说服了楚卿尘,奉祥妃为太后,在他大婚立后之前,暂时执掌后宫事宜。
    最终,蕙夫人捉着诺雅的手道:“诺雅,姨娘只求你一样事情。卿尘他没有福气娶你,这只怕是他一辈子过不去的坎,他永远都不会再像喜欢你这样喜欢一个人。这样也好,帝王有太多的无奈,不会再动情,就不会再受伤。
    他想封你做长公主,与你兄妹相称,以后纵然是放不下,你在,他的笑容就在,定然会磊落光明地坦然面对你,不会藕断丝连为难你分毫,给你造成一丁点的困扰。所以,你和小九没有必要一走了之,从此音讯淼淼,我们还是一家人。”
    诺雅有些犹豫,她知道,百里九放不下对家国的责任与使命,不会果真撂下摊子一走了之,但是,他仍旧略有介怀自己与楚卿尘的过往,她作为妻子,还应当照顾百里九的心情。
    登基的日子终于到了,因为皇上仍旧健在,只是退位,所以登基大典的仪式还并不那样繁琐。楚卿尘晨起就被一群宫人包围着,像个傀儡似的,任由礼部大臣指挥摆弄,里三层,外三层地层层穿戴,一丝不苟。
    他低头打量自己的装束,这就是天下人仰视的权势,多少人梦寐以求的黄袍加身,金黄璀璨,流光溢彩,胸前的金龙腾云驾雾,流溢出鄙睨天下的傲然。就连足下登的九龙盘锦靴都熠熠生辉。
    如果是诺雅见到自己这一身装束,会怎样的反应?会不会笑话自己活脱脱像一只金光灿灿的金元宝,还是也像世人那样膜拜?会不会流露出一瞬间的迷恋,就像那日在城中初见时的惊鸿一瞥,她痴痴呆呆地看着自己,眸中满是惊艳。
    人生若只如初见。
    可惜他赢了百里九的初见,却输给了他的死缠烂打。若是自己不会那样君子风范,霸道一些,告诉小九:“这个女人,我要了!”
    就荒唐那么一次,霸道地将诺雅留在自己的身边,不让她跟随百里九回将军府,后来,所有的一切都会逆转。毕竟,那时候,诺雅心里还没有百里九,百里九的心里也没有诺雅,是他,先将那个女人装进了心里。
    若是他能够自私一些,放下自己的架子,不用那样小心翼翼地掩藏自己的心迹,早些告诉诺雅:我喜欢你,她就不会将自己对她的情有独钟当做是欣儿的委托,不会误会自己与锦娘的关系,她会不会同样情愫暗生?
    他站在宫中圣坛脚下,沐浴在初升的阳光里,一身明晃晃的金黄仍旧会令他不时地恍惚。
    宫人打断了楚卿尘的思绪:“殿下,祭天仪式开始了。”
    楚卿尘叹口气,小心地将思绪封存,抬头看天,天是蓝的,天下将是自己的,而自己却是灰色的。
    当鼓乐齐鸣,他收敛起所有的回忆,意气风发地一步一步迈上祭天的圣坛,焚香,三跪九叩,然后是祭祖,再次三跪九叩,再然后,先皇将金灿灿的九旒冕郑重地戴在他的头上,然后将沉甸甸的传国玉玺递交到他的手里,满怀欣慰与自豪地打量他,珍而重之道:“卿尘,我把家、国、天下全部托付给你了。”
    金凤颁诏,百官齐贺。
    楚卿尘站起身来,缓缓转身,在飒飒秋风中,傲视天下,气吞山河,风华倾城。
    文武百官皆不敢仰视,只觉气度逼人,莫敢不从,恭敬朝拜,三跪九叩。掌事太监宣读颁恩诏,犒赏百官,大赦天下,然后是册封后宫。
    楚卿尘至今未娶,他身旁的位置是空的,也没有妃子可封,但是迟早,他的身边,身后,将满是姹紫嫣红,莺莺燕燕,他也会为了拉拢朝臣,册封他们的女儿,夜里在众妃勾心斗角的期盼里,翻她们的牌子,然后雨露遍洒,繁衍皇家子嗣。
    曾经的一生一世一双人,他许给了别人。
    后宫唯一的一道册封恩诏,是给诺雅的。一直就安安静静地躺在礼部的香案云盘之上。
    百里九没有来,楚卿尘有些奇怪,他如何就能沉得住气,对于诺雅的册封仪式不闻不问?听任自己对诺雅的册封而不以为意?
    楚卿尘端坐在龙椅之上,不说话,目光幽邃如深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众大臣全都屏息以待,大气也不敢胡乱出一口,眼观鼻鼻观心,数百人雅雀无声。
    掌事太监小心翼翼地近前,试探着问:“皇上,这下一步”
    楚卿尘站起身来,俯瞰脚下,风驰站在远处,冲着他摇摇头。
    百里九果真是没有来,难不成今日这出戏黄了?
    他赌气想:百里九,你今日若是果真不来,我楚卿尘就立即篡改这道提前拟好的旨意,改封诺雅为后!让你追悔莫及。
    楚卿尘沉声吩咐道:“宣慕容诺。”
    太监得令,拖着长音一声传唤:“宣慕容诺!”
    百官纷纷倒吸一口冷气,惊讶地扭头望过去,果真是慕容诺,着了一袭金线锦绣海棠色宫装,头戴七尾侧凤簪钗,垂肩流苏,明月珰环,略施桃粉,点绛描黛,风姿绰约,步步生莲。
    众大臣只听闻慕容诺假传圣旨,被严御史弹劾,然后楚卿尘派人将她请进了宫里,随后将严御史调离京城,远赴湖广。而百里九曾撒泼使赖,守在宫门口都无济于事,哪曾想到,她竟然会出现在这里,而且一身盛装,头上还带着凤簪。
    众臣终于忍不住开始窃窃私语,纷纷猜度着皇上的用意。大家心里都有一样答案,只是没有敢说出来,自惹祸端。
    强抢臣妻!
    是的,先皇曾经御笔亲封,这慕容诺乃是百里府的侧夫人,而且,如今听说已经身怀六甲,她是百里九的妻子,这是大楚人尽皆知的事实。皇上难不成是旧情难忘,做出这种强抢的事情来?
    吉乐声里,慕容诺犹如闲庭信步,目不斜视,径直沿着台阶攀沿而上。她微凸的小腹遮掩在宽大的流云衣袖下,裙摆在脚下缓缓荡漾,滑过一道又一道优美的弧度,绽开一路圣洁的莲花。
    楚卿尘俯瞰着她,望着她一步一步向着自己缓缓走来,雍容华贵,美艳绝伦。
    这是他心底最大的愿望,属于两个人的册封仪式,越走越近,最后相遇在举众瞩目的圣坛顶端,他缓缓伸出手,握住她,心愿就圆满了。
    楚卿尘抬起手,明黄色的衣袖滑过他修长如玉的指尖,伸向诺雅的方向,唇角微微绽放出绝代的风华。
    ☆、第一百六十三章 天上掉下个百里九
    诺雅抬头,离楚卿尘不过只是数步之遥。那双曾经在她无助的时候,给过她温暖与帮助的手近在咫尺。
    她停下脚步,现在,已经是最好的距离。
    一阵突如其来的鞭炮声忽然炸响,好像是点燃了全部的引信,一瞬间鞭炮齐鸣,围绕着皇宫,此起彼伏,犹如海上突然掀起的风暴,惊涛拍案。然后震耳欲聋的喜乐声响起,唢呐声,还伴有杂乱无章的敲锣打鼓的声音,再侧耳仔细听,好像还夹杂有敲碗打盆的响动,溃不成调。
    这是谁这样大胆,竟然在宫墙附近扰乱皇宫清净?尤其还是在皇上登基的日子。
    礼部尚书与侍郎气急败坏地呵斥太监,赶紧出宫查探,究竟是怎样的情况?
    楚卿尘伸出的手虚空握住喧嚣的空气,蜷缩起来,收拢进袖口里,苦涩一笑。
    “小九终于沉不住气了。”楚卿尘低头对诺雅云淡风轻地调侃:“不过,他不接门口侍卫手里的虎符,想要进宫将你接走,怕是就没有那样容易了。今日风驰在宫里布下重重重兵,提防的就是他。这虎符,你们是接也要接,不接也要接!”
    “咱大楚的祖规,驸马爷可是不能参政的,你倒是放心,将兵权都交给他。”
    楚卿尘抿抿唇:“小九说他的老婆孩子热炕头千金不换,给个皇帝也不做,这辈子也就这点出息了。”
    诺雅也是无奈一笑,这个百里九就是狗肉上不得席面,上次去竹园找自己就敲个破铜盆,叫嚷着收破铜烂铁,别人不要的大姑娘小媳妇,这次又寻了些什么人乱敲一气,闹腾出这样的动静来?难不成是带领着城郊花子狗一群小乞丐来皇宫敲盆打碗地要饭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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