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任何人应声,所有战士都是两两对站,不言不动,连眼珠子都没晃一下。他们的身姿挺拔,就算是大盆的肉菜就摆在他们眼前,也没有一个人手指碰到桌沿。
    耶律隆绪觉得这屋里的战士好像没有感情的傀儡,不像大辽的战士,听到有酒有肉必然欢呼雀跃,这些战士的表现就好像屋里根本没有他们两人,刚才没人说话一样。
    “开饭——”突然一个嘹亮而粗犷的声音不知从哪里传到了这个饭厅,然后“唰”地一下,所有傀儡一样的人突然被灌注了生机,一张桌上有一个人分饭,其他人也不先吃,只将饭碗捧在手里。只等所有人都分到了饭,分饭那人起了筷子,所有人才静默而整齐地拿起了筷子,无声地吃饭。
    没有声音,更没有争吵,除了碗筷碰撞的声音和人咀嚼饭菜的轻微声响,屋里什么声音也没有。
    耶律隆绪四处张望了半天,也没发现哪里有发号施令的人,又没有人理睬他,便只能有些尴尬地走了出来。
    “这些士卒……”他想问这些士卒是不是都是哑巴,又觉得不可能,只拿眼睛瞟李壮。
    李壮刚才没进屋,却也能想象到是怎么回事,已经在外面暗笑了好半天了,此时却绷着一张脸,有些羞愧地说:“贵人别见怪,咱们就是一群军汉,没啥子教养,教头都说了好几次,吃饭别吧唧嘴,别弄出动静来,教了半天也没教会咱们,倒是军棍被打折了几根,后天教头也就不管我们了。”他顿了顿,做出一副不安的样子,“他们没冲撞到您吧。”
    耶律隆绪一口气堵在嗓子里,干咽了半天,才保持了平和地声音道:“没,小王想去看球赛了。”
    第108章 周军不可为敌
    最近控鹤军这边的球场士卒们来的不多,几位将军一连打了几个月的比赛,最近开始考虑有目的地排兵布阵了,连续比赛实在太耗精力,频率降得越发厉害了。倒是汴梁的市井行会,看热闹不嫌事大,见场地空置的多了,自家便组织人上场了。
    耶律隆绪跟着李壮出了军营,行不多远便见到那个下沉式的球场,天还没黑透,往这里聚集的人却着实不少。如今还是孟春时分,行人们都换上了轻薄的春装,鹅黄粉红,嫩绿淡紫,有的骑马,有的坐车,还有挑着担子边走边吆喝的小商贩,那是一种他从没在上京见过的繁华。
    “李兄弟,今天这米行与布行的争斗很有名吗?怎么这么多人?”萧思温问道。
    “也不是,这不上巳了嘛,出来踏踏青,看看比赛,晚上白云观的仙师们还要办场法会祈福,所以还是有不少人来的。不过要说人多,那还真不多,去年禁军蹴鞠总决赛的时候人才多,不光球场坐满了,外头站的人都挤到军营门口了,这才在哪儿啊。”李壮语带夸张地说。
    再往近处走走,行人道两边的树上竟缠裹着各色绸缎,周围的行人常有用手去碰触的,还有些议论的样子,却没看到有人扯下那布来。
    “贵国已经富贵成这样了吗,连树上都要缠绸缎,百姓却不贪图这些布帛?”耶律隆绪表面上做出一幅大为震动的样子,心里却将在军营里绷起的那口气松下来了。这周国的作派怎么与隋炀帝一个德性?莫不是欺他们辽人没看过汉人的史书嘛。
    “那有富成这样子哟,”李壮拍拍大腿道,“今天不是布行米行打比赛嘛,这就是什么来着,”他拍拍脑袋,然后一脸恍然地说,“叫什么广告。”
    李壮指了前面一个正在摸料子的少妇道:“布行便拣些碎布料缠在树上,路上的人见着喜欢的了,自去他家买就是,等晚间人散了,这布才许人取下呢。”
    “其他人不会提前拿吗?”耶律隆绪好奇地问道。
    “很少啦,这会儿出城的都是有点闲钱的,等再晚些,穷人家才能得闲出来耍,那会儿谁家的布料子被摘走得最早,那就是赞他家料子好呢,有的布行还要悄悄请人摘呢。不过这么做的时候也少,今儿估计是上巳节想搞点大事,平时布行多是请些行首小姐们穿着好看的衣裳在球场里逛逛,唱唱曲儿。”
    耶律隆绪看着这树上缠得一片片绸缎,甚至还有一些细毛皮,颇有些羡慕。快到球场,便见外头有几家粥铺,香香浓浓的粥味儿勾得耶律隆绪口舌生津。
    “这就是米行的广告了,”李壮指着粥铺道,“粥铺总是请有好手艺的大师傅当众熬粥,这粥等会儿会送给得胜的球员们,不过贵人要是想尝个鲜也可以进去坐坐,不过给些打赏就是了。”
    耶律隆绪刚想说好,便听那边球场上人声一浪高过一浪,喊好声,嘘声,好像还有吹口哨的声音,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指了指球场道:“还是先去那边看看吧,照你说这儿散了场,这粥铺也没那么早走吧。”
    “到也是。”李壮点点头,很有些急切地领了人去了球场。
    “五儿,还有好票没有?”李壮远远地便与一人打招呼道。
    “李哥你怎么现在才到,好票也就还有十来张了。”
    “贵人你看,这票分好中差三档,坐的地方不太一样,好票离台近,看得清楚,差票离得远,看不大清,您坐哪儿?”
    “自然是座好位置,”耶律隆绪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扣索那几文钱,“来八张吧。”除了李壮、他自己和萧思温,还有五个侍卫,也一并都要了最好的位置。
    一行人顺着走道向下走,找到自己的座位,场地上球员在耍弄着蹴鞠,一会儿用头顶,一会儿用跨接,那个皮球在球员之间来回飞舞,引来阵阵掌声,也会引来对家的嘘声。也有一下子失误了的,那叫好声与嘘声便会调换方向——是的,这些观众们已经开始自发地选择球队并坐在一起,有些后世球迷俱乐部的雏形。
    比赛很精彩,双方你来我往,相持不下,天色渐暗,耶律隆绪惊奇地发现在球场的半空,一圈琉璃宫灯被点燃,原本昏暗的场地瞬间明亮了许多。那个他原本以为天黑后就看不清的蹴鞠也在夜色里闪着荧荧的光。
    “这球怎么会发光?”耶律隆绪疑惑地问旁边的李壮。
    李壮还没来得及说话,坐在一旁的一个中年大汉便哈哈一笑道,“小兄弟,看你这打扮,咱们北边来的?来汴梁几天啦?我告诉你吧,这球会发光啊,是白云观的仙长们给施了法啦,我亲眼看见的,有一个仙气飘飘的道长将符水往上面一抹,然后这球夜里就发光啦,听说这位仙长手里有夜明珠呢。”
    “这位大伯你也是大辽人?”
    “嗯,我是大辽大周两边跑,两边人头都熟。”
    “你做什么买卖的?”
    “我啊,以前是丝绸茶砖换羊肉马匹,最近嘛,”他压低了声音道,“我正磨着跟控鹤军买天机布呢。”
    “什么天机布啊?”
    “我也不晓的,就说这布只有控鹤军里的妇人会织,仙长们给了她们一种奇怪的法器,让她们纺纱织布又快又好,我想淘换一批去北边卖卖看。”
    耶律隆绪和那大汉都不是球迷,在球场边聊周辽两国的异同聊得极为投契,约好了后天汴梁城的樊家正店里再见,才随着散场的人们依依不舍地站了起来。
    “仙长们做法会了!”旁边有人在喊。
    耶律隆绪和很多人一起被请到了球场外面,除了球场中间,所有的灯都熄灭了。他只能从人群里看着几个道人在球场中央摆了许多东西,然后口中念念有词地说着什么。
    “这些道士挺会装神弄鬼的,黑乎乎的天地之间,弄点什么别人也看不清。”耶律隆绪正这样想着,突然“嗖~”地一响,一根长筒里不知窜出了什么,在天空绽出一道极绚丽的色彩。
    然后那几个道士又在灯下画了几张符的样子,可是与辽国的道士不同,他们没有点燃那些符,反而又点燃了一个长筒。
    耶律隆绪本能地抬头,想再看一眼刚才那种绚丽的神迹,可只听“轰”地一声,那两个道士周围的灯突然暗了下来,然后是一点点的火星蔓延,一颗又一颗绚烂的火花在天空绽放。
    “嘀——”一声尖锐地哨声在场中响起,他身旁的李壮忽然窜了出去,人群里也有好几个青壮的汉子直扑场中,还有一些穿着和饭堂里禁军差不多服饰的人迅速站到人群外面,很快将人群劝导回城了。
    “兄弟,这是怎么啦?”萧思温惊魂未定地拉了刚才和他们坐一起的辽国汉子问道。
    “应该没事,”那大汉挠了挠头道,“估计是几位道长祈福失败了,有几回这样的事了,不过没大事,有控鹤军呢。”
    过了半晌,李壮才带着一脸的黑灰笑眯眯地背着一个道士出来,与此同时,耶律隆绪看到那长长的像蛟龙一样的城墙里跑出来一列士卒,然后他们有的手里扛着细细的软软的管子,不一会儿便有水从那管口流出,有的则喊着整齐的号子排成一排迅速地传递着水桶,往球场中浇水,不过片刻那块还没彻底烧起来的球场便彻底归于平静。那些士卒列了队迅速地回到了城墙背后,仿佛刚才热火朝天地场景都是他的幻觉。
    李壮将人交给另一个士卒送往白云观,他抹了抹脸上蹭到的灰,笑道:“贵人,咱们回吧。”
    回程的路上,耶律隆绪有许多话想说,又有许多话问不出口。回到自己住的小院子里,听着一墙之隔的校场上,军中的长官似乎在犒赏那些出去救火的士卒,说笑声、唱歌声伴着烤肉的滋味飘过墙头,萧思温坐在他对面的石凳上,感叹道:“周军不可为敌。”
    “小小的禁军军营便如此繁盛,我越来越期待汴梁的样子了。”
    “明天一早,就能看见汴梁了啊。”
    第109章 汴梁春景
    耶律隆绪是在院墙外的呼喝声里醒来的,他站在院子门外,看着一排排身上背着包裹的士卒在喊着号子跑步,那包裹和人头平齐,看着就不轻。
    “虎贲之士啊,若我大辽有些军,必可横扫八荒、一统六合,哪会像周国的皇帝一样将这样的雄军禁锢在京城边上,天天在这么一个小小的校场上奔跑啊。”他看着也早早起来的萧思温,压低了声音,颇有不甘地说。
    “殿下慎言,”萧思温同样压低了声音,“周国没有北上之心是好事,但咱们可不能没有防备。”
    “北归后,我会提醒父皇注意的。”耶律隆绪郑重地承诺道,“我们要小心周国。”
    “梁王殿下,早些用了朝食,咱们早些出发吧。”接馆使陈彭年笑嘻嘻地领着几个侍从进来,将几碟几碗的菜摆在院子的石桌上。侍从放下了饭菜无声地退下,他则挺殷勤地上前分发了银筷瓷碗。
    “殿下昨天晚上没受惊吧,”陈彭年等耶律隆绪坐定,轻描淡写地问道,“昨天听说李队领着你去看球赛了?道长们烧了球场,没吓着您吧。”
    “怎么会,我在球场上面呢,没事的。”耶律隆绪没滋没味地应付了两句,三口两口将那碗清粥并几碟小菜给吃下了肚,急促地说:“时候也不早了,咱们什么时候启程?”
    “这就启程吧,脚程快些的话,到汴梁城里还能蹭上早市的尾巴,那些早点可比军中可口多了。”陈彭年不在意他的转移话题,语气轻快地说。
    他最近刚从吕蒙正那里摸到点甲骨文的资料,正沉迷地厉害,被推出来做接馆使是一肚子的不乐意,要不是柴宗训早早交待一定要让辽国太子在控鹤军驻地“感受”一晚,省得他们不安分地瞎折腾耽误事儿,他早就领着使团赶路进京了。
    两边人心里都存着事儿,启程地动作就快得多了,不过一时半刻,大周这边就整理完毕,在院外又多等了半个时辰,辽国的使团才都整理清楚——昨天晚上出去玩的不光是耶律隆绪,下面的普通使节也在控鹤军军官的带领下出去游览了一回,还买了不少精巧的灯笼,请了一些烟火回来。
    等在一边的耶律隆绪和萧思温看着慢吞吞地使团成员,再瞧瞧陈彭年那边的利索劲儿,脸沉得快要滴下了水。
    从控鹤军前往汴梁城的路修得早,质量也相当不错,数丈宽的大道便是几辆马车并行也还是绰绰有余,进出的行人非常自觉得沿右边行走,中间自然地空出了一片还挺宽敞的地方,时不时有些纨绔子弟骑着快马从那里奔驰而过。
    “真君子之国矣,”耶律隆绪向陈彭年称赞道,“贵国百姓真真的知礼懂礼,让小王钦羡不已啊。”
    “小王爷谬赞了,”陈彭年自豪地说,“我皇帝陛下爱护百姓如待子女,百姓自然听从陛下的命令如侍父母。”
    宽敞的官道两边,每隔几里路便有一个精巧的小茶棚,走累了的路人便可在茶棚里休息,耶律隆绪没有心思观察路边的风景,急匆匆地赶往汴梁城。
    汴梁的城墙自然比禁军那边还要高上一大截,只是城墙下人来人往比肩继踵的,再加上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反而没了当初一眼看见山原上禁军军营的震撼。
    实事上耶律隆绪根本没时间震撼,也没功夫抒发自己的感慨,热闹的汴梁城门外连“比肩继踵”都不再是一个夸张的用词了,他原本还想坐在马上慢慢踱入城中,但这拥挤地情况也只能让他灰头土脸地下马来,牵马进城。
    “这实在是失礼了,”陈彭年强忍住笑意道,“殿下其实可以从中门进去的,那是为贵客专门设下的城门,没有这么挤。”
    “无妨,”耶律隆绪咬着牙挤出一抹笑容来,“小王这是入乡随俗,好好体味一下南国都城的繁华。”
    好不容易挤到了城门下,过了狭窄的城门洞便是宽敞的大道,比城外官道还要宽上两分。
    “等等,这个不能带进去!”他们后面一个辽国的使节被拦了下来,守城的士卒迅速聚到一处,旁边的百姓没有乱,只谨慎地向后退了几步。
    “这是怎么了?”陈彭年正想赶快将这伙人送到礼部鸿胪寺去,自己好再找吕蒙正磨点东西出来,听到有人被拦,他的火气比辽使还大。
    “你们没有开封府的批条,烟火不许带进城!”那士卒毫不示弱,有理有据地说。
    “大辽的使节,我是,”那人使节用磕磕巴巴的汉语勉强说道,“你拦我,不能。”
    “陈学士,你看这事……”耶律隆绪自然是想带些烟火回国的,于是他向陈彭年打商量道。
    “殿下,在咱们大周,这规矩就是规矩,没有开封府的批条,烟火确实不能进城,您可以让侍卫先将东西寄存在友人家里,等回去的时候再去拿。”
    耶律隆绪再怎么想要烟火也不敢说在汴梁城里还有友人,只得使个眼色,让那使节将东西放到外面。
    等一切处理完,他们才将眼睛落在这座闻名已久的城市上来,此时的早市已经结束,做早点的小贩们正将火炉和板凳放到小板车上,推着往一个个小巷子里面走,嘴里还哼唱着词曲的旋律。
    “殿下,咱们去迎宾驿吧,先把东西安顿下来,后面想怎么逛都成。”
    从控鹤军前往迎宾驿的路并不远,一条宽敞的大道两旁,不少店铺都正在拆门板,准备开张做生意。面容生嫩的小伙计扯着嗓子招呼挑了热水担子的,还有身量未足的小丫头蹦蹦跳跳地招呼货郎买些胭脂水粉。
    “怎么有一股香气?”耶律隆绪仔细闻了闻道,“还挺甜的。”
    “唔,小王爷喜欢甜食,那桃芳酥必定得去了。”陈彭年推荐道,“他家的店面就在路头,那点心的香味儿和这街上的桃花香一混,那是真是一种沁人心脾的美好滋味。”
    “这条街上都是桃树,这是有什么讲究?”
    “没什么,小神农想试试什么植物生存条件,要搞大树移植,好像是这个词,便与这街上的人商定,移了几株在这边。没想到小神农手段通天,这些树除了两株没福气的,其它都长得可好了。”
    说着话,耶律隆绪被陈彭年领到了那个叫“桃芳酥”的点心铺里,店铺里一列长长的透着些粉色的玻璃橱里,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各种点心。
    “陈先生,今儿想挑些什么点心?小店新出了春色系列,有茶味蒸点,桃花酥点,奶香糕还有青团,您是称重还是买个什锦的点心盒子?”
    “别啰嗦,点心拿来试试再说。”陈彭年显然是这里的老客了,一言一行都自在得很了。
    “小王爷也尽可以试试,他家别的不说,这每季应景儿的点心那是真不错。”陈彭年向他推荐道。
    耶律隆绪接过伙计手里那一攒盒切碎的小点心,捏着银签子戳了一块奶香糕,放到唇间,轻轻一抿,那块小小的糕点一下子便化在口中,只留下一嘴的奶香与细腻的甜味儿。
    他忍不住又戳了一块,桃花酥也很香,粉红粉白的花形比真桃花也不差什么了。他还要再戳,一旁看不下去的萧思温忍不住干咳了两声。
    耶律隆绪有些尴尬地停下手来,装作没事人一样地问伙计道,“你这里用的是什么蜜,还是什么糖?”
    “咱们这里用的可是霜糖,咱们东家与善财童子交好,从他那里得了这糖,和糕点方子,那糖真跟霜一样白,还没有涩味儿,再好不过了。”
    “善财童子?”作为一个小名叫作“文殊奴”的辽国太子,他对宗教人物必然是熟悉的,听到这个佛门称号非常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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