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饭再睡,别空着肚子。殿下说了,舅父的下落他会派人打探,无需担心。”
    杜鸿嘉含笑,见她间沾了草叶,伸手去摘,触及墨缎般的头时,意有眷恋。
    伽罗先前权衡过利弊,此时又担心是谢珩故意设套,更不敢轻易吐露,只行礼道:“多谢彭大人关怀。北凉虽然荒凉,但此事既然是朝廷安排,我也只能依命过去,或许还能为祖父和家父求得一线生机。至于将来打算,不过是尽力求生,还能如何呢。”
    “姑娘当真这样想?”
    “民女见识微薄,还能如何。”伽罗叹气。
    “令尊和傅相的处境,确实令人担忧。我出京前曾想去尊府探望,却未料禁军把守得严密,不许闲人入内。其实尊府的显赫,京中谁人不知?这回战败,也未必就是傅相之过错。徐相与我虽然力争求情,终究未能挽回,着实遗憾。”彭程叹息,续道:“姑娘担心令尊和傅相,徐相与我亦是如此。姑娘必定也希望他们能安然回京吧?”
    “当然。”伽罗点头,面带忧愁,“家道剧变,若是祖父回不去,恐怕真要一败涂地。”
    这是实情,伽罗的忧心并非作伪。
    彭程颔道:“谁都不愿看到傅相一败涂地。姑娘这回北上,想必是鹰佐王子所请?到了北凉,鹰佐王子自然会看重。虽说初到那边处境会艰难,但以姑娘的才貌,博得鹰佐王子的赏识绝非难事。届时姑娘极力劝说鹰佐王子放回徐相,与姑娘有利无害。”
    伽罗屈膝行礼道:“还请彭大人指教。”
    彭程被谢珩严防死守多日,想着明日就要议和,难得的良机下,自然要极力劝说。
    他瞧过附近,见没旁人,便低声道:“傅相与当今皇上的恩怨,姑娘或许知道。要保傅家权势,必得太上皇归来,否则以当今皇上的行事,傅家上下必定性命不保。姑娘应当明白,当如何行事了?”
    伽罗点点头,又皱眉道:“事关重大,又岂是我能左右?”
    “姑娘自管劝说,旁的事我会安排。徐相府上的少夫人也在我临行前嘱托,务必照拂姑娘。我身在鸿胪寺卿之位,朝中还有徐相做主,必定能设法令姑娘在北凉过得很好——这是当今皇上和太子殿下绝不会做的。姑娘无需顾虑旁的事情,只管劝说鹰佐即可。”
    伽罗应了声,几乎能猜到他的打算。
    徐相府上的少夫人是她伯父的长女,左右相不止私交甚好,还结了儿女婚事,这是少见的事情。两家利益相关,又需仰仗太上皇才能保住权势,彭程认定伽罗会被说服,也就顺理成章了。
    那么,在她劝说鹰佐之余,彭程会如何安排?
    无非金银财帛,曲意奉承,以利相诱,甚至给出更荒唐的让步也未可知。
    再往后,自然是靠着徐相经营数年的势力,夺回朝政大权了。
    太上皇回归,傅家、高家权势富贵可保,这当然是很诱人的。可即便北凉愿意放人,太上皇就能安稳回京,重掌权柄吗?
    伽罗不知道原先那位太子为何呕血而死,八岁的皇子为何暴毙,却总觉得,谢珩父子被压制多年后能迅入主皇宫,绝非庸碌之辈。太上皇复位的事,应当是希望渺茫。
    她不敢答应,只做苦思之状。
    正自沉吟,忽觉地上多了道影子,抬头就见岳华不知是何时赶来,手中长剑在握,剑尖抵在彭程喉间。
    彭程对喉间的冰凉后知后觉,下意识往侧面躲了躲。
    剑尖如影随形,岳华眼中仿佛结着寒冰,目光如刺,要将彭程刺穿。
    彭程面色不变,似乎半点都不为被人窥破而担忧,甚至显得有恃无恐。他官居高位,被一介侍卫这样执剑冒犯,竟然也不曾作色。
    两人对峙片刻,彭程忽然笑了笑,继而抬手捏住剑尖,缓缓将其拿开。
    岳华剑尖虚指,目光却还是刺在彭程身上,如藏愤恨,直至彭程走远时,仍未收回。
    伽罗冷眼旁观,觉得这情形实在有趣,仿佛这两位陌路人有过私怨似的。
    然而也与她无关。
    见岳华并无动身的意思,伽罗便是一笑,“咱们走吧?彭大人背上也没绣花,似乎不值得细看。”不待岳华回答,便抬步走开。
    *
    次日清晨,岳华换了身寻常民妇的装束,与岚姑一道跟在伽罗身后,等待谢珩宣召。
    议和的事由谢珩率鸿胪寺、吏部等官员去安排,伽罗安静坐在屋中,直至晌午将近,才听外头陈光道:“殿下请傅姑娘前往明光堂。”
    伽罗依言出去,意料之外的,看到杜鸿嘉也站在门口。
    他自抵达云中城后边忙碌奔波,极少露面,此刻出现在屋外,晌午的阳光下,神色间的疲惫难以掩饰。伽罗低头,还能看到他袍角不知何时染上的污泥尚未干涸,想必是从外面匆匆赶回。
    他的身后乌压压的站着数人,为的男子应是北凉将领,腰悬弯刀,趾高气昂,脖颈上的刀疤醒目。刀疤男人的身旁是一位鸿胪寺的官员,后面则是北凉卫兵,阵仗不小。
    伽罗冲杜鸿嘉行礼,微微抬眼,便见他也正瞧过来。
    他抬了抬手并未说话,却以唇形迅道:“别害怕。”
    伽罗诧然不解,探究看他,杜鸿嘉却已转身向那刀疤男人道:“请吧!”
    刀疤男人将伽罗浑身打量,鹰目之中有审视亦有戒备,继而挥手,令四名北凉卫兵绕到伽罗身后,而后往外走去。
    客舍里柳色方新,暮春时节的风却还带着凉意,吹得枝头花苞瑟瑟抖。
    伽罗紧跟着杜鸿嘉前行。
    议和所用的明光堂内,气氛倒不似伽罗所想象的剑拔弩张。
    谢珩端坐在上椅中,是惯常的冷清威仪,身后战青带剑而立,英姿勃。对面坐着的全都是北凉人,为那人三十来岁的年纪,方脸上生了一把虬髯,神情姿态异于他人,衣着佩饰更为华贵,想必便是鹰佐了。
    彭程久在鸿胪寺,跟北凉打过交道,见伽罗进门,便含笑道:“王子请看,人来了。”
    鹰佐双目灼灼,命伽罗近前掀开帷帽,往她身上瞧了片刻,旋即扯出颇放肆的笑容,“果真美人如画。”
    “傅姑娘是京城中数一数二的美人,王子慧眼识珠,目光独到。”彭程笑着附和。
    谢珩却忽然扣了扣桌面。
    也不知方才众人议和氛围如何,他这轻扣明明动静不大,却霎时吸引了众人注意,连鹰佐都不自觉的瞧过去,只是神态依旧放肆,道:“太子还有话说?”
    ☆、56.056
    此为比例最低的防盗章, 时间24小时,敬请支持正版^o^  “殿下是说, 让我跟着北上议和?”伽罗愕然。
    谢珩背对着她没说话,背影有些僵硬。
    旁边一位男子应是东宫属官,上前解释道:“北凉派出议和的是王子鹰佐,他要我们带傅姑娘北上, 才肯谈判。如今北边已无力应战, 百姓受战乱之害苦不堪言, 议和势在必行,还望姑娘以大局为重。若能促成议和,殿下自会奏请皇上,对贵府从轻落——姑娘可是与鹰佐相熟?”
    伽罗摇头, “民女幼时虽曾在京城住过, 十岁便去了淮南,从未去过北地,更没见过什么鹰佐王子。大人莫不是……弄错了?”
    “鹰佐的亲笔书信,要的就是姑娘, 绝不会错。”
    “可我……”伽罗一时语塞。
    自己跟鹰佐素昧平生,鹰佐却指名要她去议和,莫不是因祖父的缘故?可这回被掳走的朝臣不少, 她在武安侯府中也是无足轻重的角色,为何偏偏要她去?
    这问题她想不通, 谢珩显然也没想通。
    他回身瞧着伽罗, 示意侍女将她扶起。十四岁的姑娘出落得亭亭玉立, 柔软裙衫之下,窈窕身姿初显。因伽罗的母亲是异族人,她的瞳孔稍见微蓝,顾盼间如有水波荡漾。浓长如同小扇的眼睫颤动,肌肤也比旁的姑娘柔白细腻许多。加之淮南气候温润,养得那肌肤吹弹可破,嵌上明亮的眸子,精巧的唇鼻,容貌极美。
    这样的容貌,让男人心动并不意外。
    可伽罗这几年除了年节回京外,几乎都在淮南,这一点谢珩是知道的。
    鹰佐王子远在北凉,怎么会见过她?
    若不是见色起意,鹰佐又为何指名要伽罗同去,将她跟议和这样要紧的事绑在一起?
    谢珩的目光在伽罗脸上逡巡,看到她也是茫然而忐忑。
    “先回府休息,明天我派人接你。”最终,他丢下这样一句话,便转身进了内厅。那位东宫属官也不再耽搁,简略交代了几句北上的事,便命人送伽罗出府。
    外面岚姑等得满心焦急,见伽罗毫无损的出来,暗暗念了句佛。
    待上了马车,没了旁人,岚姑忙低声问道:“太子可曾为难姑娘?”
    “没有。他丝毫未提旧日的事。”伽罗闭上眼睛,只觉倦极,“岚姑,我心里乱,想眯会儿。”
    岚姑松了口气,便将伽罗揽在怀里,让她暂且睡上片刻。
    东宫之内,太子詹事韩荀待伽罗去远了,便也转入内厅。
    厅内静谧,谢珩面壁而立,跟前的檀木架上摆着柄剑,漆黑乌沉的剑身有一半已出鞘。他的手落在剑柄,似在沉思。
    韩荀没敢打搅,半晌才听谢珩问道:“她走了?”
    “已经送回武安侯府了。殿下当真要带她同去?”
    “情势所迫。”谢珩回身,吩咐道:“准备辆舒适些的马车,调两个侍卫给她。”
    韩荀诧异,“这回北上时间紧迫,皇上吩咐一切从简。当年王妃的死,前两年信王的死,都跟傅家、高家脱不了干系,臣记得清楚,殿下更不会忘记。殿下不计较旧仇已是宽宏,无需过于善待。何况这回鹰佐的要求蹊跷,未尝不会跟被掳走的傅玄有关,其中未必不会有阴谋,殿下何必……”
    “我知道先生恨高家,当年兄长惨死,我只比先生更恨!”谢珩打断他,长剑铮然归入鞘中,“可男儿未能征战沙场,却要她弱女子去议和。这种事,总归是我辈的耻辱。”
    韩荀微怔,半晌才道:“短短几年而已,国力就衰微至此……唉!”
    他一声长叹,应命退出。
    *
    武安侯府外,春光洒满青石路面,两座铜铸的狮子威风凛凛。
    数月之前,这里还是京城中排得上号的勋贵之家,世袭侯门,相爷府邸,令不知多少人艳羡。而今门上匾额被摘去,左右数名禁卫军怒目而立,不许任何人轻易出入,如同牢狱。
    伽罗靠着东宫的手令得以入内,同岚姑赶往锦绣堂。
    屋舍依旧恢弘,内里陈设还是从前的模样,却因空荡无人而显得冷清。虎阳关之败令举朝震惊,新帝登基之后,便以右相傅玄失职贻误战事等罪名夺了武安侯府的头衔。府中仆从皆被遣散,女眷弱子暂时看押在此,随时可能被赶出府邸,不过十数日,府中就现衰象。
    伽罗纵然对这座府邸感情不深,见状也觉鼻头酸。
    锦绣堂内,傅老夫人本已病倒在榻,听伽罗说了东宫的事,倒是打起精神来了。
    “太子当真是这么说的?你随他北上议和,事成之后就会从轻处置?”
    “他只说会奏请皇上从轻落。”
    “那也很好了!”傅老夫人愁眉苦脸了半个月,总算展颜而笑,“我们伽罗生得好,那位鹰佐王子既然这样郑重其事的要你过去,必定会珍重善待。你祖父还在北凉人的手里,恐怕你父亲也是。伽罗,到了那边,可得设法搭救,务必让他们安然回来。”
    伽罗咬唇,敷衍着应了一声。
    长这么大,伽罗还是头一回听见傅老夫人夸自己,却是在这样的场合。她就认定鹰佐是看上了自己的容色,才会费这样的周折?她就这样期盼自己能以色侍人?
    伽罗付之一笑。
    她对北凉一无所知,想不透鹰佐要她北上的原因,更不敢想象议和之后会落入怎样的处境。忐忑与恐惧固然是有的,但她确实盼着尽快北上。
    因为父亲所在的丹州地处汶北,已然被北凉占据。
    伽罗不知他处境如何,唯有北上,才可能探到她想要的消息。
    傅老夫人病了许久,神智难免恍惚,说话偶尔颠三倒四。
    伽罗陪她坐了许久,断断续续的听她叮嘱,两位伯母闻讯,也赶来同她探问消息。伽罗也就势询问府里的消息,直至新月初上用完了饭,才回到住处梳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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