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爹爹。”韩伯岳语气中颇为自豪,“他说过,不管多少人来打,咬着牙关一个一个打回去,总会有赢的时候。那些人虽然凶狠,却都不及爹爹厉害,他会保护我们的。”
    真是孩子气,伽罗一笑,握紧他的小手。
    另一只袖中,不自觉地将匕握得更紧。
    “你爹爹说得对!”她说。
    沿着山路层层防线,谢珩保护着她,而她最要紧的是保护韩伯岳。
    ……
    山下的对战异常激烈,汹涌而来的敌兵像是泄闸的洪水。
    谢珩神情冷厉,身上铁甲沉重,手中长剑冰冷。这些都是大夏的兵士,是本该保疆卫国的子民,而他和身后的侍卫、柘林府的守军,都是大夏同袍,本该协力对抗外寇,此刻却不得不刀剑相向。
    端拱帝回京继承皇位时,因朝堂大乱,宫廷外未起战事,然而权力相争,到了此时,恶战仍旧不可避免。
    每一剑斩下去,都像是有尖锐的刺扎在身上。
    然而他必须守住。
    谢珩神色冷凝,魁梧冰冷的盔甲横在路中间,浴血如神。
    数里之外,黄彦博几乎是用尽浑身解数,令身下骏马疾驰如风。
    洛州境内被宋敬玄把持多年,盘根错节,谢珩又是孤军深入,除了最先投诚的韩林,旁人都不敢轻易将赌注押在他的身上。
    柘林府地势占利,又有韩林决心相助,谢珩遂选了此处作战。然而除却柘林,周遭的折冲府都是宋敬玄的亲信,哪怕有人心存摇摆,也无一人敢公然相助——宋敬玄严防死守之下,黄彦博为保性命,无法公然携虎符和兵部文书去调兵,派侍卫潜入时,也被对方搪塞以怀疑有诈的借口搪塞回来。而今朝堂式微,局势动荡,他们有恃无恐。
    黄彦博无奈,只能绕过宋敬玄的防守,往别处调兵。若不是有徐昂吐露的种种消息为佐证,他都未必能顺利调动兵力来救。
    两处折冲府的三千兵力日夜兼程,他带三百骑兵在前,两名中郎将带余下步兵在后,途中冲破数次阻拦,才赶到小相岭,却还是迟了。
    峰峦连绵叠嶂,黄彦博远远望过去,能隐约看到小相岭乌压压的人群。
    距离太远,他看不到确切情形,然而那团人群已至山腰,想必第一道防线已然溃败,此刻的谢珩和柘林府守军,已是拼死支撑。
    手中铁枪已经握得烫,黄彦博高声呼喝,率三百骑兵抢先攻至。他正当壮年,满腔胆气吼出,如同虎啸,疾驰至宋敬玄的后军,未等对方举矛抵挡,身下骏马腾身而起,越过连排的盾牌,闯入敌阵。
    后军安排的都是心存犹疑之人,不及前军整肃善战,阵营霎时骚乱。
    黄彦博纵马横冲直撞,迅冲乱队形,三百骑兵紧随其后,仿佛虎入狼群。
    他浑厚的声音几乎响彻郊野——
    “宋敬玄矫冒虎符谋逆,皇上有旨,归降者恕其无罪,继续谋逆者杀无赦!”
    小相岭的凛冽山风中,伽罗和谢珩纵然听不到他的声音,却都看到了宋敬玄后军的骚乱。数万军士的拼命强压之下,黄彦博的到来仿佛皲裂土地上最及时的雨水,纵不能淋泽万物,却叫人看到希望。
    伽罗悬着的心微微一松,泪水几乎夺眶而出。
    谢珩精神大振,口中怒吼,挑翻数名敌兵。
    山脚下的动静也渐渐传来,那三百骑兵冲突呼喝,极远处还有近三千步兵的高声呐喊越传越近。攻山的士兵们纷纷回望后方,便见宋敬玄的后军如泥沙溃散,被冲得溃不成军——最后压阵的那位都尉虽也是宋敬玄一手提拔,被逼上了贼船,却时刻在观望,犹豫不决。
    前两波攻袭被击退时,他已觉出谢珩守军的强硬,待黄彦博率军来援,霎时没了斗志。
    今日攻山,他还未被调一兵一卒,当机立断,说他是被宋敬玄蒙蔽,命部下缴械投降。
    黄彦博从他让出的空隙中继续往里冲,那位都尉听得远处援兵呼喊,当即命部下倒戈,围剿宋敬玄。这边的骚乱尽数被山腰的兵士看在眼里,那些人固然是被将领和宋敬玄的重伤驱使,然而看前面的人一波波带血倒下,焉能不胆寒?
    而今形势突变,宋敬玄后军易乱,士气霎时低落。
    谢珩布下的守军却立时反攻,将攻山的兵士打得节节败退,终至退散遁逃。
    防守的压力一松,谢珩命蒙钰、战青、杜鸿嘉等人反攻,他却令侍卫牵马过来,带了韩林和蒙香君,由侍卫在前开道,纵马直冲宋敬玄所在的中军——此次殊死一搏,谢珩想要的不止是宋敬玄的军权,还有宋敬玄本人。
    倘若将宋敬玄押回京城,对于徐公望而言,将是致命的打击!
    苦战之下的满身劳累早已消失无踪,谢珩重甲在身,不惧怕箭矢,当即如猛虎下山,带人杀向中军。
    宋敬玄措手不及。
    他知道谢珩可能会调动别处兵力来援救,故而沿途设伏,欲将对方拦在途中。而他急着率兵围山,也是打算趁援兵未到,一鼓作气拿下谢珩。谁知道黄彦博会及时来援救?
    更可恨的是,后军倒戈,大损士气。
    然而战事已起,所有的后路都已斩断,他或是拼死支撑,斩杀谢珩后再揽大权,或是败逃溃散,另谋生路——然而以谢珩的心机手腕,能在他的地盘策反韩林、捉走徐昂,心机手腕着实骇人。
    他纵然今日能逃走,也走不出谢珩的天罗地网。
    倒不如背水一战,你死我亡,全凭天意!
    宋敬玄胸中腾起些豪气,当即拔出佩剑,高声道:“杀过去!”
    前军经过几番冲杀,半数伤亡,剩下的人既然已对谢珩出手,便无推卸投诚的机会,当即高声呼喝,仗着人多势众冲杀过去。
    ……
    高耸绵延的小相岭下,是广袤原野和起伏丘陵。
    谢珩一路俯冲而下,如鹰入兔群,无人敢直撄锋芒,纷纷退散。一行十余骑势如虎狼,同蒙钰等人率领的守军攻袭而下,离宋敬玄愈来愈近。
    对方数名都尉涌过来拦截,厮杀混战中,迅向宋敬玄逼近。
    蒙香君盔甲在身,右手是防身杀敌的长剑,左臂挽着那把桑木弓,背后是装满铁箭的箭筒。
    论臂力,她不及谢珩及诸位将领,但要论射箭的准头,她却是出类拔萃,甚至连谢珩都赞赏有加——哪怕是迅奔跑的虎豹猎物,只要是她臂力所及之处,蒙香君射向左眼,就绝不会落在右眼。
    中军迅被冲出缺口,宋敬玄麾下最得力的五名都尉,三人在攻山时重伤溃退,两人被谢珩斩落马下。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两万人马溃散四逃,宋敬玄身边部将冷落。
    方才的些微豪气被扑面而来的凛冽杀意浇灭,宋敬玄坐于马背,终于觉出惊恐。
    回溯越过这几年的位高权重,归根结底,他还是那个没落伯府中的纨绔。
    求生的本能驱使他策马逃遁,因他身手平平,人心已散,旁边只有最可信的四名死士保护,遂选了士兵们为盾,挑个谢珩不易追来的方向,纵马奔逃。他比不得谢珩、黄彦博等常年习武强身的人,穿不动沉重的铁甲防身,后背虽有铜镜,空隙却也不少。
    谢珩和蒙香君在侍卫护持之下策马紧随,如虎气势之下,几乎无需多挥剑,便震慑得对方让出条路。
    挽弓搭箭,铁箭疾射,却在金戈交鸣中飞向别处。
    谢珩臂力甚强,铁铸的箭矢如携风雷,但凡射中宋敬玄,便能叫他栽倒马下。然而那四名死士却忠心护持,出众的身手配着敏锐的防御,甚难攻破。
    前后两拨人马疾驰,谢珩因人手有限,未能拨出半个兵卒在前路设伏,只能急追不舍。
    蒙香君最初的箭矢也被逐个击飞,怒从心起,当即道:“殿下,我连射四箭,烦劳你掩护!”说罢,取四支铁箭在手,夹在四指之间。
    谢珩会意,双腿夹着马腹,弯弓如满月,见蒙香君已备好,当即疾射而出。
    蒙香君的箭矢紧随其后,连珠般射出去,每一支目标各异,跨幅极大。
    谢珩从来都是一箭即中,没练过连射两箭的手法,只能再从箭筒中取箭,疾射掩护。
    六箭几乎是同时射来,却各有所取,谢珩攻袭背心要害,蒙香君的四支箭,却各去后脑、背心和左右腿的要害,疾驰中防不胜防。才避开这四箭,后头四箭再度射来,混着谢珩铁矛般强劲的铁箭,挟带风雷。
    死士们防护不及,被蒙香君的箭矢透隙而过,深深没入宋敬玄后心。
    如是四五回,宋敬玄背心已中两箭,腿上要害亦被射中,摇摇欲坠。
    死士中两人已被蒙香君的飞箭连射除去,门户大开。
    谢珩愈追愈近,全力弯弓,铁箭蓄满力道,破空而出,稳稳扎在宋敬玄的后心微偏处。
    肥硕的身影被箭势冲得俯身前扑,跌落马背,溅起满地黄尘。
    回身来救的死士被侍卫斩杀,谢珩勒马过去时,便见宋敬玄满腿是血,在地上痛苦抽搐,幸未毙命。他神情冷肃,铁甲上沾了斑驳血迹,如同杀神,剑尖直指宋敬玄咽喉,厉声道:“拿下!”
    ☆、73.0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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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经入夜, 屋里却稍觉闷热, 伽罗浴后浑身舒暖, 便推开窗户望外。对面的阁楼上灯火通明, 都是上等的客房, 住着谢珩和随行的官员。此时隐隐有争执声传来, 随行的侍卫严守在门外, 不许旁人靠近。
    岚姑道:“方才出门时就听见他们在争执, 这会儿竟还没消停。姑娘别站在风口,当心受了风寒,路上难受。”
    伽罗依言关上窗扇, “皇上登基仓促,太子这些年在淮南远离朝政,朝中人心各异, 东宫根基不稳, 难以服众也是自然的。岚姑,我今日在车上想了想这议和的事情,心里实在没底。先不说鹰佐为何要我过去, 单说他们若议妥了,会怎样安排?”
    “议妥了,咱们老太爷就能回来。”提起这茬, 岚姑眉间忧愁更深了。
    两国议和, 那鹰佐却非要伽罗这么个小姑娘过去, 算是什么事?若伽罗能全身而退便罢,若是她被北凉带走了,该如何是好?或者两边谈不拢打起来,她一个姑娘家,岂不危险?
    伽罗却摇头,低声道:“若是老太爷回来了,太上皇是不是也能回来?这些官员们恐怕有不少盼着他回来,可太子会愿意吗?这一趟议和,还不知结果会如何。到时候祖父和父亲的处境就更难说了。”
    “难怪!”岚姑忽然喃喃。
    “什么?”
    “刚才我出去的时候碰见个人,看起来官位不低,跟我探问姑娘和那鹰佐王子是否相识。我没敢说,搪塞了过去。”
    “是哪个人?”
    岚姑将他容貌描述过了,又将所穿的衣裳装饰也都说了。她本就是个心细的人,事情关乎伽罗,自然格外留心,不止记了容貌,就连身上的细微装饰及衣裳花纹都记住了。
    伽罗沉吟片刻,道:“看衣裳花纹和腰间配饰,想必是鸿胪寺的人。咱们还不知底细,往后任何人问起,都得搪塞过去。”
    岚姑应命,眼瞧着天色已晚,明日又得早起赶路,便同伽罗早些睡下。
    次日依旧匆匆赶路。
    谢珩很忙,晌午用饭的间隙里,还有飞马来报消息,请他处置事务。
    伽罗纵有无数疑虑,目下还不敢招惹他,默然用完了饭,正要回车中时,迎面却碰见了昨日岚姑描述的那人。他年纪不到四十,长相倒是挺斯文,见着伽罗也不摆官架子,只是道:“这位就是傅姑娘?”
    伽罗诧异。
    她自登程以来,因谢珩不欲为人所知,时常戴着帷帽,极少露出真容,更不曾张扬身份。眼前这人哪怕偶尔能瞥见她的面容,怎会认出她?
    心中狐疑不定,她屈膝行礼,端然应是。
    那人便道:“昔日我与令尊相识,常有来往,尊府老太爷做寿时也曾见过姑娘。不想转眼数年,姑娘都这么大了。这一路马车颠簸,姑娘可还习惯?”
    “多谢大人关怀,一切都习惯。”伽罗含笑回答。因对此人并无印象,并不敢立刻深信。
    话音才落,忽听后面有人咳嗽,旋即就见太子詹事韩荀走了过来。
    “殿下吩咐稍后启程,陈光——请傅姑娘上车。”韩荀毫不客气的打断两人,朝那人做个请的姿势,各自回队伍准备启程。
    伽罗就势走开,心中狐疑,便向陈光道:“劳烦陈将军,方才那是何人?看韩大人的样子,似乎不愿让我跟旁人多说话。”说罢抿唇微笑,仿佛自嘲。
    “那是鸿胪寺卿,彭程。殿下吩咐过,议和事关重大,不可旁生枝节。”
    “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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