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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彼时从枕仍旧笑着看他,那笑容平静如一潭难有起伏的死水。
    记忆中这样一个白乌族人,永远都是从容不迫的定身在原地,刀山火海皆不曾与他半分惊扰。
    他垂下眼睫,平视颈间那柄三尺有余的冰冷长剑。半晌,犹是无畏笑道:“……岚因兄弟其实很聪明。”
    聪明?
    话确是说的好话。
    ——但那于薛岚因本身而言,实在太嘲讽了。好像在刻意指明他这一直以来的大意与失误般,放肆里包含奚落,刻薄而又隐有几分残忍。
    薛岚因素来不是脾性温和的人。甚至他手中涯泠剑再往前送出些许距离,从枕便会当场血溅三尺,在他眼皮底下一命呜呼。
    可从枕仿佛料定薛岚因不会这么做,他纹丝不动,更未有显出半分退却瑟缩之意。
    确实,薛岚因没再执着往前更近一寸。他望入从枕无穷深渊般的一双眼睛,试图从里寻出一点什么。
    只可惜那双眼睛不会说话,将任何情绪都深埋在无法洞穿的底端。薛岚因没能找到他想要的东西,干脆直截了当地开口问道:“为什么?”
    从枕不与他装疯卖傻,只道:“你觉得是为什么?”
    薛岚因漠然注视着他,摇了摇头——说实话,他看不出来。
    在很早之前的时候,晏欺就曾怀疑过从枕的目的和动机。分明年轻而又聪慧的一个人,甘心一辈子居于人下,做个奴隶一般毫无尊荣地位的副手。
    说他朴实——他也并不朴实。大多数时候,带有常人很难具备的一种理性,有他站在云遮欢身边,可以说是一张无欲无求的人形保命符。
    说他狡猾——他亦算不上有多么狡猾。从头到尾,他在暗地里做了很多事情,却从没在真正意义上,刻意加害过己方任何一个同伴。
    但无法否认的是,从他们最初相遇那一刻起,从枕这样一个人,就一直在幕后推动整个局面的运作与发展——沽离镇与任岁迁一战时便是如此,而今长行居一朝覆灭成灰,亦是如此。
    “当初在逐啸庄外,邀我师父一并同你追寻劫龙印的踪迹。后来在沽离镇的地底空间里,又利用我和我师父的存在,成功引出在聆台一剑派苟活二十余年的闻翩鸿。”
    从枕瞥了他一眼,倏而轻描淡写地道:“……是我。”
    “你们圆满完成任务,带劫龙印回到北域白乌族。但这还不够,你想破印,又不想弄丢自己的性命——所以后来,云姑娘独自下到暗室中与我师父对峙,你分明知道,却故意没有前去阻止。”
    ——导致云遮欢身中剧毒,被迫以一介女子柔弱之躯,承受劫龙印所带来的强烈压制。
    而为了保住性命,她便不得不离开北域一带,跋山涉水前往东南长行居,试图寻求易上闲的帮助。
    从枕顿了一顿,旋即低淡笑道:“……是我。”
    薛岚因亦是冷笑一声,继续出声说道:“只是你没想到,半途闻翩鸿会出来搅局——现在人没了,劫龙印也一起没了,你便开始乱了阵脚。”
    “不,这一点……其实也在我考虑的范围之内。”从枕眯着一双眼睛,含笑与他指正说明道,“我知道的,闻翩鸿,他在新任掌门上位之前,不会对遮欢下手。”
    薛岚因挑眉道:“你又什么都知道?”
    “是,我确保他不会做出任何不理智的事情。”从枕一字一句,极尽清晰有力地道,“因为破解劫龙印,需要用到活剑族人……他没能找到活剑族人,便不可能伤及遮欢半分。”
    他突然变得实诚,这反而让薛岚因有些不习惯。
    “我只想在闻翩鸿迫切下手之前,尽快寻得遮欢的下落……为此,我甚至将希望寄托在易老前辈身上。”从枕摊了摊手,似百般无奈地道,“……但如你所见,他态度犹疑不定,实在让人失望透顶。”
    “所以?”
    “即便你知道闻翩鸿必会做到这一步,还是任人放火将长行居烧毁……?”
    薛岚因勾了勾唇。下一刻,又是毫无征兆的,涯泠长剑寒光再现,猝然朝前挥击而出——几欲划开从枕颈侧一带柔软致命的皮肤。
    “就算落得如此下场,你也不忘暗中作祟,引我和师父在这不祥之地落脚?”
    晏欺伤势初愈,偏在此基础上又添一层霜寒。程避手无缚鸡之力,在寒流当中捡回一条性命已是万幸。
    很难想象在此情况之下,从枕仍在费尽周折将人往漩涡正中心处不断吸引推搡。之前长行居惨遭大火覆盖且先不谈,过后从枕苦心孤诣备得两匹骏马,一路长途跋涉直抵沽离镇外,却是到了这样一个极端隐秘而又危险的地方。
    薛岚因震惊诧异之余,只觉痛恨而又愤怒。
    怒,是在怒从枕迄今为止做过的所有事情;恨,却是恨自己太过愚钝,没能早些察觉身边未曾断绝的蛛丝马迹。
    破绽如此之多,只因混淆在事情错综复杂的过程当中,始终无人发掘其中异样。
    “你到底……在执拗一些什么?”
    他不懂,是真的不懂。为何一个心思缜密如斯的强大男人,执着于在人看不到的阴暗墙角里,大肆掀起一阵紧接着一阵害人害己的巨大风浪。
    甚至能亲手将自己退上众矢之的。
    ——话音未落,又是一剑撕裂周遭气流,化作光影直冲从枕心脉要害一处。
    薛岚因在剑术之上造诣并不算深,然那力道确是能要人性命的,加之客栈里间面积狭窄难行,从枕倏地向后一折,脊背便重重抵上门板,磕出沉闷一声巨响。
    薛岚因借机扬臂压制上去,剑锋斜飞向前正对从枕眉心,也就是拇指一般宽窄的微末距离,那剑尖只需稍事用出半分无形的力道,即刻便会贯穿他毫无防备的前额。
    薛岚因已经不是早前那缩在晏欺身后嬉皮笑脸的薛岚因了。他待人从不友善,更不会为居心叵测的同行者留下半条活路。
    ——然而从枕却还是最开始那个精于算计的白乌族人。
    他在不断后撤,以至于脚跟贴过门槛,近乎要将房门推开一道显而易见的细缝。
    “岚因兄弟,我觉得我们可以稍稍打个商量。”
    剑尖紧逼眉心,从枕侧目瞟过一眼后方静谧无声的窄小房间,继而笑着对薛岚因道:“你不愿搅扰晏先生安眠,我也不想在这里弄丢性命……”
    “你不是想知道,从始至终,我为什么定要这么做吗?”他泰然自若地道,“我可以带你去一个地方——到了那里,你自会明白我这般做法……究竟用意何在。”
    第148章 坟墓
    一更天, 雪过天未晴, 便已急着落下天边一层昏黑的夜幕。
    出了客栈,即是左右堆满积雪的羊肠小道。出乎意料的是,入夜的街外并不如人想象一般枯冷, 彼时燃起一星光线微渺的灯盏, 零零碎碎将雪地耀至满目尖利的白。
    从枕独身一人走在正前方,薛岚因握剑跟在他身后不远处。旋即一浅一深,在沿途经过的路面留下两长串不明大小的印痕。
    后时拐过街角尾端一道悠长僻静的窄巷,周遭仍旧空无一人, 却能隐隐听得耳畔车轮碾过的吱呀声响。
    薛岚因疑心那声音究竟从何处来,因而略微朝前,问了从枕道:“你到底想带我去什么地方?”
    从枕头也不回, 只道:“你去了便知,决计不会后悔。”
    薛岚因不愿离晏欺太远,但内心始终藏有一分异样的感觉,就好像这里有什么浑然天成的东西正吸引他一般, 无时无刻催使他再次不断地迈出脚步。
    ——那种感觉无法抗拒, 如同与生俱来。薛岚因抱有疑惑,除此之外更多的, 仍是一种对未知地域的探解之心。
    果然没走多久,他们停在巷后末路一处死胡同前,三面俱是陈旧不新的石墙,墙壁后方嘈杂喧嚣的响动隐隐约约不绝于耳,似是无形距人愈近了一步。
    薛岚因面色冰冷, 唯有一双眼睛微微亮着,此时在这万物长眠的浓黑夜里,一切是死的,瞧不出任何生气,但那墙壁后却仍旧是活的,透过石墙底部若有若无的一丝缝隙,刺痛尖锐的人声,和着灯火,还有晚夜寒风中裹挟的咸腥气味——那感觉让人莫名有些作呕。
    薛岚因不傻。直觉告诉他,之前面粉老板口口声声提到昼夜颠倒的“漏洞地盘儿”,约莫指的正是此处。
    肆意贩卖私货,捣腾来路不明的珍稀黑货——其中包括刀剑,火/药,明器,人口,甚至生生剥离人体的脏器,但凡是能想到的,想不到的,所有东西都能在此流通运输,永无止息。
    这本不算是什么值得惊讶恐惧的稀奇地盘。但凑巧的是,他们用来落脚歇息的冷清客栈,正好也在距离此处不近不远的地方——一旦稍不留神,便能被推上风口浪尖再走一遭,其凶险程度可想而知。
    “弄了半天,你就想叫我来看这个?”薛岚因面露讽刺,拂袖一挥,转身将欲离开,“我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不劳烦你带我重走一趟。”
    ——墙后是怎样一副见不得人的晦暗场景,他不想知道。他只担心身在墙外的他和晏欺,倘若再临祸乱,恐将性命难保。
    “岚因兄弟。”
    从枕自他身后,不轻不重地出声唤道:“我说过,不会叫你失望的。”
    薛岚因根本无心理他,掉头几乎要走得老远,偏是听得耳畔沉厚一道重响,从枕毫无顾忌,伸手将石墙相隔的缝隙一次掰到最开,一时之间,漫天喧嚷人声交相盖过面庞,随后映入眼帘的,即是一幅与客栈外围一周全然迥异的奇景。
    “你……不要命了?”薛岚因幡然回头,“这种地方,是你我能随便叨扰的么?”
    从枕摊手道:“墙都给你挪开了,你何不借此机会进去瞧瞧?”
    薛岚因良久无言,却是遥遥望着墙后并不陌生的纷杂景象,心底一根隐藏极深的细弦,无一例外在此拨开一道微妙的轻弧。
    鬼使神差地,他没有再执着离开。而是回身迈开步伐,正朝那一墙之隔的界限里端,沉而缓地留下一串不可磨灭的足迹。
    ——仍旧是冰雪覆盖森冷凄清的窄路,但来往经过的人流比起白天来说,要明显增添数倍有余。
    石墙后方的空间幽僻狭长,光线昏暗不明,隐约能瞧见几抹细碎纷杂的人影,其间夹带有各式高大或矮小的运输车马,统一盖上几层深色难辨的厚重斗篷,一次接着一次从雪面碾过,最终驶向巷尾另一端更为幽远的通口。
    “这就是他们中原人,一直以来俗称的‘黑市’。”从枕单腿跨过墙内,复又意味不明地对薛岚因道,“这种地方在北域也能经常见到……但就实情来说,北域不如这片地段繁荣昌盛,背地里的私货交易便不似沽离镇这般恣意猖獗。”
    其实无需从枕多言。这类地盘于薛岚因以及他们一众同族之人而言,熟悉得就像是能够安身立命的故土。
    但它并不是故土,而是专属于他们的坟墓。将近百十年前,活剑族也曾有过一段至高无上的辉煌时段。可是好景不长,他们自身强大的战斗再生能力,要远远低于普通人类对于活血的贪婪需求。
    于是,大肆杀孽——想方设法破坏活剑族人原本安分守己的平稳生活。
    一直到了后来,贩卖活剑族人带有血肉的断骨残肢,已渐成了黑市当中必不可缺的一种常态。
    “我都知道。”薛岚因面上毫无波动,甚至对墙后人来车往的聒噪声响并无太大的感觉,“而且,我非常不喜欢这个地方。”
    “我了解。”从枕忽然没由来地道,“我也不喜欢这个地方。”
    薛岚因蹙眉道:“你既然不喜欢,为什么还要带我们到这一处来?”
    从枕摇了摇手,继而上前数步,缓缓走向车流量更甚的对面一端通口。
    “我带你来,自然是有一定的目的……况且我的本意,并也不是想做出伤害你和晏先生的事情。”
    他大步跨越过去,在那马车来回行驶不断的小路边缘,正站有两个酩酊大醉的守口小厮。
    取悦他们的方式很简单——拿钱说话。从枕低头从兜中递出一袋备好的银两,待得他们点头放行,方颔首示意薛岚因尽快跟上脚步。
    两人一路畅通无阻,自那看似冷寂的石墙后方,沿途走向目的不祥的未知区域,此后跨过巷末另一头车马不绝的宽阔路口,在那之间仍然隔有一堵牢不可破的坚韧墙壁——但是说白了,所谓石墙,除了起到勉强遮蔽掩护的作用,其实并不会阻拦它们接下来的任何一趟行程。
    薛岚因半信半疑走在从枕旁边,彼时正有一批新出的木箱集中堆积在马匹拉拽的木板车周围,部分卸下的私货还没能一次整理完全,故而一眼望去杂七杂八的各类物品,有金银首饰,也有匕首弯刀,甚至有一些未曾见过的珍奇草药,随意伸出五指估量一番,便知它们必定价值不菲。
    起先这些东西还算正常,待得薛岚因继续朝前走下去的时候,鼻腔当中扑面而来一股极为浓厚的腥臭气息——那味道自打迈入墙后以来,便一直在身边不远的地方游离徘徊,时而闻得明显,时而又难以察觉。
    但在眼下,它已经飘溢充斥到一种不能忍受的地步。
    薛岚因嗅觉一向灵敏,便难免有些变了脸色。
    从枕在侧看得一清二楚,于是淡淡笑道:“你闻到了吗?”
    薛岚因微微屏住呼吸,继续装傻充愣道:“我闻到什么了?”
    “……这是人血的味道。”
    从枕一字一顿地道。
    薛岚因倏而偏头与他对视。那时从枕的眼底,仍旧是一种引人生畏的平静与安逸,他仿佛天生不存在任何与惧怕有关的情绪——就算是有,也绝不可能轻而易举地示于人前。
    从枕一语不发,沉默望了他半晌。旋即回转过身,继续往前踱过数步之距。
    身侧横有五只以素色麻布包裹而成的铁制长箱,布面已然挂满脏污,其间隐有斑驳混乱的连串红痕。
    薛岚因其实不太想知道里面装了些什么。
    ——而从枕偏要刻意为之,几乎是毫无征兆地,一把探手前去,猝然将那铁制长箱朝上掀至最开!
    霎时薛岚因面色骇至铁青,试图厉声阻拦他道:“喂,别打开!”
    但是已经晚了。那箱子原就盖得不算利索,如今遭得从枕抬手一掀,一股浓烈刺鼻的腥臊气味堪堪扑面而来,瞬间攻陷占满人的全部意识。
    那时薛岚因情急之下一声大喝,甚至无意惊动周围一众神情鬼祟的黑市商客。他们回眼瞥他,那模样见怪不怪,似在嘲讽,又似在疑心他的真实身份。
    “你冷静……稍微小声一些。”从枕道,“一会叫他们瞧出异样,当心将我俩当场赶出去。”
    ……冷静?
    怎么可能冷静!
    那箱子里,装的甚至不是薛岚因一度以为的人类残肢……
    而是一连数桶新鲜榨出的血水。
    一片死寂绝望的猩红,映照在眼睛里,便漾成了刺人心肺的刀锋。
    薛岚因一直试图欺骗自己,这只是从牲畜身上淌下的废料,猪血……亦或是某种静待宰割的动物。
    然而事实就摆在眼前。任何人都可以硬生生地站定在原地,静待宰割——甚至包括他自己。
    当薛岚因再次回神望向从枕的时候,他那素来忽视一切的黝黑眼底,突然便带有了一丝迷茫不解的意味。
    从枕好像知道薛岚因想问什么。他木然倚靠在堆积成山的铁制长箱边,神情冷漠如旧,亦不曾含有半分惊诧与仓皇。
    他便像是一只毫无情绪的木制傀儡,赫然站在旁人眼前,却从头到尾都在演绎着非人才能有的理智与疯狂。
    “你心里一定在想,我究竟是为什么,要带你来看这些不堪入目的污秽之物。”从枕道,“你也一定在想,他人暗中运输流通的私货,与你又有什么干系。”
    薛岚因没说话,尖锐的目光擦过箱中腥臭刺目的大量人血,一时只觉烦躁厌恶至极。
    “我很明确地告诉你,岚因兄弟。这一批马车运送的铁箱,在集中遮盖密封过后,一小部分为了避人耳目,会在南北两域的各大黑市内不断流通贩卖。”
    “但这一切,都只是一个毫无意义的幌子……”
    “真正另一部分新鲜巨量的人血,它们最后实际送往的目的地,不在别处,正是闻翩鸿所在的沽离镇……聆台山。”
    第149章 易碎
    彼时天色将暗不暗, 黄昏方过, 红霞散尽,故而窗台布满灰尘的侧角,隐隐只剩下一丝半缕惨淡熹微的光线。
    晏欺是被一阵密而急促的脚步声响猝然惊醒的。那会儿屋内燃起的炭火尚未熄灭, 噼啪在脚边烧得正旺。
    他睁开双眼, 自冰冷沉厚的被褥间勉力直起腰身。耳畔仍旧是接连不断的异样动静,似频频响在客栈古旧生苔的楼梯间,又似响在铁栏布满锈痕的边缘。
    那声音谈不上有多明显,甚至和着室外若有若无的几阵寒风吹拂, 还能就此掩盖至模糊难辨的程度。
    但晏欺素来警觉多疑。只匆匆侧耳听得一遍,便一个翻身站了起来。
    那时榻上双目紧闭的程避还正睡得憨熟,忽觉地上温暖的炭盆嗖的一声, 被人强行盖得熄了。随即睁大眼睛朝前一瞪,竟是晏欺定身扶在床沿,伸手,用力扯他:“……别睡了, 醒醒。”
    “师……师叔?”
    程避满头昏沉, 还待说些什么。身前倏而一轻,晏欺硬拽着他的胳膊, 纵身踏上了头顶空阔的房梁。
    “怎么回事……”
    “别出声。”
    晏欺空出一指,对他简单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两人借着窗前微渺一缕光线朝下俯视,程避先时不明所以,而后没过多久,便听房间木门吱呀一串微不可闻的轻响, 隐有脚步声起,似有人正缓缓跨过门槛,朝二人适才小憩的方位摸索前行,饱含一分打探意味。
    程避呼吸一滞,登时心跳狂如擂鼓。若非还有晏欺在旁守着看着,他恐是要当场惊呼出声。
    但见房梁下方,鬼鬼祟祟摸进两道高大壮硕的男人身影。周围光线暗极,看不清另外两人面容,程避却是骇得手脚发抖,身体分明挂在房梁顶端,呼吸却紧贴地面,连带心脏都是冷中裹挟火烫的热度——兴许再害怕一些,他便能毫无征兆地跌落下去,一次摔得粉身碎骨。
    这一路逃亡而来,伤病虽说已成常态,但自打长行居惨遭损毁之后,程避日夜忧思成疾,除此之外,更是对突发事件彻底丧失了自我防御的能力。
    而今致命危急再临眼前,薛岚因与从枕两大靠山均是不在。如此狭窄阴暗一间房屋,便剩仅仅得他,以及身旁那位修为散尽的晏小师叔两人。
    ——程避对他的小师叔,从来不抱任何期望。失去禁术护体的魔头晏欺,那就是绣花枕头一个,没了真气修为两者运作,他连曾经惯用多年的涯泠剑都没法再提起。
    而此时此刻,他们全靠一身力气悬在房梁之上,偷闯房间的两个男人只需稍事抬头,便能无一例外瞧出目标何在。
    一切只是时间问题。
    偏偏程避和晏欺一头雾水,压根不能断定这二人选择上门突袭,行动却如此大意粗鲁——究竟又是意图哪般。
    如果是诛风门亦或是聆台一剑派来的人,他们原没必要发出任何一丝引人注目的响动。
    如果是类似先前一批失去理智的魔怔暴民,他们又不会这般小心谨慎,竭力隐藏自己的行踪。
    程避面色青白,双手紧紧抓握用以支撑房梁的木制长杆。他感觉自己快坚持不住了,可低头往下窥探的时候,那贸然前来的两个男人仍在顶下徘徊不断。
    ——先时探长手臂,将榻上一层被褥棉絮彻头彻尾掀个底朝天。看样子,像在竭力搜寻什么,他们彼此对视一眼,摇了摇头,复又分头开始行动。一人走到窗前,扯开长帘试图向外探出脑袋,一人走到里屋衣柜旁边,挥动手腕,抽开腰间一柄四尺有余的长刀。
    那一瞬间,程避急促的呼吸几乎要随着心中涌至极端的恐慌,一并猛冲出喉咙。
    他这一辈子倒霉透顶,从没遇过几件顺风顺水的好事——其中最惨那几件,便是在人刀口下生生碾磨过的。
    父母双双毙命,倏而在程避面前血花四溅,因此迫使他很长一段时间以来,都对旁人手下凶狠锋利的刀剑,带有一份接近于窒息的惧意。
    他现在也觉得自己要死了,还是不明不白那种死。
    有那么一种绝望——因天生命贱而苟且偷生的人,就算躲到天涯海角,最终也逃不过死亡的亲密眷顾。
    也许就在无声眨眼的一瞬间,那两个未知身份的高壮男人,即刻便会提着长刀狠狠砸上房梁——
    随后,他程避如此蠢笨,铁定头一个落下脑袋。
    再紧接着,就是他那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师……
    叔。
    可惜,想法并没能跟上行动。程避尚沉浸在焦灼的幻想当中无法自拔,下一刻,晏欺已顺着房梁的末端纵身飞了下去。
    他身形纤瘦,落地的动作迅捷而又飘逸,待程避回眼朝他望去的同一时间里,只见一道落雪般的白影猝然往前,修长膝盖朝上一勾,堪堪抵上墙边男人肆意伸长出窗的脖颈——
    程避脸色煞白,一声带有颤音的“师叔”还没冲出喉咙,却只听得咔嗒一阵脊椎碎裂的脆响,那男人连连仰头发出痛苦的惨叫,嘴巴却被晏欺随手扯开的棉絮捅进去堵住。
    此后,伏身在衣柜旁边的另一人惊觉有异,慌忙拔刀转向,猛然朝晏欺所处的方位蛮力挥扫而出!
    那力道是实实稳稳用了近九成,无奈周遭地形限制,房间狭窄,人的活动范围着实不够用以挥动武器。
    而今长刀光现,晏欺身形一闪,即刻挟持着窗边那人疾退数步,猝然喝道:“把刀放下!”
    手下的男人脊柱碎尽,彼时神识混乱,唯一的感觉便是颈间剧痛,仿若针扎。后时听得晏欺出声命令,便忙是睁大双眼,歇斯底里地朝着同伴嘶哑吼道:“刀……刀!放下!快放下!”
    握刀之人明显一愣,旋即冷冷笑道:“……谁他妈管你是死是活?老子要的就是尸体,来几具都行!”
    说罢,长刀脱手,又是狠命朝前一挥。晏欺一时躲闪不及,索性双臂用力,将手下男人提了起来,佯作格挡——
    不想,他那同伴竟是当真薄情。活人在前,眼也不眨,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毫不犹豫将人给捅了个对穿。
    程避一人还挂在房梁上手足僵硬,一晃眼,刺目鲜血顷刻溅了满地猩红。再看晏欺时,他手里震断脊椎的男人已经翻了白眼,喊都没能喊出声来,人已在他同伴刀下作了亡魂。
    随之而来的,即是另一人急促下落的第三刀。晏欺找不到其他东西作为威胁,便松手将尸体抛下,此后一个翻身跃上榻边,拣起一床被褥朝外一掀,片晌之余,只听得嘶啦一声布匹撕裂的异响,挥出去的长刀穿透布面,人却被那铺天盖地的棉被兜头捂了个严实。
    晏欺想也不想,抬腿便是一记横踢。脚跟正中那人后脑,犹是一道骨骼碎裂的闷响,程避仍在晏欺一气呵成的迅猛动作中没回过味儿,男人已连着手中长刀一并斜飞出去,砸上衣柜给撞得东倒西歪。
    一时之间,满室狼藉。
    血污溅满石墙,导致整间房内充斥着一股浓而刺鼻的腥臭气息。
    程避只觉自己做了一场亦真亦假的幻梦。第一反应,便是回头否决适才情急之下,对这位同门师叔做出的一项误判。
    ——实在太可怕了,甚至远远超出他对眼前未知敌者所带有的僵滞与恐惧。
    平日里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小师叔,走路靠扶,吃饭要喂,那便是徒弟端在掌中一只娇柔易碎的花瓶。
    程避一直以为,这花瓶是作好看用的,没了修为,那就跟没穿衣服一样,并不存在任何实际价值。
    时至今日,他适才明白那江湖上人人皆惧的魔头晏欺,究竟狠在什么地方,又强在什么地方。
    那时程避还在房梁上挂着发怵。
    晏欺却是弯腰将那突袭前来的男人给压制住了,一回头,见师侄仍是一副丢了魂的傻样,便耐不住额角青筋一浮,凌然扬声唤道:“傻愣着做什么?过来帮忙啊!”
    手边的男人体型健壮,四肢有力,即便被人缚在一捆沉厚的棉被当中,依然能够止不住地四下挣扎。
    晏欺一人按不住他,试图喊程避出手帮忙。不料这小子叫他一声呼喝,瞬时回过味儿来了,方才那些诧异、佩服、以及说不清的畏怕与惊骇,纷纷化作对死亡的排斥与恐慌。
    程避稍一开口,鼻腔里便满是一股要人命的浓烈血味。
    他偏过头去,眼底亦跟着没入大片刺痛尖锐的猩红。于是他立马就颓了,手劲跟着一起松了下去,整个人扑通一声跪坐在地,脑袋朝下磕出连串触地的尾音。
    晏欺还待说点什么,程避出于礼貌勉强抬了抬头,却是铁青的面色,似有不适。兀自一人耐了半晌,终是坚持不住,正对着他那位穷讲究爱干净的小师叔,“呕——”的一声吐了满地。
    晏欺:“……”
    “对……对不起。”程避虚弱摆手,气若游丝地道,“我实在不习惯……不习惯看到这些。”
    满目狼狈的血迹,以及打斗过后空气中充斥飘溢那一种危机四伏的紧迫感。
    晏欺怔了一怔,着实没话与他交代,想了半天,也只低低骂了一句:“出息……”
    随后回身过去,望向一旁胡乱挣动的陌生男人。
    “放……放开我……你……你他妈的……”他双手遭得晏欺以膝抵压,便独剩两条粗腿用尽蛮力,在外发了疯地不断抽搐摆动,“你们……你们谁都别想逃——但凡在这儿住下的,有哪一个不是被送去吃抹干净的?”
    “奉劝你们,赶紧放我起来……不然上头查问下来,钱没拿到,我们谁都得死!”
    第150章 端倪
    “放开我……你们, 你们放开我!”
    屋内光线昏暗如潮, 原该是静谧一片的风雪寒夜,却仍有男人剧烈挣扎的咆哮声响起伏不断。
    程避在旁瞧得心焦,几乎有些站不住脚, 于是敛了面色, 哆哆嗦嗦与晏欺道:“师叔,要不……咱把他嘴巴堵上吧?如今夜深,恐会扰人清净啊!”
    “堵什么堵?”
    晏欺抬腿将那男人狠狠踹过一脚,厉声道:“这个下作东西……还等着问他话呢!”
    程避满面冷汗道:“问什么?”
    晏欺倏而伸手掰过男人下巴, 喝道:“少嚷嚷,直接说,来做什么的?”
    男人闭口不言, 暗光下睁大一双骇人的眼睛,好似要将程晏二人生吞活剥干净。
    他有那个骨气,晏欺却没那个倔气,回头向程避道:“把他手脚按住。”
    程避应言上前, 费力将人手脚压劳。晏欺则倾身过去, 自他那布衣内襟中四下查探搜寻。
    “你他妈……干什么,住手!给老子住手!他妈的, 混账……娘娘腔!小白脸!”
    猝然遭此待遇,男人便像是被狗咬了一般,又一次开始疯狂扭动挣扎。如此大力之下,程避险些没将人摁住,好在晏欺反手一记耳光掴在男人侧颊, 啪的一声脆响,继而自他沉而厚的冬衣里端,捞出一枚近似于令牌的金属物质。
    粗略一摸,质地不错,约莫不是什么劣等产物。晏欺顺势燃过一盏烛台,将那令牌搁手里仔细一看,极其稠密的纹路,要说特别,其实也没什么特别,但令牌正面隐隐约约刻有一行小字,想是年代已久,如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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