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便是纳征了,不知道郑家诚意如何。”奉氏对葇兮说道。
    “娘,你见识深远一点好么?老想着人家的聘礼,聘礼再多,能有将来分家产那么多?你也太没出息了。”
    “我这不是为你的嫁妆着想吗?”
    “还用你来想,我早想好了,走,我带你这个村妇去京城最繁华的长安街见见世面,让你见识下,别人是怎么花银子的。”
    母女俩来到长安街。葇兮先是去了蚕丝坊,这么多年来,当年寒风刺骨的场景历历在目。葇兮抚摸着一床床轻柔的蚕丝被。
    “江家娘子真有眼光,这蚕丝可是最好的面料,比棉被暖和的多,还又轻又软。”
    “掌柜,这被子怎么卖?”奉氏问道。
    “夫人,这可是本店最好的被子,也是全长安街最好的被子,皇宫里的娘娘们,就盖这样的被子,这蚕丝被五两银子一斤,一床被子将近三斤重。”
    “五两!你怎么不去抢?”奉氏记得当年自己出嫁时,被子才八十文钱一斤,后来葇兮从雁州城寄回来的也就一百文钱一斤。这蚕丝被竟然比普通棉被贵了五十倍!
    掌柜的脸上挂不住了,葇兮赔笑道:“我娘跟你开玩笑呢,这蚕丝被,我要十二床。先给我包起来,等会儿我过来取。”说罢,递上面值五百两的交子。
    掌柜笑道,“江家娘子和洞庭郡主真是了不起的奇女子啊,竟然想到用纸制的货币代替笨重的银两,给我们老百姓的生活带来了很多方便,你们俩定会名垂青史,流芳百世。”
    交子的主意,完全是清漪想出来的。既然清漪有心将功劳与自己一同分享,那也不好谦虚地驳回去,葇兮只是淡淡地笑着。
    “对了,江家娘子是在置办嫁妆吗?”掌柜问道。
    “哪里?不过是久闻蚕丝坊的被子质量上乘,故而见识一下。”
    “江家娘子真是会说话,你放心,我们这百年老字号经得起大家的赞誉。”
    奉氏看向那张五百两的交子,只觉得刀割般心痛,葇兮挽着奉氏道,“娘,好日子还在后头呢,你别这样,给我丢脸。”
    奉氏道,“哎,你们这是在烧钱啊。养多少蚕才能吐出这些丝!”
    “别心疼钱了,我们去绸缎庄吧,我要把你打扮得像个夫人,不然经不起人家这么一喊。”
    “别,你爹爹当年总说我‘沐猴而冠’,穿了体面的衣服也没个人样,我活着就是给你爷女俩丢人的。”
    文化骑马经过长安街,见到葇兮正在绸缎庄前,便勒住缰绳下马。
    “江二娘,可好些了没?”
    葇兮见有陌生男子搭讪,遂问道,“阁下是?”
    “传言洞庭郡主有脸盲之症,未料到你也有,果真‘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葇兮心想,寻常人又怎么会知道自己受伤的事情,难道这就是那日在锦园打伤自己的人?当时她只顾着疼痛和尴尬,竟未来得及细瞧此人,这次一看,此人果非俗人。只见他玉质天成,光风霁月,言笑晏晏,一看便知是风趣之人。更难能可贵的是,此人的声音有着说不出的迷人之处,只觉得好听极了。
    “那日我在锦园狼狈不堪,没顾上别的,让官人见笑了,现在我已经好多了。”说罢,葇兮抬了抬右胳膊,示意自己已经大好。
    “见贤顽劣,我本想试试他的功夫,心想着若是没有长进躲不开我的攻击,就当是给他一个惩罚,不曾想娘子挺身而出,实乃以德报怨之人,在下钦佩不已。”
    葇兮浅浅一笑。
    这时,掌柜出来抱歉地说道,“江家娘子,真是对不住,本店的流云锦已经卖完了,娘子要不看看别的?”
    葇兮丝毫没有扫兴之意,反而是嫣然一笑,“没事,既然卖完了,说明贵庄的绸缎好。”
    文化身为皇家之人,多多少少也能看出身边人的真心假意,葇兮的笑极其自然,丝毫没有伪装的痕迹。文化内心受到震撼,这才意识到上次在绿蚁馆对葇兮的揣测实属小人之心。
    “我家正好有一批流云锦,娘子若不嫌弃,就当是我的赔罪之礼。”想起上次葇兮在锦园被见贤推倒在地愣是不肯让自己拉起来,知她谨守闺阁之礼,于是说道,“我当时瞧着好看,想着送给洞庭郡主,岂料买多了,留着也是浪费,不如娘子也去选几匹,顺道把郡主的那一份也拿回去。”
    眼前的男子十分诚恳,之前自己屡拒于人,这次若再回绝,只怕显得自己迂腐,葇兮道,“官人诚意昭昭,我却之不恭。只是,我又要沾清漪的光了。”
    文化见葇兮一人独行,“那不如现在就一道去取,免得下次娘子又不肯赏脸。”
    葇兮想让奉氏先回去,回头一看,哪里还有奉氏的身影。心想,恐怕奉氏见了眼前锦衣华服的男子,怕给自己丢人,便先行回去了。
    二人走在长安街道,这街上不少商贩行人都认识江家娘子,却不认识文化。应葇兮的要求,她与郑府的婚事尚未被公开。街道两旁的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葇兮身侧的男子简直貌胜潘安,面貌清隽却又平易近人。
    52、幽簧宅院 …
    文化的住处倒也不远, 在永宁街一处僻静的院子。葇兮抬头一看,园子的匾额上写着“幽簧”两个字。
    既然叫幽簧,又怎么少得了竹子。葇兮自幼便对竹子情有独钟,春天吃春笋,冬天吃冬笋, 夏天则去捉竹叶里的虫子,然后拿去钓青蛙, 一年四季都在劈竹条编竹器。
    进了院子里,果然有一片竹林。葇兮欣喜地走过去捡起一片掉落的竹叶, 拿在手里反复把玩着, 又看着竹林里冒土而出的春笋, “楚国到处都是竹子,在汴京城还真不多见, 没想到你家种了这么多竹子。”
    “没想到汴京城里还有这样幽静的去处, 看着就像城郊一样。让人忍不住想起‘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轩面场圃, 把酒话桑麻。’”
    绕过竹林,是成片的假山, 假山之下有流水围绕, 水里放置了一个竹制的欹器。葇兮忍不住蹲下来伸手去接水, 欹器中的水少了就不能够放正, 水多了就会翻过来,不多不少的时候才会保持平稳,象征儒家的中庸之道, 葇兮不禁感慨道,“满则覆,中则正,虚则欹,孔子真是万世之师,世间再没有比他更厉害的人了。”
    葇兮忽然意识到自己自从进了门就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而赵文化却一直默默无言,回头一看,发现他嘴边带笑。“葇兮见识少,让官人见笑了,官人的院子真是漂亮,美不胜收,应接不暇,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
    “这汴京城都是俗人,没几个人像你这样有眼光。”
    葇兮笑道:“官人你这是在自夸。”
    “之前洞庭郡主屡次在我面前夸你,我还在想,是什么样的妙人当得起郡主那样的赞誉,今日见了,着实大开眼界。你倒是说说,当今官家,亦或是秦始皇、汉武帝这样功德千载的帝皇,比起孔子当如何?”
    眼前的男子姓赵,跟晋王殿下颇有渊源,自己怎敢置喙当今官家,葇兮面露难色。
    “无妨,娘子尽管说。”
    葇兮心想,假话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况且自己已经说了没有比孔子更厉害的人,这位赵文化如此光风霁月,想来说真话倒也无妨。“帝皇统一天下,固然功德无量,但是帝皇的功德只在当代或者当朝,但孔夫子的思想,足以流传万万年之久。”
    “不知孔子影响了娘子你什么?”
    “这就说不完了。记得《吕氏春秋》中,记载了子贡赎人一事,这篇文章对我影响极其深远,一时的小善,看着是善举,实则埋下了大恶的隐患。前不久,李将军家的三郎在长安街牵马而行,有个老翁穿街而行,不小心被马撞倒,闹事的马走得能有多快,然而一帮老百姓堵着李家三郎,说老伯伯十分可怜,家中老伴重病,如今自己又被撞倒,非得叫李三郎赔钱。大家有目共睹,这事明明是老伯自己撞上去的,分明是坑钱。然而,那些证人却觉得堂堂将军府不缺钱,老翁一家子却水深火热。最后李三郎不得已赔了两百两银子。依我看,不劳而获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好事,一时的小善很可能会引得老百姓争相效仿。”
    “娘子这番见解着实新颖,真是当得起‘一株小草使花羞’的赞誉。”
    葇兮脸皮向来薄,只觉得脸上又烧了起来,“什么‘一株小草使花羞’?”
    “噢,那是洞庭郡主绣口玉言作的诗。”
    “哎,这个清漪,说起来真的是一个长不大的人……”葇兮刚想说清漪分不清谁对她真好还是假好,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妥。
    二人穿过假山,来到正院,文化让管家去库房取流云锦。须臾,十几名仆役便抱来了一百匹布料。那是赵匡胤逼着他娶亲,愣是赏了他一屋子的流云锦,他正愁没法解决这些花花绿绿的布匹。
    葇兮笑道,“官人这是承包了整个染坊吧。”
    “葇兮娘子,这些都是你的了。”文化不经意间改了称呼。
    “你折煞我了,这些够我穿一辈子了。”
    “我一个大男人,留着这流云锦也是无用。”
    葇兮走上前,翻着那些流云锦,这些锦缎多以竹纹为饰,还有荷花,正是自己喜欢的图案。葇兮想起之前的打算,遂问道:“清漪喜欢荷花,她出生之时,正是接天莲叶无穷碧的时令,官人的这些流云锦,可是专程为清漪量身定制?”
    “你不是喜欢竹子么?”文化反笑道。
    “是葇兮失言了,误以为你对清漪有意。”
    “哈哈,洞庭郡主美貌过人,不过我对她只有朋友之谊,你且放心。”
    葇兮选了四匹布料,“多谢官人赠送布匹,葇兮相中了这四匹,还请官人割爱。”
    “我都说了,这些都是你的了。”
    “官人跟清漪一样,都是没分寸的人,我却不同,君子爱财物,取之有道。”
    “哎,这些都是一个无聊的人强行送给我的,还塞给我几房姬妾,说是留着给她们穿,如今,我已经把那几个人打发走了。”
    “官人真是好没分寸,父兄之意,你就这般弃之如履?”
    “无聊的人,品味差得很,哎,不说这个了。”文化自是相当嫌弃赵匡胤送的礼,可转念一想,难为他百忙之中还不忘记自己最喜欢荷花和竹子,就也不忍多加责备。
    “葇兮出来久了些,怕家人惦念,该告辞了。”
    文化起身相送,走出屋外,见竹林里有数名奴仆正在忙碌。文化道:“把挖出来的春笋包好,给江家娘子送回去。”
    葇兮诧异得很,怎么刚送了布匹,转身又要送春笋?
    “娘子勿怪,洞庭郡主老在我面前念叨你,所以我知道你喜欢吃笋。”
    “多谢赵官人。”
    临出院门前,清漪回头看了眼院子里的轻轻翠竹,心想,等自己将来在郑府有了积蓄,也要盖一间这样的别院。
    53、不欢而散 …
    赵文化的小厮送葇兮回到相府, 葇兮让黄鹂将春笋送到厨房,又细细嘱咐了春笋的做法,一半留作炒,一半留作腌。
    潋滟居内,葇兮将布匹放下, 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那枚略微泛黄的竹叶,放到自己的妆奁里, 整个人都神清气爽。她吩咐众人退到院子外守着,无事不得进来。她跑到院子里转来转去, 自言自语道, “我也要盖这样一间别院, 有满山叠翠,有鸟语花香, 有茂林修竹, 有泉水叮咚,有芙蕖飘香……”
    她来到案前, 研墨提笔,写下一副对联, “茄蔬遍地千里翠, 瓜豆满园一院香”。然后拿着写好的对联手舞足蹈, 尽情想象自己将要生活在一座农庄里。忽又觉得好笑, 以前那么讨厌农耕,如今来汴京城久了,却又觉得这世间的人心难以捉摸, 从此宁愿去过田园生活。
    葇兮小的时候,江奉宣曾教她一首陶渊明的诗,“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废,带月荷锄归。”当时,葇兮曾嘲笑这个五柳先生是个失心疯,当真是矫情得很,为了写几句押韵的诗,竟然无病呻/吟。如今想起,才觉得自己那时的想法真是可笑。
    “一株小草使花羞……”葇兮坐在秋千上,情不自禁地反复念着这首诗,脸上洋溢着从不曾见过的欣喜。
    忽又从秋千上腾地起身,从屋里拿出一把剑,清漪常用这把剑来舞剑。葇兮闭着眼睛,想起清漪舞剑时的动作,慢慢地学着她的样子。未过几息,又猛然睁开眼,担心清漪突然从宫里回来,静悄悄地出现在院子里瞧自己的笑话。
    不知过了多久,清漪爽脆的笑声响起在院子外,众奴仆簇拥着她走进来。
    “今日是什么日子,你们都候在院子外恭迎我?”
    葇兮收好剑,收敛好自己刚才的欣喜,出门一道迎接清漪,“因为我要给你一个惊喜!”
    清漪见了葇兮,看着她舒展的眉眼,“今日真是奇怪,我从未见葇兮你开心成这样?”
    葇兮疑惑地问道,“开心?我哪有开心?你见我笑了吗?”
    “谁说笑了才是开心?你分明有什么好事瞒着我!莫非……是郑府送纳吉了?”清漪算了下日子,纳彩和问名已过,算起来也应该纳吉了。
    “哪有的事?今日并没有什么开心的事。”葇兮不知为何,纳吉的事并不想告诉清漪,也不想告诉任何人。心里默默地向清漪道了个歉。
    “你哪里瞒得住我?哎,你们一个个把我当成傻子看,我哪有那么傻?你今日分明是有什么事。”
    葇兮拉着清漪来到屋里,拿出四匹流云锦给清漪看,“今日我遇到赵四官人了,这是他托我转交给你的流云锦,是我帮你选的。”
    清漪从中拿出两匹绣荷花的,“知我者,葇兮也,这花纹选的真合我意。”说着,便拿起布匹往自己身上比划。
    晚饭端上桌,正是白日里从幽簧挖的春笋,这几年在汴京城虽也吃过笋,但多半已经不太新鲜,今日新挖的笋满满的是竹子的清香,葇兮吃得很尽兴。自从葇兮说过不太喜欢落红之后,此后二人吃饭时,清漪都会屏退众人。
    “你今日真是非常不对劲。”清漪说道,“你我都是即将出阁的人,还有多少日子能朝夕相处?以后你就有什么事想跟我分享,都来不及了。”
    “也没什么事,就是赵四官人说你为我作过一首诗,‘一株小草使花羞’,我很喜欢,谢谢清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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