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官人好生善良,为报恩不惜以身相许,可惜葇兮并不愿意承这份情。”
    “怎么就是报恩了呢?我初见你时,便觉得你与众有别,后来几番相处,顿觉你是人生知己,我打心眼里爱惜你。”
    “这番话,你对清漪也说过。”
    “真是冤枉,我只当洞庭郡主志同道合,可惜郡主已不在京中,不然可找她来对质。”
    “什么?清漪离了京?”清漪婚后不过十天,葇兮显然不敢相信。
    “是啊,官家将苏官人调离京城,封剑南节度使,郡主回门第二日,便前往成都去了。”
    “真是奇怪,清漪离京不与我说,这是为何?”
    “你们女人的想法,我也猜不透,清漪也未曾与我告别。”
    当下,二人再无言语。文化找了稳妥的心腹将葇兮送回了江宅,也就是赵匡胤新赐的庭院。
    65、凤仪公主 …
    月前, 一行披红挂彩车队的车队出了汴京城,一路往西北方向驶去。赵匡胤独自一人站在城墙边上,看着转动的车轮,面上有些难以言喻的苦楚。
    北汉国朝都晋阳城外的界碑处,早有迎亲的队伍候在路旁。
    “臣苗泽圃恭迎大宋凤仪公主大驾!”待得车队靠近, 北汉的迎亲官朝轿内喊道。
    “辛苦了,苗大人!”沉默片刻后, 轿帘内的凤仪公主终于徐徐开口,声音柔缓而略带紧张。
    “天色渐晚, 请凤仪宫主屈驾, 前往龙城驿馆暂作歇息。”
    “有劳苗大人带路!”仍是有气无力的声音。
    龙城驿馆乃北汉国国都的皇家驿馆, 众人遂起程前往。今晚暂住一宿,待得明日, 大宋的送亲使臣便可回朝。
    轿子落定, 凤仪公主一身大红色喜袍在宫人的搀扶下缓缓下轿,她头上戴着大红色头巾, 长长的镂金流苏垂落在胸前,遮住了整张脸。
    众人被安排下去歇息。初冬的夜色凉如水, 凤仪公主站在窗前, 看着夜色发呆。即便遮住了脸, 她的落寞还是破巾而出。她摘下头上的发簪, 明日,且看那北汉皇帝刘钧如何安置自己,如若他不近女色, 那就再议。如若他强行要霸占自己,凤仪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发簪,以自己的本事,就算侥幸杀得了刘钧,也未必能逃出皇宫重围。而且杀了皇帝又有何好处,白白便宜了赵匡胤,倒不如血溅当场,让刘钧记恨他,最好能挑起两国战争,也算是死得其所。想自己一生待人宽厚坦诚,不曾想如今落得如此下场,如此想来,当个好人又有何益处,取悦了别人,害了自己。或许自己的坦诚在别人眼里,只当是看了笑话。
    忽然,门外响起一阵喧闹之声,划破了夜间的沉静。凤仪公主闻声,并不回头。不过片刻,她的门便被人打开,众人拥进了一个华贵的妇人。
    “明妃娘娘,请自便。”宫人说罢,便告退了,只留了那位华贵的夫人并她身旁的侍女。
    那位侍女一把掀下凤仪公主的面巾,只见她满脸的委屈隐忍,正可怜巴巴地望向明妃。明妃打量了她一眼,“果真是人间尤物,真是漂亮!大宋皇帝竟舍得送这样的美人来,可惜了,这副长相是个短命的!”说罢,便轻薄地靠近,伸手去捏凤仪公主的下巴。
    还不等明妃得逞,凤仪公主左手一刹那间便锁住她的咽喉,用力一捏,“屎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我倒要看看谁是短命的!”
    明妃和侍女吓得哭喊起来,大宋的送亲使臣此刻正在房间昏昏大睡,丝毫不知外面发生的事情。北汉的宫人和执刀的侍卫闻声闯入,“大胆细作,还不放开明妃!”侍卫虽然想上前制住细作,但看见明妃挣扎害怕的神情,便知这细作有几分本事,于是犹豫着不敢近前,怕细作一怒之下伤了明妃——北汉国最尊贵的女人。
    凤仪公主右手弹指而出,簪子刺入身前一名侍卫的小腹中,那侍卫痛得大声惊呼,随即倒在地上挣扎着。众人见他的惨状,更是不敢胡来。
    凤仪宫主慢悠悠地道:“我好几日没吃饭了,除了伺候你们明妃娘娘的力气,再无余力跟你们纠缠,识相的赶紧滚开!”
    众人忙退到两旁,让出中间一条道。凤仪公主押着明妃走出驿馆外,此时,明妃的马车正停在门口。
    “把那马给我牵来!”凤仪公主眉不蹙而愁,目不眦而怒。
    众人生怕明妃有什么闪失,只得照做。凤仪公主和明妃上了马,正欲策马而去,忽又朝那宫人说道:“拿一屉笼饼来,别使诈,我吃什么你们明妃就吃什么。”
    宫人只好呈上笼饼,凤仪公主接过,“只要你们敢追,我就敢掐死她。”说罢,一蹬马便朝夜色中走去。
    北方的初冬寒风凛冽,明妃何时受过这样的苦,哭哭啼啼哀求道:“女侠,饶命啊!”
    “我饶你命,谁来饶我?你还是安生点的好!”凤仪公主右手驾马,左手擒着明妃的脖子,她饿得有些体力不支,忙腾出右手拿了个笼饼塞到嘴里。
    “你杀了我,你们大宋皇帝不会放过你的。”
    “蠢货,他如果要放过我,岂会让我来和亲!”凤仪公主言辞之间充满了愤怒,伸手撕去身上的红裳丢在路边,明妃这才听出来眼前的女子根本不想来和亲。
    凤仪公主细听不远处有马的嘶鸣之声,便调转缰绳,朝那处走去。见一处民舍外的马槽里有几匹马。当下顾不得其他,伸手点了明妃的穴道,赶紧去牵了匹马来,使劲一蹬明妃的马,疼得那马扬蹄而去。又轻轻一跃,拿了两件屋檐下晾晒的衣物,胡乱穿在身上。
    明妃被强行扔到偷来的马上,屁股上传来的疼痛让她几欲崩溃。又不敢大喊求救,生怕这位和亲的女侠出手之间要置自己于死地,只得再寻良机。
    不知过了多久,明妃再次有气无力地哀求道:“女侠,我已知错,既然你不想来和亲,请看在我帮你摆脱困境的份上,放我一条生路。”
    凤仪公主一听,唾骂道:“蠢货说的话,简直惊人地相似!”想起前尘往事来,凤仪更觉得心烦。这一路和亲,她想起近年来接触到的人和事,又想起如今的遭遇,虽不知其中曲折,却早已觉得人心隔肚皮。倘若葇兮或者凤时在侧,想来应该能帮自己疏导一二。
    一路寒风呼啸,又是深更半夜,明妃何时受过这种苦头,当下啼哭起来,凤仪有些不耐烦,心想,自己平素里就是太软弱可欺太善良了些,如今才会遭人暗算。借着月色看见前面有一片池塘,当下拎起明妃往空中一抛,再飞起一脚往池心一踹,不过终究还是收回了一成力气,明妃大半个身子落在岸上。
    一路上,凤仪紧赶慢赶。路边的树叶光秃秃的,几天之内全部掉光,到处一片萧索,再也没有一丝绿意。和亲路上一直待在轿子内,竟不知这北国的地势如此平坦,简直是一马平川。凤仪苦笑了下,自己如今落得这般田地,竟还有心思看沿途风景,当下策马往东南而去。
    几天之后,路过磁州武安,这是太行山脚下的一处郡县,倒也有山有水。凤仪连日奔波有些疲累,又因满目凋零的北国风光而感伤,眼下见此处风光不与晋阳同,便牵着马信步而行。心想,自己离京这么久,可有人前来相寻?
    正在思忖间,见前边有擂鼓之声,凑上前一看,见是有人在表演杂剧。正觉得没趣,忽然有一花白胡子的老叟拉住自己,“小娘子,这是俺们新排的曲目,今儿是头一回演出,不要钱,恳请小娘子赏脸一看。”
    凤仪一向没主意,此刻又不急着赶路,便任由那老叟拉到戏台子前,听台上的人咿咿呀呀地唱着。
    “赵大郎,俺爹娘失散无音信,奴被劫持陷绝境,幸遇壮士来至此,救奴脱身见光明。救命之恩滴水报,清娘孤身无金银。愿以妾身许恩人,朝朝暮暮报恩情……”
    “清娘容禀:我为兄来奴为妹,义结金兰手足情。妹与亲人早团聚,兄可投身赴边陲……”
    凤仪听着唱词,忽然间杏眼圆睁,瞪着台上二人,激动地站起身来。
    老叟见状,不明所以,热忱地问道:“小娘子,你可听得懂这曲目?”
    “这说的可是当今官家登基前,被一年轻娘子救下,然后意欲以身相许报恩?”
    “正是!娘子真是冰雪聪明,才听了几句,就猜出这赵大郎乃当今官家。当今官家可是个大好人,年轻有为。路见不平拔刀助,强盗窝里救清娘。清娘意以身相许,仗义官家不挟恩。这首曲目可是根据真实故事改编而来。”
    “敢问是何人改编?”
    “是我徒弟,他娘曾在汴京城宰相府当差,是他娘讲给他听的故事。”
    “胡扯!”凤仪一声怒骂,轻轻运气飞上戏台,一脚踢翻一个。这小小市镇,乡民们何曾见过身手不凡的练家子,一个个吓得不敢乱动。凤仪见躲在角落里的“赵匡胤”和“清娘”,一手揪住一个,略一迟疑,最后还是分离摔下抬去,“你们这些蠢货,去死吧!”
    凤仪一看台下人数众多,到底功夫不到家,担心惊动了官府,到时候铁定架不住一大群捕快,当下提身飞到马上,快速解了缰绳策马而去。
    66、锦城决绝 …
    凤仪策马来到汴京城郊时, 远远地望着城门忽然止了步。心想,那皇帝老儿既然这么无情,不仅毁了自己良缘,更偷梁换柱让自己前去和亲,让人何等心寒。他既然有野心统一天下, 将来兵戎相见时,置自己于何地?
    眼下若冒然前去质问, 搞不好小命都丢了。也是,如若自己现身众人前, 他又有何颜面直面当年救命恩情?
    当年他对自己一番慷慨陈词, 使得自己对他的崇拜犹如巍峨泰山, 滔滔江水,如今看来, 却不过如此。篡位保旧臣, 无非收买人心,夺旧友天下, 分明心险恶。对,篡位了就是篡位了, 哪来那么多道理, 搞不好周世宗英年早逝就有他的一份!
    想到此处, 凤仪用纱巾蒙了面, 拉住几个过往行人问莒国公府苏大郎,有人说,那苏大郎刚拜了堂, 就被封了剑南节度使,婚后便匆匆离京上任去了。
    凤仪想到京城的义父,也不知义父是否知道自己被调包了。又不敢京城去问,犹豫再三,只好调转了马头,往西南方向而去。
    一路上风雪交加,车马极慢,凤仪心急如焚,日夜兼程,终于病倒在秦岭腹地。被当地的人收留了一番,养了几个月,身体渐好时,已是第二年入夏。
    才入锦城时,莒国公府的正贤认出了凤时,他一时喜上眉梢上前问安,瞬间又浮起不安的神情。凤时经过这番变故,已然将这番变化看在眼里,心中隐约猜出了几分,却又抱着一丝侥幸,随正贤去了驿馆。
    不多时,云起赶来驿馆,两人忽视时,皆是一惊。云起的脸上再不似往日那般清明,脸上多了些沧桑和稳重。而凤仪,不,应该说是清漪,再也不复昔时眉黛青山,双瞳剪水,眸子里已然有些浊色。
    云起上前将清漪搂在怀里,清漪感觉到背后一片温热,心中更是五味杂陈。如若只是久别重逢,又岂会相顾无言泪两行。
    “你家夫人,可好?”清漪缓缓开口问道。
    云起并未接话,清漪已知心中揣测属实,遂用力挣脱他,云起却如何也不肯松手,二人挣扎间,清漪的背后已湿了一片。
    拜堂那日,从轿子内抱出新娘子后,云起已察觉出来不对劲,他对清漪是何等的熟悉,从身量到举手投足,从气息到坐立行走,眼前那个陌生的女子并非两年来相伴身侧之人。云起正觉得诧异时,有家丁上前耳语道:“洞庭郡主突然腹泻,吉时不可误,只好先找人顶替。”
    拜完堂后,他脱掉婚袍便要去相府找清漪,岂料被人点了穴,再也动弹不得。之后,李公公出现,告知云起,洞庭郡主已被北汉皇帝看中,如若不前去和亲,两国自会兵戎相见。云起被迫前来锦城,半年未看新娘子一眼,也不知新娘子是何人。
    两个月前,从北汉来的商贾带来了凤仪公主怀孕的消息。
    不日后,新娘使计在房里下了药,云起正觉昏头涨脑时,只觉身侧有一温香软玉,模样举止颇似清漪,那人未施粉黛,也不梳发髻,只在身侧垂下两条细辫子,穿着荷花流云锦襦裙,正是清漪平日里最喜爱的衣物。云起虽觉得有异样,终抵不过半年相思情浓,紧紧搂过身旁之人再不肯松开。待翌日药力散去,云起才发现身侧之人并非清漪。当晚虽未行洞房之礼,然一夜肌肤相亲,云起无论如何都觉得有些愧意。再加上清漪已经怀上他人骨血,此生再难续前缘。云起觉得心头有恨,整日借酒消愁,醉得大病一场后,终于想通,立誓重新做人。
    清漪使劲全身力气奋力一推,云起觉得心头一震,虽不想撒手,却瞥见清漪眼中的怒气,只得慢慢松开。
    “清漪,事已至此,并非我心所愿,你且随我回去,我自当休妻,从此守着你,再不会让你离开。我欠你的,这辈子便拿命来还。”
    “并非你所愿?莫非是我所愿?”
    “你我都被官家玩弄于股掌之中。接到新娘子时,我已觉出端倪,可恨当时有人骗我,说你生了病,只好找人顶替你拜堂。我拜完堂后,正要去找你,就被软禁起来,之后又被押送来此。我半年不曾抬眼看新娘子一眼,后来,有人说你在北汉宫里怀孕了,我……”
    “半年不曾看新娘子一眼,如今你我分离已有八月之余,也就是说,这两个月来,脉脉秋波看不尽,夜来美人徐徐香?”
    云起脸上涌起一阵无奈,“若非我被人下药至幻,断不会碰那女子。”
    “你就不会自断其臂吗?”
    “我……”云起听到这话有些怔住,自断其臂这种事,何其残忍,清漪怎会说得那样轻松。
    “如果是我,别说是自断其臂,就是舍了这条命,我也不会皱下眉头。当时,我差点就要进北汉宫廷时,心中就是这般念想,如若我被皇帝玷污,自当赔了这条命。”清漪说罢,怒气冲冲地起身往驿馆外走去,三下两下解了缰绳便要上马。
    云起急忙拦住,“你肯舍命待我,我苏云起便欠你一条命,以后我这条命送你。”
    “是吗?如今我侥幸逃出北汉,坏了盟约大事,被两国皇帝联手追杀,从此亡命天涯,你若弃官随我出逃,你那些在汴京城的家眷,怕是不保。”
    云起听见这话,脸上有几许犹疑,被清漪看在眼里,当下不再停留,立即扬鞭。
    云起看见清漪手上的动作,连忙拦在马前,惊得那马扬起蹄子眼看就要撞上去,云起赶紧后退了几步,清漪也收住了缰绳并调转了马头。
    “怎地,你还有何事?”
    “清漪,万事好商量,你是我钦定的妻子,是我想要携手共度一生的人,有什么难处,咱们两个想办法一起解决,如何?”
    “若是想不出来办法呢?”
    “天下哪有不能解决的事?”
    “若官家执意不饶我,你是否会起兵反了这天下?”
    “清漪,你先下来,咱们有话好说。”
    “那你就是不肯咯?滚开!不然我一鞭子下去,我的马儿可不认人!”
    “清漪,凡事要讲道理,你先下来,你总得给个解决的机会是不是?”
    “我问你,在你心目中,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云起一时摸不准清漪到底想说什么,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好歹也是赵匡胤钦点的状元郎,叫你找几个词描述我一下,你都说不出来,可见也是徒有虚名。”
    “你,心地善良,冰雪聪明,花颜月貌……”
    不等云起说完,清漪打断道:“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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