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禾斜眼看看他的腿, 手指挑起裤子上的破洞看了一眼,里面赫然一条大花秋裤。
    “……您还挺时尚哈。”毕禾默默收回手。
    “这不跟你学的么。”网管收回腿继续蹲着。
    毕禾大惊失色:“我什么时候穿过大花秋裤了?!”
    网管道:“不是,就你刚来那两年, 我们这小地方就你穿这种破洞裤子都老帅了, 有一年冬天我问你冷不冷,你不是教我买肉色秋裤穿里面么。”
    说到这里他又像是有些不好意思:“这个月还没发工资呢, 先穿条花的将就将就。”
    “……”毕禾捂脸, 想起往事有点不堪回首。
    他刚来到这里终于接受现实的时候,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合格的“混混”,也学他们穿破洞牛仔裤,以及更多让曾经是好学生的自己尽量变得吊儿郎当一点的事。
    当然也包括保留到了现在的这一头黄毛, 这些似乎都是他融入这里的“标志”。
    网管似乎也想起以前的事来:“哎,我觉得吧——你还记得我和麻杆带你去飙车那次不?就让你蹲在路边看都把你吓吐了。”
    毕禾道:“一件事你要说多少年,就不能忘了么。”
    “我还没说完呢。”网管晃晃脑袋,“我当时还跟麻杆笑你来着, 谁知道也就过了一两个月吧, 你居然就开着麻杆那辆小破摩托去赚那些傻缺富二代的钱了, 跑起来比我还不要命。”
    “这有什么。”毕禾随口道, “你有姥姥要养么, 我又没有。”
    无牵无挂,孑然一身。毕禾此刻想想,自己原来也有过这样的日子。
    网管没接他的话:“那时候我就觉得你适应能力特别好,当年蕊姐把你带出来的时候那可是——哎哟,不晓得哪个重点中学跑出来的好学生,结果现在呢,啧啧,跟我也差不多了。”
    毕禾嫌弃道:“少臭美了,你哪有我长得帅。”
    “本少也是网吧一枝花好么。”网管笑嘻嘻道,“但是我知道,就算你在我们这儿待得再好,也不会待一辈子的。”
    毕禾愣了愣,问:“为什么是我?麻杆不也走了。”
    “我没说麻杆不是啊。”网管又下意识扣裤子上的破洞玩,“不过也不一样吧,麻杆就算走了,也还是我们这类人,但你不一样,你虽然和我们混了这么几年,我也不觉得你是自己人。”
    毕禾故意道:“哇你这样说我好伤心。”
    网管道:“反正你懂我的意思,所以你最近就要走了是不是?”
    “我什么时候说我要走了?”毕禾道,“刚交了房租呢。”
    “我直觉就是这样。最近找你的人一波又一波,蕊姐也走了,所以我觉得你也快了。”网管语气突然有些失落起来,“迟早都要走的,不然你要在这里当一辈子混混吗?”
    “那你呢?”毕禾突然问,“一直在这里当网管?”
    网管笑道:“嘿,当然啊。我又不是你,我又找不到什么出路。”
    不等毕禾说话,他又道:“能有更好的出路的话,当然是能出去就出去啊,谁愿意真的窝在这里穷一辈子啊。”
    毕禾突然愣了愣,看着马路边掀起的点点尘土,不知想到了什么。
    正发着呆,猛地被网管拍了一下,差点载进马路里:“你手机响了。”
    毕禾掏出手机一看,屏幕上闪烁着薛峤的名字。
    他突然在一瞬间有了一丝穿越的感觉。
    回过神来接起电话,还不等那边薛峤说话,他便抢先道:“怎么了?你在休息?”
    那边薛峤笑了两声,又说了什么话。
    毕禾猛地站了起来,吓了旁边网管一跳。
    “怎么了?”网管疑惑地问,但毕禾没有回答他,而是左右看了两眼,突然转身朝路口跑去。
    “喂!禾子!”
    毕禾却只是一边跑一边敷衍地朝他挥挥手,飞快地过了马路,跑得不见人影了。
    “……我就说吧。”网管揉揉鼻子,朝反方向晃回家补觉去了。
    毕禾飞快地跑着,电话还没有挂断,一只手举着手机贴在耳边。
    手机那边是薛峤的声音:“别跑,慢点走,我就在原地。”
    毕禾跑过了路口,茫然地看了一圈,喘着气问:“……你在哪儿?”
    “往你的右边看。”
    毕禾猛地转头,就见不远处的小巷子里,有人侧身出现在巷子口,一手举着手机,一手对他晃了晃。
    这么冷的天气,他穿一件黑色大衣,长身玉立,和周遭破旧的楼房、坑坑洼洼的水泥路、生满锈迹的旧公交站牌,每一处都格格不入。
    可他站在这里,看在毕禾眼里却比任何杂质的时尚大片都好看。
    毕禾眼睛有些红,一步不停地跑到他面前,两人都还来不及说话,他一把将薛峤推进无人的巷子里,不让已经有些迟疑回头的路人再看见他。
    “……你怎么在这儿?”毕禾一边喘气一边问。
    薛峤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拍拍他的背,等他平顺了呼吸才摘下口罩,笑吟吟地看着他。
    “傻笑什么?”毕禾皱眉看他一眼。
    薛峤张开双臂,对他道:“别问了,不先抱抱?”
    毕禾眨了眨眼睛,也不犹豫,一头扎进他怀里。
    空气里立刻全部都是熟悉的、属于薛峤的气息。
    “想死我了。”耳边是薛峤轻轻的喟叹。
    毕禾抬起头看他:“你怎么知道这里的?”
    薛峤道:“宋小姐给我打的电话。”
    毕禾又是一愣。
    薛峤这才收起脸上笑来,低低叹息一声,轻轻揉了揉他的脸,像是替他拂去冷风吹来的寒意:“累吗?怎么不告诉我?”
    毕禾摇了摇头,抓住他的手腕,脸颊贴着手心像小猫一样蹭了蹭。
    “外面冷。”薛峤柔声问他,“回家好不好?”
    毕禾点点头,猛地像树袋熊一样往他身上爬。
    “回家。”他低声道,“阿峤,回家。”
    秦栎然的心情不是太好,他生气的时候情绪不会太表露出来,只是眉眼间神色会更加冷淡,像个不太好相与的知识分子。
    他是和薛峤一起回来的,其实薛峤虽然改了机票提前回d市也并没有耽误工作,但秦栎然仍然一阵烦躁,留在外地收尾的秋秋也不知道他在不开心什么。
    只有秦栎然自己知道。
    薛峤下飞机后是自己打车走的,他没有说为什么不让秦栎然跟着。
    而秦栎然仍然知道。
    他心里愤懑又不得发泄,只得良久地抿着唇,绷着脸上线条,整个人像刚从冰库里一样散发着寒气。
    回到家刚放下行李,想起之前隐隐听见的薛桥电话里的声音,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鞋也没换,拿着车钥匙出了门。
    这片老城区,秦栎然比薛峤熟悉。
    就像他比薛峤更明白毕禾那个人的真面目。
    想到毕禾在医院里的那几日,秦栎然停了车,面上露出一丝冷笑来。
    他给薛峤拨了电话,那边却说已经回了家。
    秦栎然挂了电话皱了皱眉,薛峤并不是来找毕禾,而是直接回了家?
    这不可能,那便只能是他带着毕禾回了家。
    秦栎然冷笑一声,调转了车头又往来时的路上回去。他突然罕见地叹了口气,不知是为什么。
    他心里想着事情,也不知是走了神还是老城区的交通太混乱,等于转弯过来的车撞上时,他少有地懵比起来。
    等回过神来,对面的司机已经下车气势汹汹地骂起来了。
    秦栎然皱了皱眉,面上露出一丝嫌恶,随后才神色如常地开门下了车,准备和对方理论。
    谁知他刚下了车,面前司机一句脏话还没骂出口,对方车的后座突然开了门,闲适地走下一人来。
    “秦先生?真是巧了。”
    秦栎然和对方的司机都是一愣,他缓缓地抬眼看了看站在车边模特一样的男人,突然心情更糟糕了。
    再回到家时,迎接二人的是一室寂静,屋里的一切都与毕禾几日前离开时没有二样。
    时间在这里好像都是静止的。
    薛峤让毕禾先进了门,毕禾坐在换鞋凳上,神色有些愣愣的。随着薛峤关上门的声音,整个世界都突然安静了下来。
    那扇门隔绝开的好像是筒子楼嘈杂的人声,这几日里来往吊唁的所有人、所有欢笑着的小孩、每天都骂街的中来年妇女……很多人的声音,一瞬间都变成了上个世纪的模样。
    薛峤见毕禾坐着发呆,放下钥匙蹲在他面前,替他解了鞋带。
    毕禾低头看着薛峤,在对方拿出拖鞋的时候乖乖地抬起脚,然后又抬起手圈住薛峤的脖颈,轻轻蹭了蹭。
    薛峤仍由他抱着,又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阿峤。”毕禾突然开口。
    薛峤耐心地“嗯”了一声。
    “……你不是我的出路。”
    他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薛峤却笑起来,吻了吻他的耳垂,就着两人的姿势,环着他的腿弯将他抱起来,像抱孩子那般。
    毕禾整个人赖在薛峤身上,任由他把自己抱进家里。
    毕禾至始至终都是真心实意地适应这几年的生活,他并不觉得自己悲惨、亦不认为生活苦闷,薛峤不是他的出路,不是他救命的稻草。
    有个词叫什么来着?
    殊途同归,薛峤便是他沉浮几年仍然挂念着的归处。
    毕禾闭了闭眼睛,筒子楼的一切都在渐渐远去,这几日的时光,其实让他慢慢地想清楚一些事来。
    他在薛峤怀里转头看了一眼紧闭的大门,轻轻弯了弯唇角。
    就随着这扇门的关闭,和那些日子说再见吧。
    他不能让他的归处独自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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