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短短一瞬,那个身影便已经破了禁制,进了洞府,来到他身后,并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师尊,许久未见。”
    赫朗身子一震,心中微乱,烦恼地揉了揉太阳穴,不情不愿地转身。
    来人身上穿着月白金纹的华服,显然是刚从人间回来,还未换上门派衣袍,如此看来像是人间的贵公子,却因冷淡的表情而自有一股清冷的气息。
    “孔淮。”赫朗随意地喊了一声,便又悠然自得地坐下,拿起一本书翻来覆去。
    孔淮听着这生分的称呼,微微皱眉,有些不适应,却也应了一声。
    虽然两人是师徒,但是显然孔淮不似一般徒弟那样对赫朗恭敬有礼,甚至见着了赫朗这么久,也未向他行礼。
    虽说赫朗对这些不甚在意,但是却也不是随意之人,见他没半分当徒弟的模样,不禁睨眼瞥他,像是质问:“出去许久,礼数都忘了?”
    孔淮眼神微闪,似乎愣了一会儿,注视了他许久,才抽出背在身后的手,朝他行了个礼,带上一分关心,“许久未回来,师尊可还好?”
    说着,孔淮走近赫朗两三步步,细细打量了一番。
    他离开时,还记得这人面色憔悴,身体不佳,眉眼中深结愁思,也是因此,他才更心乱地离开,可此时一看,他已完全恢复了精神,面色红润,眉间舒坦,气质清朗,悠然自得,想必他不在的日子里,他过的也不错。
    心中的担忧已经解开,他应该是感到释然与愉快的,可是真的见了这人,又微妙地有一丝纠结,原来没有他在的日子,这人也能过的如此愉悦,是什么让他振作起来的?莫不是他新收的那个徒弟?
    “自然是好的。为师倒还想问你呢,为何如此突然地回来了?”赫朗别过头,不习惯他如此灼灼的目光。
    孔淮收回眼神,简洁地回答,“参加比赛。”
    门派的竞赛一向奖励丰厚,他会为了这个回来也是理所应当的。
    他的答案的确很正确,只是赫朗莫名地感受到了骨子里的一丝失落,一时间竟然问出了不应有的话,“你回来的原因就仅仅如此?”
    此话一出,两人的面色皆是一变。
    赫朗最先反应过来,强压下心头的奇异感觉,心知这是从前残留的情绪,让他一时控制不住而显露了出来,只希望孔淮不要对这句话产生什么误会。
    但是显然,这句话虽然问得模糊,但是其中之意却是十分明显,无非是在质问孔淮难道不是为他而回来的吗。
    孔淮脑中浮现出破碎的记忆,又瞬间消散,无动于衷,皱眉冷淡地回道:“不然?还请师尊莫要多想。”
    赫朗为自己方才的行为而破窘,此时只好竭力挽回,若无其事地挂起微笑,朝他招了招手,“不说这些了,你远道而归,许是也要歇会儿了。”
    他故作亲切地拍了拍孔淮的肩膀,寻思着要将他带去哪间客房休息。
    这时,蒋涵正已经飞速地从赛场归来,也早已发现了生人的气息,更是敏锐地发现师尊身边出现的人便是方才在赛场对他暗暗挑衅之人。
    他与师尊是何关系?为何两人站得如此之近,其间还自有一种熟悉感?这些问题接踵而来,蒋涵正的脑中飞速运转,心中也已经有一分猜测。
    赫朗与孔淮相处得不甚自在,一见小徒弟回来,里面不动声色地走到他身边,然后为他介绍起来,“这便是孔淮了,说起来,算是你的……大师兄。”
    蒋涵正心情复杂,点了点头,算是恭敬地朝他行了个礼,乖巧地喊了声大师兄,赫朗直夸他懂事。
    孔淮虽然不作声,但是表情颇有些嗤之以鼻的意味,径直回了自己以前的房间。
    只是他没有料到,这个房间已经成为蒋涵正的了。
    入目所及是自己陌生的摆设与用品,孔淮的面色也越发不佳,一边看着,一边将桌边的物什扫下地。
    如此粗鲁的行为与他这个君子形象不大相符,赫朗立马上前制止。
    只是孔淮毫不退让,认真重复道:“师尊,这是我的卧房,我不允许别人占有。”
    蒋涵正垂下眼睛,也不出声,默默拾起地上散落的物什摆放好,又特地将房内师尊送的东西给施上一个保护咒,以防他兴起又给摔了自己的东西。
    “这是你的小师弟,哪能算是别人呢,你近百年未归,空着也是空着,让师弟住一住也未尝不可。”赫朗耐心劝道。
    孔淮油盐不进,盯着赫朗的眼神糅杂了一丝不忿。
    赫朗被他看得头皮发麻,不知如何是好,但也不想委屈了蒋涵正让他搬出来,便道:“为师可以为你另寻个好住处,无论是哪座峰和小筑,你有看上的地方直接让掌门划分给你即可。”
    这已经算是只有真人和真君能有的上好待遇了,一般弟子是绝无仅有的,相信这下孔淮肯妥协了。
    赫朗这慷慨的言论却让孔淮微微瞪大眼睛,有些不可思议,他也不算愤怒,但语气冷淡,像是质问他,“师尊,您要我搬出外面?”
    “……”赫朗不语,他还以为孔淮更喜在外独自生活,不然也不会一走就是这么多年。如今他再突然回来,宣布此地是自己的主权,哪有这么随心所欲的事情?
    蒋涵正不想让师尊为难,看到两人对峙更是心中发堵,于是插话:“师尊,既然这原是大师兄的房间,那么徒儿理应让出来的。”
    孔淮不吃他这套,听他亲密的称呼更是冷眼以待,反问:“谁是你大师兄?”
    蒋涵正有些下不来面子,赫朗握住他的手拍了拍,给予安慰,责备道:“孔淮,莫要得寸进尺。”
    孔淮咬了咬牙,斜目看了一眼他握着蒋涵正的手,竭力让自己平静了下来。
    既然两人之中只有蒋涵正肯妥协,赫朗也只好暂时让蒋涵正住到了客房,总之他看孔淮这幅样子,也不相信他肯长久地待在此地。
    待孔淮安置好了之后,赫朗便想要离去了,只是看着孔淮欲言又止,他也不知说些什么,只好给予最后的一丝关心,和眉顺眼道:“既然你此次归来是为了竞赛,那便坚守初心,勤加练习,祝你成功。”
    语毕,他心头一松,像是处理了什么棘手的麻烦一样,转身就离去。
    望着离开得干脆利索的背影,孔淮的脸色越发微妙,感觉到了这人对自己果真不带一丝留恋。
    百年前那人溢满喜爱的双目又浮现在眼前,此时他不再觉得厌恶,反而有一丝怀念。
    他一直都希望师尊能够如此洒脱,不纠缠于他,可现如今,他如愿以偿,那人果真不再放心在他身上之后,为何他的心情依旧没有好转?
    ……
    赫朗虽然并未出席竞赛,可也一直话题不断,不因为别的,就是因为他唯二的两个徒弟都顺利地通过了第一日的擂台赛。
    蒋涵正是后发制人,而孔淮当日一开始便是第一个上去打擂,过关斩将,无人能敌,一站到底,成为了第一个取得擂主名额的人。
    两人截然不同的行事风格让大家翘首以盼,期待着他们今后的表现。
    第二关采用的赛制为随机搭配,将三十六个擂主配成十八对对手,一日六场比赛,总共进行三日。
    蒋涵正的对手是天山五剑之一的霍亦杨,两人都用剑,且对方并非浪得虚名,所以蒋涵正招架下来颇为吃力,幸亏有昆吾剑在手,他在剑斗上才没有输上太多。
    霍亦杨的剑法极快,配合着轻巧的身法,更是移形换影与无形,即使蒋涵正已经绷紧神经,用灵识四视,仍是不免被多处刺伤。
    心知对手强大,他无法与他正面对上,蒋涵正便一边躲避一边暗中观察霍亦杨进攻的规律,趁他轻敌之时,才抓住时机,一击定了胜负。
    蒋涵正虽然成功跻身于十八人,但也没有丝毫松懈,沾沾自喜。
    他知道此战实属不易,自己稚嫩的打斗与吃力的招架,能不被淘汰已是万幸。
    而孔淮则是完全不会有这样的烦恼,意气风发,目中无人便是他一贯的风格。
    当他上场时,老练的灵力控制以及炫丽的招式显露无疑,不出半盏茶时间,便从强大的气势与老练的作战方式上双重压倒了对手。
    孔淮原本便是罕见的单灵根,数十年在门派中由无上真人悉心教导,后百年又独自出外历练,无论是修为或是灵力,再到身法,技巧,皆是一流,这其中的距离犹如天地之间的沟壑,尽管蒋涵正如何努力,也难以填补。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要的大西轰……
    ☆、花树月下酒
    蒋涵正与孔淮师从相同,也少不得人做比较。
    “你看那蒋涵正前段时间筑基了不是很嚣张吗?现在孔淮大师兄这个正主一回来,还不是得闷声!”
    “孔淮?就比赛时特厉害那个前辈?可我倒是觉得真人对蒋师兄才是一等一的好啊……我还是更欣赏蒋师兄。”
    “嗨,你初来乍到,还不知道真人以前多宠孔淮大师兄………这两人一个单灵根一个五灵根,天差地别这是!再说了,蒋涵正比赛时还受了皮肉伤,可大师兄呢,几招就一决胜负了,看得台下一愣一愣的。”
    “原来如此……”
    每当大赛举行时,除了高手们的角逐,新人与无法参赛的弟子们也自有乐趣,每日竞赛中发生的大小事情都是修炼过后的谈资,甚至到了中后期的决赛,还会有人出来用灵石赌选手的输赢。
    此时,孔淮是自然是大热的人选。
    赫朗是知晓这些事情的,想必蒋涵正被众人比较,心情不会好受,但是他却不见小徒儿提起过半分。
    蒋涵正性子实则内敛,失落之时,也不懂如何去缓解发泄,只能更加努力地自行修炼,赫朗怕他有心结,趁着花好月圆夜,便提了两壶佳酿,与他约坐在花树下。
    蒋涵正向来滴酒不沾,也从未饮过酒,见师尊要他喝酒,不免惶恐地推辞了一番。
    赫朗不理会他的推辞,自顾自地在石桌上布下两个夜光杯,提壶斟酒,“你也十六了,不算稚童,若是在人间,已经可以娶妻生子了,喝些酒无妨。”
    “修士怎能娶妻生子呢……”蒋涵正抿着嘴摇头,清苦的修士生活让他有了局限的认识。
    “修士又不是和尚,岂能不碰情,爱之事?”赫朗弯唇,举起酒杯浅酌一口,笑意盈盈地看向他。
    蒋涵正面色微红,终于顺从,双手拘谨地捧起酒杯。师尊说的也在理,修行之人也是可以寻找心爱之人结为伴侣的。
    他一下子生出了些不该有的疑问,突然很想知道师尊的过往,想知道他是否也曾经触过红尘。
    “想些什么?不尝尝?”赫朗的声音突然在他耳边传来,伴着轻微的吐气,惊得蒋涵正猛地一点头,仰头便一口将酒杯中的酒液饮尽,呛了个措手不及。
    这酒自然是辛辣的,一瞬间蒋涵正咳嗽连连,面色通红,眼中满是茫然和无措,似乎未想到酒液是这种味道。
    赫朗不禁莞尔一笑,为他拍了拍后背顺气,自己也捂唇笑了几声,有一种自己逗弄了小孩子的愉悦感。
    夜凉如水,有了星辰皎月的光影照拂,这黑夜倒不显得沉闷压抑。
    赫朗又为他倒了半杯酒,教他如何慢慢饮用方为最佳,如何浅酌能感受酒液缓缓入喉。
    蒋涵正懵懵懂懂便喝了几杯,尝到了这佳酿的后味,倒也不是那么难喝,紧绷的心情也随之松懈了下来,深深舒了一口浊气,见师尊像是懂几分酒的,便好奇地问道:“师尊当初如何会饮酒的?”
    赫朗晃了晃酒杯,嗅了嗅溢出杯沿的酒香,他的问语让他心神一顿,眼光也缓缓放远,盯着月影思绪纷飞,脑海里也自然而然地回忆起了些前尘往事。
    初次饮酒是为了壮胆与赫征告白心意,由于两人都即将成年娶妻成家,如若他不快些表白心意怕是会抱憾终身,可当时的他目中无人又冷面冷心,还当真不好相处,于是当时的赫朗三杯黄酒下肚,脑子一热做了此壮举,不然以他那温吞的性子,怕是一辈子都说不出口。
    再后来是为何喝酒呢?或许还是与赫征有关。
    在他依旧要为了顺从父皇的意思而娶妻时,他只能喝得酩酊大醉去忽略耳边的锣鼓喧天与眼前的漫天红纱。
    当然,他也绝不会忘了终结他英年的那杯,赫征亲自赐下的毒酒。
    见师尊盯着远处不做声,必定是陷入了什么思绪,蒋涵正也悄悄放下了酒杯,注视着他的侧脸,心中不知为何涌上一分惆怅,只觉得师尊的回忆必定不是好的,不然为何他的双眼会露出一丝类似于懊悔与脆弱的情绪?师尊在思念着谁?又是谁能给他带来痛苦的回忆?
    蒋涵正紧紧抿唇,壮着胆子贴近赫朗,揽住了他的手臂,让他回神。
    赫朗揉了揉额头,立即回过神来,回答他方才的问题,语气满不在乎,“借酒消愁之类的吧,忘了,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记不大清。”
    “不会愁上加愁吗?”
    赫朗举起酒杯问道,“那你现在愁吗?”
    “倒是不会,与师尊在一起饮酒,轻快的很。”蒋涵正用力摇头,也回碰了他的酒杯,羞涩一笑。
    两人相视一笑,一同仰头饮尽杯中酒。
    蒋涵正这是第一次碰酒,也没个分寸,起先不过是小酌几口,后面可实在地又喝了几杯,难得与师尊敞开心扉,相谈甚欢,什么节制都被抛到了脑后,等到反应过来时,早已头脑昏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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