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墨漾冷淡的脸上有了一丝裂痕,微微侧头看向江阮,“娘娘知道我的身份?”
    江阮点头,“从我见你的第一面开始便有所怀疑。”她身形虽挺拔,样貌也显俊朗,但是江阮是女子,总归会有些察觉。
    后来,她跟在她身边的日子越长,江阮也就越发确定。
    更何况,祁烨怎么会放一个男子贴身保护她呢?
    “我一直以为你是因为爱慕漓儿,所以才会不顾一切的想要救她,而现在我却发现,你对漓儿并没有半点儿爱慕之情,反倒让我有了一种你一心求死的感觉。”
    墨漾再一次闭目不言。
    江阮等了片刻,就在她以为墨漾不会再开口之时,墨漾说话了。
    “娘娘,我有一事相求,希望娘娘能够成全。”
    “何事?”不知为何,江阮觉得墨漾整个人都有些不一样了。
    屋内又是沉默了片刻,才响起墨漾有些飘忽的声音,“娘娘可知,其实我是一个异族人,我是玄蜀国的人。”
    江阮虽有些讶异,却也并没有打断她。
    “玄蜀国的皇族有一个秘密的杀手组织,那些杀手养在玄蜀国的一个远离城镇的深山之中,那里山峦隐秘,一般人根本就到不了。”
    墨漾用她没什么感情的声音叙述着这段关于她的往事。
    “而这些杀手从小便被训练的毫无感情,他们只有踩着同伴的尸首才能得以生存,他们存在的意义便是杀人,他们没有自主性,更没有选择,他们唯一要做的便是听从上面的命令,去完成他们的任务。”
    “我从小便是在那里长大的,那里没有父母,没有亲人,有的只有训练与杀人,遇到他的那一年,我不过十岁,双手却已经站满了鲜血,杀过的同伴和杀过的无辜之人,不胜枚举。”
    墨漾的声音毫无波澜,但说出的话却让江阮觉得既心惊又心痛。
    “山谷里的寒潭里长了几株美人香,那花长在冰冷的寒水里,却开得异常艳丽,从我记事起,脑中便一直牢牢记得,我们这些人是不可以饮酒的,虽不知为何,但杀手最重要的便是听从命令,绝不可违逆。”
    “可是越是不解,也便越容易激发人的好奇心,不知是谁,发现了这美人香的秘密,偷偷给主上的饭食中加了酒,于是我们的主上便中了醉美人的毒,那时我们才知道原来这世上竟还有这种毒。”
    许是说话的时间有些长,墨漾的声音听起来越发虚弱,可是她好似并不像停下来,“那时的他已经有了名声,所以,他便被抓进了深山来为主上解毒。”
    “我们不知这毒,可是主上却是知晓的,醉美人之毒,无人可解,不要说解药,便是见过中醉美人之毒的大夫都没有几个,所以他若想活,便需要有一个为他试药的人。”
    江阮双手攥在一起,眼中无法抑制的浮上一丝悲悯,她已经猜到了。
    “于是我便被强行下了醉美人之毒,成了那个试药之人。”
    以前刻意压低的嗓音,今日没有任何伪装,听起来带着些女子的清婉,这般痛苦的过往,墨漾说起来却带上了一些柔软与缱绻,仿佛那并不是什么不堪回首的过往,而是让人想忘也忘不掉的美好。
    那时的他不过十七八岁,站在那里,穿着一身素净的衣袍,面目白皙,眼神清凛,干净的仿佛天上洁白的云朵。
    第103章
    “娘娘,您见过这世上最良善的人吗?”墨漾的眼中氤氲了些怅惘与迷茫。
    从她记事起,她便很少出山,能够有机会出去,便是接到了任务,那时候的她,不过十岁,所以出去的机会并不是很多。
    可是出去与不出去又有什么不一样,不过是换一个地方杀人而已。
    所以除了山中那些随时可能要了她命的同伴,她从未接触过旁的活着的人。
    他是第一个。
    他的眼睛同山中的人不一样,笑起来弯弯的,里面带着她看不懂的东西,很多年以后,她才知道原来那叫做温柔。
    为了解她的毒,他在美人香的花瓣里养了一只蛊虫,然后自己将那蛊虫吞下,让那蛊虫吸食他身体内的血液。
    他说他从小食百草,试百毒,只要那蛊虫被他的血液滋养,再把蛊虫引出来,便可为她解毒。
    在蛊虫养好之前,他每日都会为她喂一碗他的血,说有蛊虫的血可以缓解她体内的毒性,延续她的生命。
    那时的她以为,他救她是因为他逃不掉,无可奈何而为之。
    可是后来,他带着她逃走时,她便不解了。
    一直到许多年后的今天,她还是不能理解,当初的他为何要带着她离开。
    他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软弱少年,相反,他会武,又有些小聪明。
    既然有人向主上下毒,便是内部不和,只要有耐心,总能找得到机会。
    所以,他找到机会逃走了,走时却带上了她。
    那时的她因着中毒身体虚弱,而他因着每日的放血,更是体力不支。
    那山里,常年下雪,一眼望去,白雪皑皑,千里冰封。
    他背着她,在雪地里蹒跚的走着,一步一步,一步一步,他说,他要带她看看外面的尘世,他说人性本善,并不是她想象中的那般样子。
    他说凡大医者,誓愿普救含灵之苦。
    他说他是医者,不问其责贱贫富,长幼妍媸,怨亲善友,华夷智愚,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
    他说,生而为人,便应珍惜性命,只要他能救的,绝不会弃之不顾。
    他说,这世上最要人命的不是病痛,而是人心。
    他说,他想救的,不止是她的病,还有她的心。
    她的心从来没有那般的平静过,即便知道自己已经时日无多,可是看着那个男子,她的心里便觉得安稳。
    *
    此时的花琰托着腮看着床上的漓儿,眉眼弯弯,带着笑容。
    漓儿此时是清醒的,也对着花琰笑,“花神医,还能看到你,真好。”
    花琰抬手拍拍她的脑袋,得意的挑挑眉,“放心,有本神医在,你一定会没事儿的。”
    漓儿沉沉睡去,花琰的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变得凝重起来。
    宴琨站在一侧,垂着眸,哑着嗓子,“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无需...有负担。”
    花琰靠着床坐在地上,长腿曲起,一手敲打着膝盖,自言自语,“我可以的,当年不过只差一步,这次漓儿的毒已经解了大半,我是神医,我可以的,我一定可以的。”
    那一年,他虽年幼,可是他的方法定然是没错的,只是为何她还是死了?
    中了醉美人之毒的人初期应当是昏迷不醒的,可是当年那个中毒的杀手头领却是清醒的,因为他服用了几粒丹药,那丹药虽不能完全解毒,却能缓解病情,当时他查验过,那丹药便是美人香的蛊虫所制成的。
    他为她养了蛊虫,可是为何最后还是没能成功?
    到底是错在哪里?
    这世上竟还有人能够治好醉美人的毒?到底是谁为小三十六治好的病?
    *
    “娘娘知道吗,当时的我以为他只是为了救我,却不知他是拿了自己的命来救我。”
    墨漾眼角泛起一抹湿润,“每日的血液流失让他失了半条命,而那蛊虫在他体内吸食他的骨血,又让他丢了另外半条命。”
    他说,也许最后是她活着,也许是他活着,还有一成的机会两个人都活着。
    江阮不由有些伤神,她知道花琰是善良的,只是从未想到那个每日里嬉笑怒骂的人竟善良至此。
    “所以,最后你们赌赢了那唯一的一成机会对吗?”江阮声音有些哽咽。
    墨漾嘴角不由泛起一抹笑意,这是江阮第一次看她笑,此时的墨漾才真真切切的露出了她柔软的一面。
    “没有,我们赌输了。”
    虽然此时两个人都好好的活在自己面前,可是江阮的心还是猛地一缩。
    “我虽不懂他口中所说的那些什么为医之说,可是我心底的一个声音告诉我,我是一个肮脏不堪的人,而面前这个拼了命要救我的人,是这个世上最纯净,最干净的人,我可以死,而他不可以。”
    “他的身体到最后已经太过虚弱,已经无法供给蛊虫,最后只能是死路一条,可是他却不肯放弃,于是,趁着有一日他睡着了,我便用我的血将他身体内的蛊虫引了出来。”
    江阮的手不由紧紧握了起来。
    “只要那蛊虫从他身体里出来了,他便有活的希望,而我赌了最后一把,将那并没有完全发育好的蛊虫吞了下去。”
    墨漾微微垂眸,低低道,“结果,我当时便没有了气息。”
    *
    花琰在墨漾房门前犹犹豫豫,来来回回,不知该进还是不进。
    从他当年第一次在三爷的营帐内见到小三十六一直到现在,这么多年了,小三十六从来没对他有过一次好脸,见了他便扭头就走,连一句话都不屑同他说。
    这样想来,他还真不知是什么地方得罪他了。
    花琰在墨漾门前的石阶上坐下,看着天上的圆月,叹了一口气。
    当年他醒来时,躺在身边的小姑娘已经没有了气息。
    那年的她不过才十岁,她的生命才刚刚开始,却已结束,他想尽了办法想要替她延续,却终不可得。
    他年少成名,所有人都唤他一声神医,他是高傲的,是志得意满的,他觉得,只要他想,他可以治好所有他想要医治的病人。
    可是,原来生命是如此的脆弱,半点由不得人,他是神医又如何,终归是无能为力。
    那一年,他亲手将她掩埋在那洁白的雪地里。
    她不常说话,说的为数不多的几句话里,她说她从未穿过女孩子家的衣裳。
    也只有那时她语气中难得的欣羡才让他觉得她是一个十岁的小姑娘。
    她说,她最喜欢的是绿草红花,看起来生机勃勃,让人有想活下去的欲望,所以她想穿最青翠的绿罗裙,扎最红艳的红丝带。
    他告诉她,等到她的病好了,他便带她去买。
    只是,她终究是没能走出那座山。
    于是,他在她的坟前立下重誓,这一生,这繁华尘世,他带着她一起来看,一起来走。
    *
    “当年我醒来时已经不知过去多久了,我周身滚烫的仿佛在油锅里一般,竟连附在身上的雪都融化了,而那时鄞大哥路过那里恰巧救了我,而自从那时起,我便彻底好了,那毒应当是解了。”
    “只是,他却不见了。”
    墨漾忍不住咳嗽了两声,江阮忙扶起她,给她喂了些水。
    墨漾躺回去后,眼睛看向江阮,“娘娘,他是个傻子,是个痴子,漓儿姑娘的毒,他必是非解不可,他那时最喜欢唠叨的便是他是医者,誓愿普救含灵之苦...”
    花琰想了半天,终于忍不住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破釜沉舟的上前敲门,墨漾现在如此虚弱,想来就是想打他也没力气,他堂堂一个大男人怎么就治不了一个病秧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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