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最高保密级别下还会发生泄密,是非常难以置信的一件事情。虽然不排除对方的渗透能力太强的可能,但您有没有想过,邢教授本人就有一定的嫌疑?”
    “你怀疑邢教授?”简墨怔了一下:“我还真没想过。”
    “如果是他泄密,我们确实有些难以防范,毕竟我们之前从来没有考虑过他会泄密的可能。”简墨垂下眼帘,十分不解,“只是我不明白,邢教授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们之前都是认为邢教授是一个纯粹的做纸人研究的学者,从来没有考虑过他的政治立场。因为他从来没有表现出任何政治倾向,而且向来与政治不沾边。但如果这只是他伪装出来的一种假象呢?”简要分析道,“邢教授一直对纸人表现出善意和怜悯,但这并不代表着他是站在纸人立场上,或许正好想反,他做研究的目的,是控制纸人的规模,甚至消除纸人这个群体呢?”
    从这个角度思考,并不是没有这个可能,简墨想。
    “我们第一次见到邢教授时,他身边的老王是解铃人的人,而且私下对邢教授态度很不客气。所以我们就先入为主的判断,老王是来监视和控制邢教授的。但现在反过来想,这会不会这就是他故意给自己制造的一层保护色。邢教授本身说不定就是就是解铃人的人。而老王只是一个明为监视实际上起保护作用的角色,甚至他本人可能也不知道,自己保护的这个人本身就隶属于解铃人。”
    解铃人的成员身份向来秘而不宣,社会低、中、高层都有,各种职业的也都有。对于一心想回到夏历5713年前的解铃人组织来说,一个对纸人有深入研究的学者是必不可缺的。简墨顺着简要提示的思路考虑,觉得这种可能性确实很高。
    简要继续道:“很早的时候,邢教授就告诉你,总理府里存在不少傀儡纸人,又不断地暗示李家老宅的特别之处,诱惑你去探访造纸根源,其目的不都是想要推翻李家的泛亚的统治,终结造纸时代吗?他与你讨论的那么多关于造纸的研究,其目的可能只是为了从中夹带私货而已。”
    一切都解释得通。
    简墨一直对这位态度慈霭、学术严谨的老教授抱着一种尊敬和友善的态度,但现在突然发觉对方可能对自己并不那么坦诚,并且早早就存了利用的心,不由得有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
    “我去见见他。”简墨说。
    邢教授见到他的时候,态度一如往昔,亲自为他冲了茶。
    简墨不想拐弯抹角:“我想知道,研究内容泄露的事情,和您有没有关系。”
    邢教授放置茶杯的手略停了停,然后还是将茶杯轻轻放在简墨的面前,抬头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还是被你发现了啊。”
    这就是承认了。简墨的心顿时有些晦暗。
    “对不起。”邢教授在他的坐了下来,饱含歉意地注视着简墨,“我这么说在你看来可能有些缺乏诚意。但是对你,我只能说这一句‘对不起’了。”
    “您为什么要这么做?”简墨带着怒火说,“如果您是希望抑制纸人的规模,那么您应该知道这项关于研究的顺利通过才能更好地达到您的目的。这么早泄露这项研究,只会导致研究阻力重重,对您没有任何助益。”
    也就是因为这一点,简墨实在不想怀疑邢教授。因为无论他是不是解铃人,他都没有必要做这件事情。
    邢教授无奈地看了简墨一会,叹了一口气:“我当然知道这一点。但是,我有一个不能拒绝的老朋友向我提出了这要求,我不得不答应。”
    他抬头,苦笑了一下:“而且,说句厚颜无耻的话,就算这个这项研究内容曝光了,以你的性格和能力,也一定能排除万难,让它继续进行下去的,是不是?”
    简墨瞬间有一种想发火的冲动,但眼前邢教授绵柔无锋却又摆明了吃定他的态度,让他把这口闷气又生生咽了下去。
    诚然,即便研究项目曝光了,他也一定会尽全力让它继续下去,而且这项研究除了眼前的邢教授,自己还真的找不到更合适的人来进行。只不过这个项目进展的过程难度会增大到max的程度,倒霉的只有他。
    “那个人是谁?是解铃人的人吗?”简墨忍不住追问。
    “作为小小的补偿,我给你一个提示。”邢教授笑了笑:“你既然已经猜到我是解铃人的,那么你来猜一猜,解铃人的创建者现在在哪?”
    按照邢教授的暗示,他的那位老朋友就是解铃人的创建者。而解铃人从在第一次纸人战争前就已经存在了。据说组织最初的成员主要是由政府中那些因为李家的排挤和傀儡纸人的取代下来的原人组成的。他们以将社会恢复至夏历5713年为目标,主要手段就是通过扶持李家嫡系子孙中那些不得意者与家主候选人争夺最后的继任位置,以此探寻李家老宅里那个李青偃留下来的终极秘密,从而达到控制纸人或者清除纸人规模的局面。
    可是如果它的建立者是从那个时代一直活到现在的人,简墨觉得自己已经不需要去猜了。
    当然那个人的真正目的可不是为了清楚纸人,他想要的是李家老宅里的秘密。
    原来自己去李家老宅,找造纸术之源,也是他老爸的手笔。
    简墨忽然觉得的自己的心有些沉郁。
    似乎从出生开始,他的人生就在被这个人牵引着,走出第一步、第二步……从小时候自认为纸人,对纸人产生了天然的亲近和认同度;后来跟这个人学习造纸工具的技术,为接近造纸原理打下基础;接着被迫逃出六街,开始正式学习造纸;在看到整个社会纸人与原人的矛盾后,这个人又出现,决然地断绝了父子相见的可能,让他下定决心踏上谋求纸人与原人和平共处的道路。
    因为这个人,自己离开了李家这个泥潭,拥有了完全不同的一种人生。因为这个人,自己回到李家老宅,取走了那个秘密,找到了造纸术之源,开始与发生李家正面冲突。也是因为这个人,自己最终同意踏上政坛,努力实现与他的那个共同目标。
    虽说人生的每一步都是自己选择的,他也丝毫不曾觉得后悔,但是在知道了这些事情后,简墨突然有了一种似乎自己人生每一步都被这个人操控者走的感觉。
    虽然他不至于像个中二少年一样,因为不希望被另一个人的意志操控而故意做一些逆反的选择,以至于反而干下与自己真正想法背道而驰的事情。但是这仍旧不会让他这种极端郁闷的感觉减弱一点。
    而这一次被强行抹去记忆,就是因为这一次,他的选择终于偏离了这个人的规划了吗?
    简墨再一次想起了那一日在李家老宅,老爸一脸冰冷地走进李家老宅,完全是用命令的口吻对他说,不允许公布能够将那个可能将纸人变成原人的方法。
    他还没有意识到这个人即将要对自己做什么,还好奇心多过警惕心地问他为什么。
    老爸却冰冷地回答他:“你不用知道。你只要像从前那样,努力建立好一个纸人和原人和平共处的世界,就可以了。”
    那样强硬而碾压式地表态,是他印象中从来没有过的父亲。让简墨头一次清醒地意识到,这个人并不仅仅是他记忆深处那个一饭一衣照顾他长大的男人,同时也是造纸之父李青偃的初窥之赏,是史上最强大的言灵师,是造纸纪元开始来的第一位纸人。
    他还没有反驳,就听见这个人对自己说:“吾曰,汝等关于突破晶膜变化为原人的方法的一切……都将被抹除。”
    被屏蔽的记忆一朝回来,简墨并没有觉得开心。相反他的心情就像阴雨天遇到屋顶漏水,仿佛无论什么好消息都无法让他振奋起来。
    为什么?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不能明白,一直努力为纸人谋取着一切福利的老爸为什么会不同意他将纸人还原的方法公开。他不可能不知道这个方法一旦公开的话,会给纸人带来多少好处吗?可为了不让这方法公开,他甚至宁可屏蔽了自己,还有简要和五十五纸人的这段记忆。这与他过往的作风完全不一样!
    老爸,你到底想要的是什么?!
    简墨百思不得其解。
    “简要,帮我联系阿文,就说我想见见我爸。”简墨说。
    “你都想起来了。”简要听到这个要求,自然知道自家造父已经恢复了记忆。
    简墨点点头。
    简要犹豫了一下:“这个时间点,会不会不太合适?”
    简墨自然知道简要担心什么:“这次我有防备,不会让他轻易得手的。”
    再说了,逃避也是没有必要的。如果这个人铁了心要他们忘记,你不去找他,他也会来找你。
    第352章 347不要后悔
    “抗议对造纸业的无理征税!”
    “坚决不同意将造纸业纳入奢侈品征税范畴!!”
    “造纸业的蛮横加税会造成劳动力的严重匮乏,导致社会经济退步!!!”
    “……”
    简墨一脸淡然地关上办公室的窗户。嘈杂的声音瞬间消失。
    自从他坐上诞生纸档案局局长的位置,门口三天两头有人来拉横幅抗议。将原人列入征兵序列的时候原人来抗议,造纸管理局放出清理纸占区纸人诞生纸消息的时候纸人来抗议,现在造纸业纳入奢侈品征税范围的研究暴露后,所有造纸行业的人又来抗议。
    局里的员工对此都已经麻木了。据说公关科的人担心示威的人如果出事了影响不好,在征求他意见后,给后勤科打了招呼,给每天给抗议者提供饮用水,甚至方便面。每天两次。
    “既然研究项目的内容已经公开了,那么就改变我们原来的计划吧。”简墨在椅子上坐下,“原本打算让邢教授和部落先研究出比较完善的方案后,再向各界公开,强制性推行。现在干脆双管齐下。邢教授的团队还是继续他们的研究。另外将方案框架提交到造纸各行业,大家一起研究最好的方案吧。”
    “我知道这很不容易。这套方案,损害的不是既有纸人的利益,也不是原人的利益,而是那些通过造纸来获取利益的企业、团体、家族和个人。既得利益者是不会轻易放弃他们手上的蛋糕的,且他们所具备的实力可不是大多数身为平民的原人和纸人能够比拟了。但是我们也不放弃能够争取到少数目光远大的人合作的可能。与其让我们制定下法规,然后强制推行,不如他们自己定制出自己能够接受的法规法则,这总是一个更容易接受的选项。能减少一个敌人,就减少一个敌人。”
    “而且他们熟悉自己行业的数据和模式,制定出来的东西更能因地制宜。”简墨说,“至于那些不愿意参与的人,我们小心防范吧。”
    “少爷,你不要小瞧这些人。”简要提醒简墨不要想的太美好了,“他们疯起来,是不要命的。你的伤疤还没好,别忘了疼。”
    简墨下意识摸摸脑袋,苦笑了一下:“这疼可是轻易忘不掉的。”
    虽然魂力波动的后遗症不是总在犯,但也时不时会出来刷一下存在感。那真是疼得他恨不得满地打滚才好。
    “你说的那些可能与我们合作的人,我没有你那么乐观的看法。即便他们乐意合作,那合作很可能只是虚晃一枪。如果能够干掉你,那他们的利益就可以全部保存下来,何必在乎你施舍给他们的那一两分利益。”
    “我当然知道。”简墨笑了笑,“我又不是傻。”
    “道之所在,虽千万人我亦往矣。说的就是这种心情吧。有本事,”他望着天花板,目光逐渐变得坚定,“来弄死我啊。”
    简要沉默了一会,道:“阿文那边发来消息,说他不想见你。”
    简墨的眼睛眨了眨,笑容有些苦涩:“也不意外。”
    虽然是笑着,但简墨的心却是一沉到底:这不是一个好的信号。
    他非常清楚他爸的脾气,多数时候他爸都是很尊重他人意见,或者说并不在意他人做什么怎么做。但一旦他爸做出了决定,那就是无论发生了什么,无论别人如何劝说、干扰、阻挠,他爸也是一定要做到的。
    余事不提,只说当年他爸认定父子分离才是避免自己将来在原人和纸人这两条路上左右为难,甚至父子反目的唯一办法,所以就愣是坚持了那么多年不肯见自己一面。直到这几年他终于带着纸人部落走出第三条路来,他爸才终于愿意见他。
    所以这一次,他爸不允许他将纸人还原法公之于众,那么就一定会想方设法地做到这一点,绝对不是嘴上吓唬他而已——这不都已经为此使用异能来抹除他的记忆了。
    虽然说纸人还原法只是自己为了拯救五十五纸的生命摸索出来的一个方法,但它的另外一个作用所带来的影响却远不是救了五十五条性命这么简单。如果它被证实能够成功,那么势必会对全世界的纸人都产生极重要的意义。
    当纸人变成原人之后,纸人和原人就不再存在任何区别了。他们的人格不会再受到歧视,价值不会再被压榨,生命不再会被轻忽。他们能够自然繁衍,能够传承下他们创造的财富和知识,他们不会再担心会被像蝼蚁草芥一样对待,他们能够真正平等地和原人一起生活。
    退一万步讲,哪怕第一代还原的纸人还可能受到一些另类眼光,但是二代,三代之后,谁来能区分得开他们。现在的原人,原本不也是造纸吗?
    这样的方法比起仅仅只是通过法律法规来制定原人和纸人的行为准则,强制画出两者的能够做和不能够做的事情,更能从根本上解决纸人的困境,将公平和权利真正掌握在纸人自己的手中。
    正如李微生曾经说过的,无论简墨怎样努力,怎么样奋斗,为原人和纸人拓出这第三条路,其中固然是因为一部分原人改变了思想,但更大的原因,还是因为战争迫使让原人愿意做出一定程度的让步。这种让步不是自愿的,而是一种不得已的妥协。
    纸人拥有的公平和权利的基础依旧是脆弱的,是随时都会倾覆倒塌的。现在战争已经停止,战乱的危害终究有一点会淡化,到那个时候,谁能保证不会时局又回到了从前。
    既然如此,唯有找到一个解决问题的方法,那就是让纸人变成原人。
    简墨不知道他爸下一步会怎么做,但是一旦他找到了二,确定纸人还原法能够成功,那么他一定会将这个方法公布全世界。
    不论他爸到底用什么方法阻拦,他必须、肯定、也一定要这么做。
    “向总理府提交造纸列入奢侈品征税范围的提案吧。”简墨沉默了良久,闭上眼睛说,“投票时间,下周。”
    “微宁,我希望你能再认真考虑考虑。”李铭坐在简墨的对面,表情郑重。
    这是他公布造纸术源空间那些神秘图画后,李铭第一次主动来找他。
    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公共供暖设备给初冬的房间里增添了不少暖意。书桌上的水仙正在卖力的舒展绿色的长叶子,为结出花苞做着准备。
    简墨注视着这位曾经给过自己许多关心的长者。虽然那天之后,他清醒地知道李铭在李家的利益和自己之间选择了李家,但这并不代表他就会完全抹杀了对方对自己存的那份亲情。
    “院长,我知道你有心为我好。”他并没有摆出公事公办的冷淡态度,还是像从前那样,以学生对待师长的姿态,认真诚恳地回应了李铭,“这份心意,我感觉的到。虽然我不喜欢李家,但你和那些李家人是不一样的。”
    “对比过纸人,我很能体会血缘对于原人的重要性。”他说,“但,血缘不是绝对。不然历史上也不会有那么多所谓的‘阶级的叛徒’出现。因为血缘不能令我们的思想统一,诉求一致。即使我当年没有离开李家,即便我后来回到了李家,也不代表我会因此改变自己的想法。你有你的立场,我有我的愿望。你改变不了我,就像我也改变不了你。”
    “你真的明白你的愿望是什么吗?”李铭没有否定简墨的话,只是凝视着简墨,眼神中包含着某些简墨看不东西,“你那么努力的去实现的愿望,是你真心想要的吗?当有一天,你真正看清楚了它后,会不会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完完全全不值得?”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不太明白。”简墨狐疑地问。
    李铭有些干燥的嘴唇抿了抿,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仿佛有很多话想说,但终究还是化作一声叹息。
    简墨收回目光,心下有数。
    他不能强求对方。对方的底线在这里,自己既然不能答应李铭,同样也不能要求李铭为他做出超越底线的事情。
    简墨按着书桌站了起来,转身望向窗外。
    百叶窗外的梧桐树树叶已经落尽,只剩下零星已经与枝干脱离养分供给关系,但还勉强维持着连接的枯叶。但简墨知道,只要一阵大风,这些树叶就会完全离开枝干,回归大地。
    庭院里,已然没有一丝绿意。肃杀的冬天,正在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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