兜转一圈,二人重新来到主殿之前。
    坐在阶前,陆御九双手抱膝,肩上还披着徐行之的外袍:“徐师兄。我当初跟你讲过,我是怎么入谷的。”
    “讲过。”
    ……一个不知道自己身世的小鬼修,为着不拖累自己年轻的小姨母,独自扛着包袱,离家出走。
    “那是一个春天。”陆御九把自己浸入了回忆,连声音都染上了春天的色彩,“我走啊走,走到此处歇脚,远远看到‘清凉谷’三字,只觉名字动听,草木漂亮,就想,这里真好啊,有雾,有花,有树,还有好多好多人,就像一个家。”
    徐行之笑了,因为规矩严苛的清凉谷,其实是四门之中最不像家的地方。
    陆御九也笑了:“我当初入谷,是第两千零五十名弟子。现而今却是最后一个活着的人了。”
    徐行之注视着弥散流转的薄雾,轻声道:“活着就很好。”
    “活着的人该给他们立碑。”陆御九搭在膝盖上的双手死死握紧了,“他们没有碑。我甚至不知道他们埋在哪里。”
    “谁说的?”徐行之轻声道,“他们的碑不就在这儿呢吗。”
    ……顶天立地的,就在他身边。
    见陆御九一时没能领悟他的意思,徐行之站起身来,探手入他怀中,取出了那本陆御九一笔笔抄录出的清凉谷名册。
    他翻了两页,低头问陆御九:“现在什么时辰了?”
    陆御九茫然片刻,望向殿侧的日晷仪,不甚熟练地从自己已撂下十三年的知识中判断出现在的时辰:“午时将至。”
    “雪尘跟我说过,清凉谷每日不定时清点人员,晨会、午会、晚会。”徐行之将名册拍至陆御九胸口,“……今日,午会点名。”
    陆御九惶恐:“徐,徐师兄,我……”
    徐行之并不理会他的惶恐:“你是谁?”
    “我……”
    徐行之以扇柄压住他的额发,敛去面上厉声道:“我问你,你是何人?”
    “我是……”陆御九深吸一口气,“陆御九。”
    “陆御九又是何人?”
    陆御九眼中星星点点地闪出决然之色,挣开徐行之的压制,倒行两步,撩袍以清凉谷礼仪相拜:“在下清凉谷下级弟子陆御九!”
    “你可有继承上一任清凉谷大师兄温雪尘遗志?”
    陆御九眼含热泪:“是!”
    “温雪尘因护派而死,其遗志未遂,谁应该替他完成此志?!”
    “……”
    陆御九浑身发麻,抱紧的双拳微微颤抖,一时失声,有口难言。
    徐行之断喝一声:“我问你,是谁?”
    陆御九猛然一咬舌尖,鲜血在他舌尖弥漫开来,将他的灵台冲至一片空明:“陆御九!”
    徐行之一拂袖:“陆御九,点名!”
    抛去木簪,解去外袍,陆御九将精心藏了多年的清凉谷袍服整理得平整洁净,手捧名册,步步踏上高台之中,一挥长袖,便有密云叠然而至,将天光尽数掩去。
    那孩子面貌、孩子体量的青年站在高台之上,张臂吟唱鬼族咒语,袍服被灵力激荡,呈烈烈如火之势:“——清凉谷诸弟子,来!!”
    失了天日之后,谷内登时骚动起来,烟枕寒流,凉气纵生,惹得徐行之打了个抖。
    陆御九形单影只地站在台上,高声呼啸:“温雪尘!”
    按四门约定俗成的点名习惯,首徒名姓永远是放在第一顺位,陆御九把这三个字咬得荡气回肠、回声阵阵,仿佛是想教那卧于蛮荒黄沙之下的人也能听见。
    他寂然半晌,无人相应。
    于是,陆御九沉了气息,喊了下一人的名字:“解心远!”
    他的声音旷然如海的广场上激起层层回音,但还未及落下,就听一个浑厚的声音铿然相应:“是!”
    埋首于名册间的陆御九豁然抬头。
    广场间像是瞬间洒满了千万点萤火,一个个透明的影像排成陆御九再熟悉不过的方阵,盘腿坐于殿前荒草之上,一双双眼睛近乎温柔地注视着那矮个子的青年。
    陆御九的身体与捧名册的手一齐在抖。他颤着一把哭腔,哑声唤道:“江元日!”
    “是!”
    “吴长松!”
    “是。”
    “杨麟!”
    徐行之柔情地看着那些鬼魂,周身寒冷,但一颗心却砰砰地跳得极快。
    两千六百八十七个人名,足足两千六百八十七人。
    普普通通的下级弟子陆御九,几乎可以被所有师兄差使的小跑腿陆御九,是怀着怎样炽烈的爱和深情,才能记下这些人的名字的呢?
    徐行之不得而知,只知道陆御九这些年作为清凉谷中唯一一个活着的人,是把整座谷都背在了身上。
    点完最后一个人名,陆御九终究是气力难支,名册啪的一声跌落下台。
    他向前跪倒在地,掩面啜泣,口中低喃:“师兄,师兄,陆御九回家了……回来了……”
    刚才第一个应声的解心远飘飘荡荡地来到台上,看着哭得不像样的陆御九,严厉地呵斥:“哭什么,不成器。”
    陆御九不管不顾地膝行上去,抱住了他的膝盖,哭得声嘶力竭。
    解心远又骂:“就知道哭。”
    说着,他别扭地蹲下身,拥住了那年轻的青年,往他背上拍了一拍。
    窝在那冷凉的怀抱中,陆御九哭着道歉:“师兄,陆御九是非道之人……当初我并非有意混入谷中,我不是……”
    解心远默然片刻。
    陆御九元婴之体已成,他又尽数将其转化为鬼修修为,之前道鬼双修时保持的平衡被打破,鬼修气息便再难掩盖。自从刚才陆御九进门时,几乎所有隐藏在暗处的鬼都已嗅到了他身上的味道。
    转瞬后,他拥紧了陆御九,骂他:“傻子。”
    说罢,他将声音转柔,轻声问:“……你能带我们出去吗。”
    凡灵鬼,心愿未了,怨念深重,便将缚于一地,走不得转生道,过不得奈何桥,两千余英灵,于此淹留整整十三载。
    他们满腹冤屈仇恨,无法伸张,每到门破之日,鬼哭盈谷,生人莫不敢入。
    陆御九含着哭腔道:“但是……地缚之灵,若想要离开被缚之地,只能由鬼修收去魂核,认作鬼……鬼奴,再无法投胎转世……”
    解心远抓紧了他的肩膀:“……能吗?”
    自午时至日落,那打柴小童已攒满两捆柴,然而他并不下山,而是蹲在松树底下,探头探脑地往谷门里头看,盘算着这两人若还不出来,他就得进去跟那些野鬼说道说道,请他们给自己一点面子,饶那两个不识好歹的外乡客一条命。
    怀着这般善意的豪情壮志,小童却等来了两个人影。
    英俊的青年背着矮小的那个,缓步踏出了门槛。
    被他背在身后的人像是倦极了,累到即使睡过去,手指也在不受控地挛缩。
    小童既松了一口气,又隐隐有些懊丧,觉得没叫这两人见识到自己与此地鬼魂的好交情,真是遗憾。
    正当他黯然间,那背人的青年竟站住了脚步,浅浅一哂,也不看向那棵松树,只自顾自道:“小子,以后上山打夜柴记得提盏灯,这山里的鬼,以后没办法替你点灯了。”
    那小童一怔,自藏身处露出头来,可那青年竟已像风似的不见了影踪。
    徐行之走在山道之上,因为见到不少昔日的熟悉面孔,他的心情还算不错。
    直到他感应到一股奇特的气息自身侧传来。
    他猛然站住了脚步,只等着那迎面而来、一前一后的两道脚步声响过来。
    “确定是此处有灵力波动?”
    “是。也不知道是哪个王八蛋,在这闹鬼的地方裹乱。左右灵力波动已经消失了,咱们弟兄两个意思意思走一趟便算……”
    话音断绝在此,这说话的两人已经瞧见了徐行之与昏睡的陆御九。
    ……那是两个身着丹阳峰服饰的魔道弟子。
    第102章 见迹如面
    其中一个较为年轻的好奇地打量着他们的服饰, 自然地招呼:“你们也是被支使来查探情况的?”
    徐行之歪了歪脑袋。
    他并不想在此时惹出什么动静。一来,诸人还在大悟山下休整,他并不想让他们自蛮荒遁出的事情这么快暴露。
    二来, 陆御九已竭尽气力, 徐行之不欲吵醒他, 想叫他睡个好觉。
    于是徐行之唇角一挑, 抿开一线笑意:“不是, 我们是路过的。”
    另一个长着狐眼的男人却并不像这般好糊弄, 一直盯望徐行之的脸,锐利得恨不得从他脸上割下一块肉来仔细鉴别:“你是尊主手下的人?”
    徐行之谎话张口便来:“不是。山主日月之辉,我一守山小卒怎敢与他争光?”
    清凉谷群鬼虽然被钉死在此地,然而毕竟身在尘世十三载, 迎来送往过不少行客,自然知道九枝灯改魔道尊主号为山主之事。此人这般问话, 显然是觉得徐行之来路蹊跷,想诈他一诈。
    徐行之给出的答案不老实得很, 但溢美之辞又难以挑出毛病来, 狐眼的眉头拧得比刚才浓上一倍:“你来此地有何任务?”
    “没任务。就是带我弟弟出来玩儿。”徐行之单手托住陆御九大腿往上送了送, “我们俩拜入不同宗门,一年见不到两三回, 怪想的。”
    “真的?”
    “真的。心口相弄之事我并不擅长。”徐行之诚恳地答,“我可是个老实人。”
    狐眼立即认定此人油嘴滑舌,绝不是个老实东西:“我怎么看你有些眼熟。”
    “哟。”徐行之乐了,初阳照雪似的笑容晃眼得很, “那可真是小可的荣幸了。”
    狐眼看他皮相这般好,又见他展露笑容,气度亦非凡品,便更添了疑心,问道:“你是看守风陵山门的?”
    徐行之自然听得出他的弦外之音,厚颜无耻道:“爹娘给的这张脸,拿来充门面正好。”
    说罢,他轻轻巧巧地又对狐眼笑开了,笑得狐眼心里一阵腻歪,胡乱摆手道:“走吧走吧。”
    徐行之撩开长腿,说走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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